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深水與帕多一早就跳上多瑪的首發列車,在列車抵達拉雅後,一股腦地衝下月台、直往拉夫畫廊奔去。
時間尚早,他們的靴底叩叩敲醒沉睡的石磚路,焦急穿梭於新穎的市容裡,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座巍峨聳立的白色古蹟。畫廊的門前拉起了封鎖線,附近的居民在前駐足,對著一旁張貼的公告竊竊私語。深水兩人湊近一瞧,只見公告上寫著簡短的兩句:「拉夫畫廊今明兩日關閉,後天將以全新貌與您見面,敬請期待。」
封鎖線裡,幾名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合力將一幅幅打包好的畫給搬出、放進停在大門內側的貨車裡頭。加多夫隨他們衝了出來,叫著:「你們不能這樣!你們無權把這裡的畫給帶走!」同時揮舞手杖;帕多這才知道,原來那天他面對動物包夾時所表現出的懦弱,也許是出於一種氣質上的修養。
但黑衣男們比起加多夫的身材毫不遜色,況且他們更加年輕——其中一名體態紮實的男人咂嘴。「少來礙事,老頭——」他說著,抓住加多夫的手杖輕輕一扭、再使力一推,加多夫便不由得退了幾步,所幸被衝進封鎖線內的深水、以及從畫廊跑出來的伊媞扶住,才不至於摔跌。
此時加多夫雖已看見深水,但他的憤怒並未為了顧及形象而有絲毫收斂。他再一次吼向黑衣男人。「這些畫並非都是畫廊的財產,我們只是幫他們寄售而已!」
「那你就當作是改成我們來寄售不就得了?不用擔心——可憐的老頭,今後的文藝界可都是我們的天下呢!猜猜我們明天的目標是什麼?」剛剛推了他的那名男子輕蔑地笑道——深水注意到他的領口別了個銀色徽章,形狀看起來就像是老鷹俯衝掠食的姿態。「你很熟的!是奧德烈夫喔——」
那人得意洋洋地享受著眾人震驚的表情,同時將貨車的後車廂門給關上,上車前又拋了一句:「有什麼怨言的話,何不去找我們的當家談談呢?你也認識他的!」
他的其餘同伴紛紛坐上車子,另有人將門口的封鎖線給拉開。加多夫一度打算衝去阻擋,但被深水、伊媞以及而後跑進來的帕多給強行壓住,只得眼睜睜看著車子揚長而去。
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2NSSVumUr
不一會兒後,加多夫坐在他家那張諾大的藍色沙發上單手掩面,整個人的氣場與前陣子深水及帕多前來做客時渾然不同;方才在畫廊時的那般憤怒已然弱化,如今成了一種只會唉聲嘆氣的生物。
深水坐在一旁,衡量著何時才會是開口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最佳時機,可是帕多一再打亂空氣裡的節奏,因為他持續以氣沖沖的模樣追問「那群人說的當家到底是誰」,彷彿一旦明白了對方的真面目,就會隻身飛奔去找對方理論一樣。
而因為拉夫畫廊易主了的消息已經傳開,相關人士不斷打電話過來關切。伊媞疲於應付他們,除了道歉以及「有消息會再聯絡您」之外,只得草草掛掉電話,其餘時間則來回踱步、坐立難安;面對帕多的追問,她總是深深吸了口氣,開口前望了望加多夫,最終仍只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吐出氣音。
這樣的僵持來回了好幾次,她終於說:「我也不清楚對方的當家到底是誰……但其實從前些日子開始,那幫人就常過來我們這裡斡旋,說是希望能夠買下我們畫廊;我們本來以為拒絕了就沒事了,沒想到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掌握到我們開設畫廊時所貸款的銀行的把柄,逼得銀行把我們的畫廊都成了抵押品……」
深水在不可置信之中進一步詢問了銀行的名字,接著打電話給托恩——「有關拉夫畫廊和御橋銀行,你那邊有聽說什麼嗎?」
「何止聽說什麼?我們這裡也是滿城風雨的!」深水推測他指的也許是首都達拉方面——但顯然不只如此——只聞電話那頭的托恩也氣得牙癢癢:「御橋銀行的借貸者占了國內四成的藝術產業,也就是不只拉夫畫廊,近四成的相關機構都面臨了同樣的問題啊!」
深水大吃一驚。「怎麼會有這種事?到底是……」
「我也是剛剛才打聽到的——因為昨晚接到加多夫先生的通知,我才會想說要來工會調查一下,結果聽說這些日子以來有個叫做『鷹隼』的幫派,不斷向各個文藝單位要脅併購!因為工會裡都有定期報告,大家本來以為沒什麼的,誰知道御橋銀行會在一夕之間出了亂子?再加上這些全都是昨天晚上才一併發生的,不管是要訴諸法律、或是請人調解,到現在都還沒個結果……」
「……你有聽說他們也打算對奧德烈夫出手嗎?就在明天!」
此時,聽聞深水的口中冒出奧德烈夫這個名字,帕多覺得有些耳熟——方才在畫廊聽到這名字時也是,但他一直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裡聽過。因此他走到伊媞身旁,小聲地詢問奧德烈夫是什麼——
伊媞不由得為之詫異——畢竟在奧爾國內,不曉得奧德烈夫這個名字的人肯定是不存在的,至少她原本是如此以為;但她隨後想想,帕多先前連淺江的名號都未曾知曉,這才認定或許世上真有人可以活得如此不問世事。
「奧德烈夫是是國內最頂尖的藝術學院,在我們搬來這裡之前,加多夫曾經在那邊任教過。」她說,無論是培育新一代的藝術家、或是在藝術評鑑的權威上,奧德烈夫在國內外都擁有最高程度的影響力。「要是真的掌握了奧德烈夫,別說是藝術界了,連要影響整個國家都有可能——可是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呢?現在這時候的奧德烈夫……」
於此同時,深水與托恩的對話仍在繼續。托恩聽聞鷹隼將下一個目標鎖定在奧德烈夫後,他沉默了三秒,接著才以戰戰兢兢的聲音回道:「等等,您說的是真的嗎?明天正是奧德烈夫嘉年華的最後一天啊!」
「原來你們還沒聽說啊。我們是聽鷹隼的人說的,可是這種事情有可能嗎?奧德烈夫可是國家機構啊!」
「不,要是平常,我肯定也是會覺得不可能的!可是仔細想想,他們現在已經掌握的名單包含歐佩拉美術館、雷安斯博物館、維拉宮、法敏多佩斯學院、路爾莎公園……雖然不像奧德烈夫那麼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可確實也都是國家機構啊!」
這次換成深水頓了頓。「……托恩,他們目前掌控的機構名單,等等可以整理給我一份嗎?」
「好的。」電話那頭出現了一些嘈雜的人聲,似乎是托恩正在工會裡,而裡頭的人正喋喋不休。「先這樣了,淺江先生,我會持續留意這件事情,再聯絡。」
深水掛了電話,將托恩所述重複了一遍給在場的其他人聽——事情並沒有因為更多的消息而帶來緩解,四人陷入沉默,尤其是加多夫,他從頭到尾依舊維持著單手掩面的姿勢,那讓其他人除了感受到他的憤怒、更加感受到了一種可怖的氛圍;深水甚至擔心他就這麼抑鬱死去,好在他終於動了起來,只是從手掌的陰影底下露出的依舊是槁木死灰的臉色。
「是復仇吧?」他喃喃。「沒想到因為那件事情離開學院,想要改變什麼才開設了畫廊,結果不只畫廊,他連學院也都意圖奪走。」
深水沒聽懂他言下之意。「加多夫先生?」
同時,伊媞則語帶責備也叫了聲:「老伴!」
但他依然以呢喃的音量說著——有氣無力,卻肯定無比。
「是礬,鷹隼的當家是礬,這是他的報復。所以也是沒辦法的。」
深水搖了搖頭。
「加多夫先生,您想太多了。礬才剛出獄沒多久,他哪來的這麼多錢?」
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wENtRJo2N
「辛苦了,這裡是說好的一千萬歐里。」礬那赤裸的雙足交叉,臥躺在豪華的真皮沙發上;他舉起手中的紅酒杯,朝著自玄關魚貫走進的黑衣人們致意。沙發旁站有三名女性僕從,而他前方的大理石茶几上則擱置著十箱沉甸甸的銀色保險箱,裡頭分別是滿滿的百萬歐里,足以讓這五名黑衣人的家庭過上兩年相當富裕的生活。
這名叫做礬的年輕人正是加多夫與深水所談論的對象——與深水同年齡的他五官深邃,髮色棕色帶金,額上髮流後梳、兩側則漸層削短;當他朝同伴們抬手招呼,身上的鬆軟長袍便在胸前袒露出較大面積的膚色。
此處是他位於達拉近郊的豪宅,坐落於瑰麗的奧斯特山腳,前有附車道的寬廣庭院,後有諾大的紅松樹林,主屋的左前側有座小湖,右方則有玫瑰花園。建商起初本欲將此物件的客群鎖定在頂層貴族,就連服侍其中的園丁皆已安排妥當,孰料完工後不久的某天,這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只在屋裡屋外各繞了一圈,便忽然從車上搬出大量的現金交款,隔天即帶著他的三名僕從入住。
此刻他雙脣帶笑,看著黑衣人們陸續把從拉雅搜刮回來的畫作搬進屋裡,接著又忙著將銀色保險箱搬到外頭的車上。
「你們是最慢的一組,其他人的份都已經拿走了,到外頭找樂子去了呢!」他朝著一名站在客廳外圍、監看其餘同夥作業的黑衣人道,說話的同時則將見底的紅酒杯朝沙發邊桌的方向遞了過去,令站在一旁的僕從機靈地替自己斟酒。
黑衣人從容地說:「無需擔心。論拉雅的車程,花費這點時間合情合理。」
「我知道。正因為你是阿尼格,我才把拉夫畫廊交給你的。」礬向那黑衣人指了指自己腳邊方向的單人沙發,在他坐下時,轉頭朝剛剛那斟酒的僕從說:「也給他來上一杯。」
名叫阿尼格的這人便是方才於拉雅同加多夫正面衝突之人。他約莫三十中旬,體格健壯,黑色的短髮紋理分明,絡腮鬍也打理得乾淨整齊。在礬出現之前他曾是鷹隼的首領,彼時鷹隼還只是達拉檯面下勢力混雜的幫派之一,直到半年前礬主動找上了他們,以無止盡的財富不斷吸收其餘幫派的成員,勢力轉眼擴及全國。
阿尼格接過僕從遞來的酒杯。他忍不住瞧了眼那張秀麗但毫無表情的面容。礬的三名僕從全都長得一模一樣,擁有相同的五官、相同的蓬鬆紅髮、也總是穿著相同的黑白女仕服;她們冷漠、無語、面無表情、按照指令行事,是沒有靈魂的三具行屍走肉,阿尼格總是對她們感到厭惡、鄙視、反胃、憐憫、又戀慕。
他的注意力被礬的聲音給拉回。
「加多夫那老頭沒刁難你們吧?」
「他激動地想要以肉身擋車呢。」阿尼格品聞著杯裡頭的紅色液體笑道。
礬嗤笑起來。「真可惜沒辦法親眼看看他的表情——」
「如果你想要的話,直接到現場去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要是真的親眼看到他,我又怎麼可能還會有這等好心情!」
「這就是所謂的又愛又恨吧?」
「我才不愛他!」礬突然激動地坐直上身,令杯中紅酒灑落到沙發。除了端酒的那名僕從仍筆直地站在原地外,其餘兩名立刻機靈地拿出抹布擦拭,而他仍自顧自地生氣——「那老頭懦弱、缺乏主見又殘酷,誰喜歡那種傢伙?阿尼格,你要是再膽敢說出這種話試試看,我會殺了你!」
他語落的同時,背後的那名僕從瞪著阿尼格,眼神變得詭譎怪異,一抹黑暗自那輕敞的雙唇之間洩漏,在無風的室內自礬的身後擴散至他與阿尼格之間,宛如一根根黑色的指頭往阿尼格擄去。
阿尼格下意識地瞥了眼一旁掛在牆上的巨型畫作——畫作裡的不知名城鎮呈現半毀狀態,就像是被炸彈轟炸過一樣慘烈。礬的屋裡到處都是這樣的畫,畫面上黑煙四起,與那名僕從所吐出的黑暗極其相似。
阿尼格不是第一次她們身上看見那玩意兒,他不確定那東西切確來說究竟是什麼,但曾目睹它們是如何解決不肯服從鷹隼的對象——那不是平凡人能夠輕易招惹的事物。
因使他舉起雙手,笑著搖了搖頭。「悉聽尊便——老大。」語畢,那些黑色的霧氣猛然被吸回僕從嘴裡。
仍在生氣的礬躺了回去。「不說這個了,我們明天的目標——消息已經放出去了吧?」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SMlFgF02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