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了山後,深水在車站附近的店家買了兩個飯糰,其中一個給自己,另一個則給了帕多。因為沒料到深水會與自己分享食物,帕多接過飯糰時非常驚喜。
不過深水冷淡地說:「吃完這個飯糰之後,你就自己回去吧。」
「咦?」帕多的心情忽然跌落谷底。他以為深水早已允許自己同行。
「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要買門票,我不打算替你付錢。」
「那我不要這個飯糰,用這個飯糰的錢幫我付門票吧!」
「……總而言之,這次的行程請你放棄吧,入口的地方會有警衛,你可千萬別想要硬闖,像是早上那樣叫動物來幫你的行為也絕對禁止……拜託了,我想要一個人。」
深水最後的語氣轉為哀求,帕多因此不再糾纏;他認為那張冷面就像是看似堅硬卻擁有痛覺的海龜背殼一樣,讓人不忍心去觸碰。
「你會回多瑪嗎?」
「如果我說我不回去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請狗或熊想辦法用氣味把你給找出來。」
深水搖了搖頭。「我想也是。」看見龍鷹之後,他已經什麼都不覺得奇怪了。
帕多燦爛地笑了起來。
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3FIRgsfkE
與深水分別之後,帕多因為嫌麻煩而脫下了短袍,一個人遊走在廣場邊緣,思考自己究竟該如何回到多瑪。方才深水曾叮嚀他別再做出引人注目的事情了,似乎是意指他不該再呼喚龍鷹,其他動物也不太可行——但直到帕多意會到這點時,深水已經離開了。因此此刻的他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回到車站去等深水,求他幫忙一起支付回程的車票。
有個人從背後叫住了他。「帕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出聲的人是艾蓮娜,但帕多愣了一下才認出是她。因為這天她身上穿著飾有蕾絲領的襯衫,胸口的藍色蝴蝶結與素雅長裙湊成一套,披散的長髮綁成精緻包頭,整個人與平時在多瑪的休閒裝扮迥異,散發出一股莊重的氣質。
「艾蓮娜,妳怎麼在這裡?」
「我來附近的劇場商談工作,真巧啊。」
「工作?旅館的工作原來會跟劇場有關嗎?」
「不是那樣……我雖然在經營旅館,也有在兼差當劇作家。不如說我心目中的正職其實是劇作家,旅館反而是副業才對。對了,你有聽說嗎?聽說今天有個金髮的男子騎著龍鷹降落在這兒,真的假的啊?」她笑了起來。「該不會就是你吧?」
帕多想起了深水的叮嚀,乾笑兩下。「怎麼可能?」說著,他突然感到路人們向著自己的視線迥異——奧爾人的髮色普遍偏棕,雖也不乏金髮,但倒不是那麼常見——他趕緊重新將短袍穿上、帽子戴好,接著轉換話題。
「那,妳今天談的工作還順利嗎?」他其實毫無興趣,姑且還是問了。
「哦,這你可問對了!你知道嗎?我今天拿下一件大案子了!」帕多不是很能理解這段話的涵義,但瞧艾蓮娜在胸前抓起的右拳,他認為那大概是一件會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情;可是下一秒,她的語鋒一轉:「這下子就更沒時間經營旅館了呢。」
帕多吃了一驚。「妳的旅館要關了嗎?」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擔憂深水將往何處去。
「也不至於啦,畢竟是從我爺爺那一代就開始經營的,很難說收就收;雖然在深水先生住進來之前,其實我已經為了這件案子的企劃書休業好幾天了。是說他的房間似乎該整理了……」艾蓮娜突然往四周張望。「對了,怎麼你只有一個人?你們是一起出去的吧,被甩了?」她耿直的語氣讓帕多有些不服氣。
「才不是呢!」他澄清他們只是暫時分開而已,因為深水想要獨處的空間,自行前往了某處,而他自己則沒錢支付入場的門票。
艾蓮娜以食指指節抵著下巴,認真思考著什麼。
「我說啊,帕多,跟你商量一件事……」
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avNxZt3Xc
深水在晚飯過後回到薩卡斯旅館。他本慶幸回程的路上都沒再遇到帕多,孰料當他推開旅館大門,卻撞見帕多與艾蓮娜一齊出現在大廳。
帕多愉快的招呼聲招來他一陣嫌惡。
「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有你這是什麼衣服?」
此時的帕多一改休閒裝扮,換上線條筆挺的格紋套裝。他得意地展示自己的新造型。「這是薩卡斯的制服喔,從今天開始,我要在這裡打工了!還附贈員工宿舍!」
一旁的艾蓮娜十分滿意。「真的很合身呢,你的身材跟爺爺年輕時一模一樣。」
「妳要雇用他?」
「不如說我們是各取所需。」艾蓮娜無視於深水的不滿,還刻意搭上了帕多的肩膀挑釁。「他需要錢,我需要時間,以及其他一些瑣碎的交換條件……總而言之,我們結盟了!」
帕多注意到了深水的反應。「深水,怎麼了嗎?你臉色很差呢……」
「沒什麼。」深水感到缺氧,用力深呼吸後嘆了口氣,最後無言地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內。
他隱約聽見一樓的帕多低語:「他生氣了嗎?」
闔上門後,他全身的力氣忽然消失殆盡,靠著門片滑坐在地。
他的確生氣了,白天他默許帕多一起行動,如今作為最後一塊淨土的旅館更是被侵犯。但他明白自己只是遷怒。
下午他與帕多分別後,走進了歐佩拉美術館內。美術館規模甚大,位於歐佩拉廣場上,與車站遙遙相對。在文藝盛行的奧爾裡,許多城鎮都擁有一座以上的美術館,專門收藏與當地有關的文物,以及貴族或民眾所樂捐的藝術品。
幾天前深水在多瑪的書店裡除了購買旅遊書籍,也帶回一本自己的畫冊,裡頭羅列他至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與館藏地;他打算在臨死之前與其中的幾幅道別一番,因此以觀賞者的身份購買了美術館的門票。
他在入場後筆直地朝主展覽室走去,找到了過去自己親筆描繪於天頂的《新世界》。
畫作是十年前館方委託淺江所畫的。作為美術館改建後的鎮館作品、以及迎接大崩落時代結束二十周年,委託題目是請淺江畫出「末代阿迪瑪終結曇天大崩落時的光景」,將世界的重生與美術館的改建進行連結。
所謂的大崩落,即意指曇天世界的老化一度造成整個世界差一點毀滅的危機。當時世界上引發了許多異相與毀滅的徵兆已近數百年的時間,直到三十年前,以末代阿迪瑪希花為首,帶領所有的巫師犧牲了巫師的本能,才終於修復了世界、成就現今安和的世代。
在這樣的主題之下,為了配合主展覽室的圓頂結構,淺江以圓形作為構圖,中心的色彩艷麗飽和,呈現的是大崩落終結時的富足喜樂,越往外則越灰暗,漸進成大崩落中的混亂狀態。
混亂當中包含了大崩落時危害最嚴重的黑影——祂們是世界老化下所形成的廢物,形影不定,傳說如同霧狀,也會附生於生物,擁有吞噬一切的天性——無論是世界外在的表象、內在的意義、與生命,在祂們的面前皆形同虛設。
而終結大崩落的末代阿迪瑪與其搭檔則被置於構圖的最外側、與黑影的爭亂當中兩個不起眼的相對位置。包含兩人在內,畫面中所有角色的注意力、身體線條、黑影的流向都被引向於畫面中心,象徵仰望和平時代的到來。
說起來,這樣的設計在當時是有些爭議的,因為直到三十年前,曇天人仍普遍將阿迪瑪一族給神格化,甚至直到近代,依然對現任的阿迪瑪當家極其禮遇。因此在這幅畫作中,館方理所當然會認定阿迪瑪等人必定將被安排於最顯眼的位置,萬萬沒想到他們到了淺江筆下,竟只成了沉浮於世間的小小角色——
事實上在那時候的曇天裡,一股將阿迪瑪去中心化的輿論正好日益壯大,在《新世界》問世之後,這股輿論受到強烈的鼓舞,正式走向思潮的主流;同時淺江這個名字與畫作本身皆獲得了極高的評價,每個走進歐佩拉美術館的參觀者,約有一半的比重是為《新世界》而來。
而這一切除了深水本身,也應歸功於他的母親。若非當時千枝的極力支持,深水恐怕早就在館方的壓力之下將草稿大幅修改;最後也是多虧她於館方的董事之間致力奔走,才使得最初的版本能夠維持下來。
《新世界》讓深水想起了如此一段過往——在他緬懷畫作的同時,他緬懷的其實是母親依然健在的那段美好時光。她像是在風雪之中的拓荒者,為他燃起薪火、搭起小屋,在裡頭與他一起談論著他的每一幅畫與意義。
如今母親不在,小屋崩塌,薪火也熄滅了,外頭颳起前所未有的風雪;更甚者,當他獨自面對《新世界》時,某樣比風雪更加冰冷的事物從母親留下的斷垣殘壁間竄了出來。
「為什麼要殺了我?」
他聽見有聲音在那殘留的空寂感間這麼說道。
起初只是一道從角落冒出的小小聲音,到後來四周參訪者的嘴裡都說出了同樣的句子。他們目光崇敬地仰視著《新世界》,彼此討論,可是聲音進入深水的耳朵後都化為母親的哭聲,說——
「為什麼要殺了我?」
回想至此,一股灼熱感從他的腹部往喉間湧上,他來不及好好站起,四肢並用地衝進廁所就吐了出來。
他明白那不是母親,母親不會說出那樣的話,說出那些的只是他內心的暗影、是他心中的幽冥、或是黑影。可是他沒辦法不受影響。他沒辦法接受母親的死。
「為什麼我會殺了她?」他如此自問,但他明白無論答案為何,他最終真正想對自己說的仍是——
「殺了我吧。」
他一邊吐,一邊哭了出來。
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ek5WvGQ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