深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於一片泛白的空間之中,他茫然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四處張望,在頭頂的斜上方發現一名七、八歲的金髮男孩正坐在那兒;但他的屁股底下什麼也沒有,就像是懸空一般,且姿勢雖然是自然的盤腿狀態,脊椎的方向卻非常不自然地往前傾斜,幾乎與深水的重心呈四十五度角。
深水走近他,抬頭將其端詳一番。那是礬,深水對那張面孔很是熟悉,小時候的他臉上還沒有任何邪氣,五官精緻,擁有一雙漂亮的褐眼,後腦杓上綁了支小馬尾。
他手握蠟筆,若無旁人地塗著他懷裡的畫,偶爾換個顏色——鬆手後的蠟筆在他周圍漂浮——他的雙眼不時從畫中抬起,望向他前方的某個位置。深水順著那個方向看了看,可那裡空無一物,就跟整個空間一樣、呈現一致的空白。
「你在畫什麼?」
孩童的礬帶著淺笑看了他一眼,把畫到一半的畫轉向深水——白色的畫紙上塗滿鮮豔的色彩,彷彿完美的煙火一發一發地炸出斑斕圓滿,令深水覺得非常美麗。
他笑著搖搖頭,又轉頭往礬的正前方看了一次。但那裡依然一片空虛。「這是什麼?」
「你看不見的。」礬說。「因為這個世界凹凸不平,所以我們沒辦法平行站立,你只看得見自己的景色。」
「沒有人看得見你的景色嗎?」
「沒有人。」礬的笑容淡了下去,稚嫩的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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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在一片廢墟裡醒了過來。別林塔倒塌時,他及時用鋼筆畫出一道網牆,才勉強擋住碎裂的石塊砸往身上;儘管如此,從十五樓摔下仍能爬得起來也已堪稱奇蹟,或許是因為他底下的殘壁剛好落在龍鷹的身軀之上,勉強抵銷了一點衝擊。
他撿起掉在附近的鋼筆,環顧四週,只見煙塵飛揚、一片狼藉,寧靜之中似無生者,只有團聚如霧氣的黑影蠕食著地表一切,無論是建築、地板、還是屍體——烏雲在深水頭頂席捲成巨大的漩渦,就如同他曾在礬的眼中所看過的一樣;黑影不斷從其中降下,朝著八方飛散。他的心裡感到絕望,認為再過不久,祂們就會吞蝕掉整個曇天。
他小聲地呼喊帕多與加多夫,也嘗試尋找礬的下落。就在他即將踏上一座巨大的碎石山頂時,低處傳來石子滾落的聲音;他轉頭去看,驚見一道黑色的影子朝自己刺來,雖緊急一閃,側臉仍被影子劃出血痕。
深水下意識地將筆尖對準影子的源頭——
廢墟之中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是礬的身影。他抖落身上碎石,臉上帶著獰笑。
「你也還活著呢,深水!」
他大筆一揮,又是一道黑色閃電。而深水模仿他、也跟著揮動鋼筆——可是鋼筆纖細的軌跡底擋不住畫筆的濃烈,一團漆黑的衝擊擊中深水左肩;他發出慘叫,一波波攻擊又緊接而至。深水只得屈下身子、滾下碎石山坡,躲進隱蔽處裡。
但他仍聽聞礬從遠處一步一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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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同時,就在另外一邊,先行落塔的加多夫本想再經由大門回到塔上,沒想到跑到一半,聽聞頭頂傳來隆隆作響,只見龍鷹的巨大身軀失重墜落,而別林塔也攔腰折斷——他狂奔進大門內側,抱頭躲了起來,所幸一點傷也沒有,只被外頭的轟然巨響與地面震動給嚇得魂飛魄散。
待四周一片寧靜,他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輕喊:「深水先生——帕多先生——礬——」
他小心翼翼地躲避黑影。
或許是礬也從塔上墜落的關係,比起剛剛祂們從天而降之時,此時黑影的活動已經安分些許;多數的祂們像是一團黑霧或蠕蟲一樣,在接近地面的位置攪噬著被捕獲的獵物,僅有少數仍在移動,但也緩慢許多。
加多夫在別林塔殘骸的端點附近,發現了一隻從碎石塊間露出來的纖細手臂。
「克羅蒂亞小姐?」
他握住她那冰冷蒼白的手,分不清楚她究竟是死是活,也忘了可從脈搏先做辨認,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就開始搬起位於她上方的石塊。好不容易將她給挖出,令他意外的是帕多也一起被埋在底下——失去意識的他緊緊抱住克羅蒂亞,加多夫嘗試將兩人分離,帕多環繞住她的手臂卻紋風不動。
「帕多先生!帕多先生!」
加多夫拍打他的臉頰,終於將帕多給叫醒。他神情恍惚,想要爬起來,卻忘記了克羅蒂亞壓在自己的身上。加多夫這才得以將她移開——帕多看見克羅蒂亞的臉,連聲喚了她的名字。
「沒用的,她已經……」方才在帕多甦醒之前,加多夫已經確認過她的狀態了;後腦杓上被砸得軟爛,第一時間裡已回天乏術。
帕多看著那張雙眼緊閉的臉龐輕輕被放到了旁邊,他哭著說:「我本來想要救她的。」
加多夫不知道該說什麼,輕輕地拍了拍他。
他們聽見附近傳來巨響。帕多渾身是傷,虛弱地爬了起來。「深水呢?」
他與加多夫一起朝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因為別林塔倒塌的關係,一部分的黑影被壓在底下,斷垣破瓦上勉強還有一點空間可以行動,而他們望見了廢墟底部正在與礬交戰的深水——
他節節敗退,手上的鋼筆發揮不了太大作用,礬的攻擊卻一波比一波還要猛烈,宛如闇色流星朝深水陣陣襲去。
「你不是說你不再畫了嗎?」礬張狂地嘶吼:「就算繼續畫下去,也就只有這點能耐嘛,淺江大畫家!」
深水沒有回應,但確實無計可施;他在黏膩的夏夜裡滿身冷汗,聽聞心跳砰砰作響,聞到空氣裡帶血的死味。廢墟下層都是黑影,而他身上早已掛彩無數,動作也越來越遲鈍——能夠駐足的世界漸窄,他心想人生到了這裡,早已是窮途末路了——
鋼筆的墨水已經所剩不多,但他原本見礬的身上也沒有攜帶顏料,還以為其攻勢勢必會逐漸趨弱,因此一直留著最後的墨水、等待反攻;只是他沒料到礬的攻擊竟然不減反增——在他的每一次運筆之時,深水皆能夠看見巨量的黑色顏料於其筆尖膨脹成球,接著隨同手臂的動作瞬間射出,如同隕石一樣將擊中之物轟個粉碎。
他究竟是從哪裡弄出顏料的?他想。
不知不覺深水已被逼到無路可退、也無處可躲,除了手上僅有的鋼筆之外,再無其他。他看著顏料再次膨脹於礬的筆尖,只得不帶希望地舉起鋼筆,而就在那黑束朝他刺來的霎那,一道身影忽然從天而降,為深水正面擋了下來——
深水僅就著微光認出那人,絕望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帕多!」
他接下他癱軟的身體,只見帕多被擊中的腹部破了個大大的窟窿,淌流出暗紅色的血液。
「帕多、帕多——」
帕多躺在深水的懷裡,一顫一顫的瞳孔移向深水,抱怨:「深水,你好弱——」
深水的淚珠一顆顆打在他的臉上。「對不起,已經沒辦法了,我不是他的對手——」
「好弱。」帕多以顫抖的雙唇重複。「畫家的武器不就是筆嗎?」
深水搖了搖頭。「墨水就要沒了,黑影很快也要吃光一切了。」
帕多的手虛軟地抓上深水的衣襟。「畫吧,深水,畫啊。也就只有你有辦法了……」深水回抓他的手掌,感到帕多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從手上流失。
前方,礬聽不見兩人在說些什麼,語帶諷刺地道:「真感人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再次凝聚顏料,然而他與深水中間又跳下一道人影——
加多夫拿著路上撿來的半截鋼管當作武器,但他因為害怕與悲傷而全身顫抖,著地時膝蓋差一點沒跪下去,勉強才壯起了聲音說:「快住手吧!礬!」
「你煩不煩啊?你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嗎!」礬的氣勢簡直要殺死了加多夫的半條命。
就在加多夫不知所措之時,深水從背後拍上他的肩膀。「加多夫先生,幫我顧一下帕多好嗎?」他站到了加多夫之前——加多夫雖感困惑,但在深水與自己錯身之時,他從他眼裡看見了一股無以復加的悲壯,因此胸口湧現的勸說之意頓時被吞了回去。
另一方面,礬愉悅地笑了起來。他注意到深水拿著鋼筆的右手也有些動作,但是周遭太暗,他看不是很清楚。
「終於不再逃跑了嗎?」
他從剛剛便沒一刻放下的畫筆筆尖持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黑色顏料。深水這才看清楚原來那不是筆毛間的顏料自行膨脹,而是某種東西經由礬的全身持續流向筆尖,最後匯聚成為黑色顏料般的液態球體——球體越來越大,彷彿源頭沒有限制——先前拳頭般的大小便可將所到之處轟個粉碎,如今已成了腦袋般的大小,別說是深水,就連後頭的加多夫都會遭受殃及。
「我很高興喔——深水,我以為你不會再畫了。」
「我也是。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畫下去。」
「這樣啊。」礬的臉上綻開狂喜。「那還真是我的榮幸!」
語落,他的筆尖用力甩出——巨大的闇色雷電往前直刺,所到之處形成風壓,將兩側落石連帶捲起、如同旋臂般環繞於雷電的外層——然而礬萬萬沒想到無論是自己的攻擊、還是被吹起的殘骸,突然之間竟都撞上了一堵清白的牆面。
筆痕消失,破碎石塊沿牆而落,形成壁壘分明的半壁小山。礬透過那堵霧白的牆面望向後頭,發現深水手上的鋼筆不知何時竟已換成了畫筆。他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是方才深水利用鋼筆裡僅剩的墨水所造出的一隻畫筆。他本煩惱著顏料的來源,但目睹了礬是如何操使畫筆之後,也跟著如法炮製——畫家的武器就是畫筆,顏料便是靈魂,畫作則是世界——明白了這點,深水所持的筆尖顏色不斷變幻、凝聚越來越大量的顏料。
儘管如此,礬非但沒有露出驚愕之色,反而打從心底愉悅地開懷大笑。
「真不愧是淺江啊,你果然是萬中選一的天才!」
深水想起了在那白色空間之中遇到的孩童時期的礬,不禁鼻酸起來;心想眼前的友人究竟是否還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或者就只是因為一直記得,才變成了今天這樣?
答案也許很清楚——深水不可思議地感到心中再也沒有一絲迷惘,因為同樣的心情他也懂得。
礬再次揮毫,深水也揮出帶有虹光的星芒,斷垣殘瓦間一時光彩迷幻,濃烈的陰影也隨光的移動反向拉伸——兩道衝擊正面對撞,巨響劃破空氣,而後頭持續的衝擊又一波一波疊加上來;頓時這世界以他倆為中心,劃分出白晝與黑夜的界線——只是白晝裡有黑夜的影,黑夜裡亦有白晝的光。
畫吧,深水,畫啊——重新畫出這個這個世界吧。
他彷彿又一次聽見了帕多的聲音,拚了命地在前方的夜裡吶喊著。
畫啊——1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GJEW7cM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