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深水與帕多沒有回到多瑪的打算。他們放心不下過度沮喪的加多夫,也為了彼此能夠隨時分享工會與托恩的最新消息,兩人在加多夫的三樓客房住了下來。
在盥洗過後,深水坐在陽台的鑄鐵椅上吹著晚風。除了三樓浴室裡傳來帕多正在淋浴的聲音之外,屋子裡萬籟俱寂;加多夫與伊媞早早就進入二樓的臥室休息,或許已經陷入沉睡,或許仍無言地清醒著,無論如何,滿斥在這屋子裡的挫敗感並未趨緩其脈動。是以當深水看見逐漸爬升頭頂的星辰,也覺得繁星的光芒是如此曖昧、令人煩躁。
他列出了托恩在電話裡口述的一長串列表——裡頭全是昨晚忽然被易主成鷹隼的單位,除了托恩在第一通電話中隨口道出的那些,大大小小共有六十五處。
房內傳來腳步聲,深水背後的紗窗被拉了開來,冒出了帕多的聲音。「你在幹嘛?」他的身影逆著室內光源走出,身上因為剛出浴的關係還熱氣氤氳,直到與深水陷入同樣的夜色。
深水抖了抖手上的名單,平放到一旁小小的鑄鐵桌上。
「這是被鷹隼併吞的名單嗎?」帕多在另一張鑄鐵椅上坐了下來,拿起兩人中間的名單觀看。
「嗯。扣除跟御橋銀行有關的,其他還有十九處零星單位受害,所以我和托恩推測被掌控的可能不單只有御橋銀行,也許連王公貴族也涉案其中。」
「嘿——」帕多把名單擺了回去,除了拉夫畫廊外,其他半個名字他都不認識。
「這十九個單位裡,多半都是曾經跟我合作過的單位,無論是舉辦特展、受邀演講、擔任顧問等都曾經有過。另外就是,我是奧德烈夫的榮譽校友。」
「原來你讀過奧德烈夫啊?伊媞說那是什麼……威權學院?」
「不是,是藝術學院。我從沒讀過,只是他們肯定我的成就和貢獻,所以才特別頒發榮譽校友的頭銜給我。」深水不諱言也許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不過要同時跟這幾個單位有過關係的藝術家,很可能就只有他一人了;因此若鷹隼鎖定奧德烈夫的消息為真,他不得不懷疑對方是否其實是針對自己而來。「所以我在想,就算加多夫只是猜測的,但他很可能說的沒錯。」
假如對方是針對自己而來,他第一個會想到的確實就是加多夫所提及的那個名字。
帕多沉下臉來,問:「深水,礬到底是什麼人?」他其實對這名字有印象——他記得深水曾向加多夫問過這個人的事情,因此一度私底下向艾蓮娜打探;但他只聽說對方是個因為販賣贗品而在國內喧騰一時的詐欺犯,並不明白深水與加多夫為何會如此忌憚這個名字。
深水把臉朝帕多的反方向別了過去。
「他是加多夫在奧德烈夫時所收的學生,也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但我們中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直到幾年前我到奧德烈夫演講,那時候才恰巧跟他重逢,重逢的時候還是很聊得來。可是後來——」他頓了頓,覺得迎面吹來的初夏晚風也莫名令人怏怏不樂。「也許是過得很貧窮吧,市場對他畫作的反應又非常冷清——我發現他開始畫起贗品,還大量流到黑市之中,所以我舉發他了;而且為了指出真跡與贗品的差別,我還當面作證。最後他被判下四年刑期、被趕出學院、自然也被業界列入黑名單之中。」
他等待著帕多的回應,但遲遲沒有等到。
「覺得我很冷血,是嗎?我舉發了自己的朋友。」
「你很難過吧?」
「很難過啊。明明是很談得來的人,卻把對方搞到憎恨自己,就連加多夫先生也被連累。」深水不知為何,在因為訴說過往而鬱悶的同時,居然覺得長期堵塞在體內的某種困頓感彷彿栓子一樣出現了些微鬆動、形成一股流向外頭的漩渦。
「他既然有辦法製造贗品,畫技應該不是太差,為什麼市場卻很冷清呢?」
「就像有人喜歡葡萄酒,有人喜歡麥酒一樣。」
帕多愣了一下,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他只嚐過葡萄酒,但他心想無論是哪一種酒,他恐怕都不是很喜歡,猜想礬的畫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彷彿聽見帕多的心聲,深水在極巧妙的時間點接續著說:「如果以酒來比喻的話,礬的畫大概就像是沒人想買的酒吧。」
可是藝術難道是可以以酒來比喻、或者是以其他事物來比喻的嗎——深水彷彿自言自語一般——事實上所謂藝術,絕非是有人喜歡才能稱之;但是要在業界生存下去,便不可能不受到他人評價的影響。
「所以他也許是覺得很挫折吧。雖然這不應該成為製造贗品的理由,但是他會變成這樣,或許我也有責任,我應該用更婉轉的方式對待他的。所以,我想——」
「你想去找他,是嗎?明明根本不知道鷹隼的當家到底是不是他啊?」深水愣了一愣。他從未想過帕多竟會質疑自己,畢竟他總是傻里傻氣,輕易就會相信他人——果然不到下一秒,帕多又笑回了原本那個耿直率真的模樣,說:「不過我會陪你去的啦。你在哪,我就去哪。」
深水也笑了起來,在帕多的眼裡看見了自己帶有生澀感的倒影;不久之前,他還當帕多是個麻煩包,此刻卻自他身上尋回強烈的安定感。
帕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可以跟你借電話嗎?我想打給艾蓮娜,跟她說我們今晚沒有要回去;不然前天我們住在印卡,昨天她看到我們的時候好像見到鬼了,搞不好是以為我們在外面掛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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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住外面?那很好啊!幹嘛特地打來跟我說?不如說我還希望你們不要回來了!」
電話那頭的艾蓮娜毫無惡意地說出了傷人的話,電話這頭的帕多則是裝傻回應:「啊——真是冷淡呢。」他給了深水一個眼神,接著拿著手機站了起來,從陽台走回室內。
「本來就是這樣嘛!我最一開始只是因為深水先生可憐兮兮地,才勉為其難收客的。」雖然之前就有看過深水用手機與托恩通話,但此時的帕多心想耳邊這塊小小的金屬方塊還真是不可思議;艾蓮娜的聲音聽起來栩栩如生,他甚至想像得到她現在是用什麼表情在說話的。
他走出三樓客房,躡手躡腳地下樓,小心不要吵醒二樓寢室的加多夫夫婦,而艾蓮娜還在絮絮叨叨:「既然深水先生現在已經沒事了,我本來就想跟他說只讓他住到昨晚為止的,誰知道你們今天大清早地就出門,我根本來不及起床跟你們說。」
「那豈不是還好我們起得早?要是接下來沒辦法再住在薩卡斯的話,也太讓人寂寞了吧!」帕多來到一樓,走進了僅有微光勾勒的客廳之中,在面對樓梯的沙發坐了下來。
「你們這麼喜歡我家旅館?明明又舊又冷清的?」
「有什麼不好?我覺得很自在啊!」
艾蓮娜愣了兩秒。「我說你啊——在大庭廣眾的視線之下騎乘龍鷹的人,居然還跟我說什麼自不自在的問題啊?」
帕多嚇了一跳。「那、那是因為……」
「拖你的福,為了胡謅你被拍到的影片是假的,我謊稱是我合作的某個劇組正在測試最新的特效技術,害得我的業主一直很期待這次的劇本裡會有那種大規模的效果呢。」她嘆了口氣。「要是他們再繼續要求下去,你可真的要幫我把龍鷹給叫來喔?這也是當初說好讓你在我這裡打工的條件之一嘛!」
「我知道啦!」
「……不過你可別誤會,我是說旅館的事。」艾蓮娜的聲音突然有些彆扭。「我可沒有要歇業喔!只是這陣子真的不太行啦……等到我這次的案子穩定下來,我還是會開業的。」
「那是什麼時候?一個禮拜之後嗎?還是下個月?」
「一年以內就要偷笑了吧。」
「太久了!」帕多在每個字都加上了重音。
「你好任性啊!等到我有空經營旅館、不需要你這個打工的時候,來我這兒住宿可是要花錢的!」
「寫劇本是那麼重要的事情嗎?」
「你這問法,就跟問別人窮其一生想要達成的目標會有多重要一樣啊!」
帕多沉默了一下,眼睛盯著樓梯的方向瞧,好確認那往上拓展的黑暗裡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那萬一真有那麼一天,需要窮盡一生的事情要是都完成了的話呢?我是說——假如真有那麼一天,妳發現自己越過了所有的高山峻嶺,終於抵達了心心盼望的目的地,眼前的路也終於來到了盡頭——」
「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會了無遺憾地死去吧。」艾蓮娜沉浸於自己的瀟灑之中,思考能否將這句台詞給寫進劇本;可是當她聽見帕多的沉默傳進話筒,思緒又轉往了另一個方向。最後她沉思了一番,說:「開玩笑的,我撤回前言,連帶還有旅館的事情。就算我現在的劇本還在寫也沒關係,你們那邊處理完後,想回來住多久就多久吧。」
她聽見了帕多的笑聲。
「艾蓮娜,妳人雖然這樣,卻很容易心軟呢——」
「你閉嘴,真是有夠失禮的。」2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6goCAU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