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多夫的聲音悠悠傳進深水耳中,幾聲之後聽起來變得焦慮,然而那只是因為深水的神識由遠而近、逐漸被喚醒之故。
他睜開眼睛,坐起來時覺得腦袋昏沉,眼看夜幕依舊低垂,猜想大概還沒經過很久。
加多夫鬆了口氣,他以為深水永遠醒不過來了;他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方才那場戰鬥究竟是怎麼回事,也無法理解礬與深水為什麼會造成這麼大的騷動。這一切都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之外。
那時候,他從後方看著深水一個人奮力揮動畫筆,筆尖延伸的光華層層疊加,直到茫茫光海淹沒他孤獨的身影。
「畫啊!畫啊——」加多夫聽見那片眩白裡傳來吶喊,難以言喻的悲慟一絲一絲牽引著加多夫的靈魂;絕望與希望在他的心裡一上一下,使他忍不住也跟著喊了起來。
「畫啊——」
最後深水的光吞噬掉了礬的黑夜,時間是午夜兩點,奧德烈夫的上空卻彷彿白晝,瞬間光華奪目。
深水造出的光華佔去了夜幕,逐漸在他們頭頂盤踞成七彩虹光,接著像是在天空中盛開的滿版煙火,朝曇天裡的每一個角落飛散消逝。
光華的所到之處將黑影盡數蒸發,等到一切恢復成夜色,原先在奧德烈夫上方的漩渦也已不復存在,僅僅留下清朗的星空。
深水在加多夫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問道:「礬呢?」
加多夫用下巴指了指某個方向。「往那邊逃走了。我帶你去帕多先生那兒。」
「沒關係。」深水將手臂從他的肩上抽回,虛弱地笑了一笑,便緩慢地朝臥倒在地上的帕多獨自走過。
他在帕多身旁盤坐下來,看見帕多雙眼緊閉,不知道他是否仍有氣息;而或許是感覺到深水來到身邊,帕多維持著沉睡一般的睡臉,發出了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辦到了呢,你替大家找到了能夠活下去的方法……」他的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還有你的。」
深水握緊了他的手。「你會陪我的吧?說好了的。」他不敢轉頭去看他的傷口,只覺得溫熱的液體染上自己的腿腹,以及他的肌膚所呈現的砂質觸感。
帕多的微笑稍微明顯了一點。他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再來玩啊?」
「玩什麼?」
深水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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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加多夫朝著某個方向走去,終於找到癱坐在地的礬。他因深水的攻擊受到重創,全身多處瘡痍,所持的畫筆筆頭則已在方才的戰鬥裡爆裂、擱在半途;他撐著頭、倚在碎石堆裡痛苦喘息,即使感到附近有人走來,也失去了再次反擊的鬥志。
加多夫猶豫了一下,往他走近。看見礬這副模樣,他心裡頭不可思議地對礬、對自己皆感到釋懷。
他說:「真是個了不起的作品呢。」
礬沒有抬頭,也沒有憤懣地反罵回去,只是喪失氣力地問:「……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不是,我只是打從心裡覺得自己收了個很不得了的學生。但我沒辦法好好守護你的成長,我覺得很慚愧。」
礬沒有回話,加多夫因而進一步上前,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走吧,我扶你,我們好好去療傷,然後……」
「滾開!」礬大力地揮開他,眼裡的怒意再次燃燒起來,甚至讓他忘記身上的疼痛。他撐著一旁的石堆狼狽站起,對於迎向眼前的善意感到憤怒且不知所措。
而加多夫無言地搖了搖頭,明白經過了今晚的他們從今以後仍是陌路,眼裡盡是悲傷;可礬的瞳孔之中就只有怒火,他瞪著加多夫,往後退了幾步,朝背後逐漸接近的一道身影緩緩靠近——克羅蒂亞渾身是傷、動作僵硬地走來,其半邊臉在從塔上摔落時傷及見骨,眼裡也只剩窟窿,另一半邊則依然美豔、但冰冷如霜,就如同她手裡的刀子一樣令加多夫不寒而慄。
不過那傷勢映在礬的眼中,宛如視而不見似地——他維持著對加多夫的警戒,側身摟上她的腰,聽聞加多夫說:「礬,跟我一起回去吧——」
礬只是冷笑了一下。「告訴他們,我還會再來……」他拋下這句,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空中畫出了一道門。
當他與克羅蒂亞消失在門後、血門也消失無蹤,現場只剩下加多夫孤獨的身影愣愣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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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格在奧德烈夫的中央廣場、別林塔的廢墟附近找到了克羅蒂亞。
稍早,當他與鷹隼在嘉年華的閉幕典禮上因為克拉克的死而成為眾矢之的時,他感到自己遭受礬的出賣,以及許久不曾面臨到的恥辱。
在礬出現以前,他本是鷹隼的領袖,帶領兄弟在達拉混亂的幫派勢力下力求生存;可是當礬出現之後,一切都變得手到擒來,讓他一度忘了失敗宛如家常便飯的日子——不過既然又想起來了,他也不責怪誰,他本就深信人是踩著他人而活,所以至此都還能夠理解自己所遇上的只是肉弱強食的一時輪替。
但是後來的發展便遠遠地超出了他的認知。黑影——那個記錄在曇天史上的重大災害、引發大崩落的元凶,他怎麼也沒料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竟有一天會親眼見目睹那樣的東西再次降世。
那一刻起,他隨奧德烈夫裡成千上萬的民眾四處逃竄,眼睜睜目睹自己的好幾位兄弟遭受黑影吞噬、體會到從未領略過的自身的弱小,並在心裡頭咒罵喪心病狂的礬上千百萬遍。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那個原本與他們一起行動的克羅蒂亞;在他沒察覺之時,她已在人群之中失去蹤影。
「管她去死的!」她畢竟是礬的親信——他暗自罵了這麼一句,就把她給拋諸腦後,拼了命地在亂成一團的恐懼裡尋求活路;直到他看見夜空中忽然以奧德烈夫為中心、亮成白晝,以及四周的黑影消失殆盡,他的憤怒才逐漸冷卻,恍然若失的腦袋裡再次浮現起她的身影——
如今仔細想來,他認為傻傻遭人利用的他與鷹準又未嘗不是失去靈魂的人偶。
在那之後,阿尼格混在民眾組織的救難隊中戰戰兢兢地回到奧德烈夫,發覺原先礬所在的別林塔已攔腰折斷,人也不知去向。而就在塔頂附近的殘骸之下,他找到了一頂他似曾相似的斗篷;斗篷主人的身體超過殆半黑如墨炭,一碰即碎——那是被黑影吞噬之人會有的症狀,即使黑影退去,遭受侵蝕的身體也失去原有的功能了。
為什麼礬會要她跟他們一起行動——阿尼格冷冷地哼了一聲,在冰冷的克羅蒂亞身旁坐了下來,認為事到如今,這個問題終究是無所謂了。
「妳也是一顆棋子啊。」
他說著,迎著即將黎明的永夜點了根菸。1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4o8mSyZu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