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們在帕多的出面溝通後退守。牠們似乎對於自己沒有派上用場感到惋惜,走沒幾步又頻頻回頭,最後仍未走遠,只在街角駐足,彷彿仍替帕多兩人站守崗位。
男人顯然還是很在意牠們,眼神游移地說:「啊——真是丟臉,我很不擅長應付動物,謝謝您。」他從胸前口袋抽出手帕,頻頻拭汗。男人約莫五十多歲,身上穿著體面,是個品味優雅的紳士。
雖說他表示自己不擅長應付動物,帕多卻認為他長得實屬像熊——這麼失禮的話,要是平常的帕多早就脫口而出了,不過眼前還有令他更加在意的事。
「深水,你就是淺江嗎?」
「啊,嗯。」深水表現得不以為意,將焦點轉向男人。「真是巧遇啊,加多夫先生。」
「是啊,還好我沒認錯人呢!您戴了眼鏡,頭髮也綁起來了,所以我不是很確定……真沒想到淺江先生本人會光臨特展。招待不周,實屬慚愧。」
深水不明白他所謂的「招待」之意,困惑之餘,勉強擠出了一句:「不,不勞費心。」
「對了,因為展覽的關係,我聽說托恩正在找您,他說您消失一陣子了,一直連絡不上您的樣子。」
「……為您帶來困擾,真是抱歉。」
加多夫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什麼難以啟齒。「我有耳聞令堂的事情,真是令人遺憾,也難怪您會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了。不過他畢竟是您的經紀人,也真的很關心您,要是淺江先生方便的話,晚一點還是撥通電話給他會比較好。」加多夫也許是有些多事,但句句懇切;論輩份來說他可算是深水的長輩,說起話來仍恭敬有禮。
但深水垂著眼,很不情願的模樣。
「加多夫先生,真是抱歉,因為某些原因,我已經不再畫了。往後請您稱呼我的本名『深水』即可。」
加多夫愣了一下,看看深水,又看看帕多——帕多按奈不住,張口:「為什麼呢?」
「沒有為什麼。」
「請問這位是?」加多夫問道。
「我是帕多,是動物……」
「是動物訓練師,我的朋友。」深水避重就輕、擅自插嘴、還說了謊言,帕多本來有所埋怨,但一聽見深水補充說自己是他的朋友,頓時乖巧地安靜下來。「帕多,這位是加多夫先生,過去曾是奧德烈夫學院的教授;以前我去那邊演講的時候,常常受他很多照顧。」
「哪裡的話。」加多夫和善地朝帕多伸出右手。「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當帕多回握那巨大又厚實的手掌時,加多夫的左手也跟著握了上來。其掌心間的安定感傳達到了帕多手上,令帕多直覺對方是個好人;於是一如初生之犢,最後他仍是說了:「你好,你長得好像熊啊!」
2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yKm17TBUp
在那之後,深水與帕多受到加多夫的邀請,到距離畫廊兩個街區的他家作客。加多夫的住所是一棟緊鄰街區的透天,深藍色的屋頂熠熠生輝,外牆是灰白的抿石子牆,整體線條內斂而優雅,與加多夫十分相襯。
他表示他與妻子今年才剛搬來拉雅,在此展開的新生活非常愉快,而深水兩人所參觀的拉夫畫廊正是他所開設,因此方才才會說出「招待不周」一話。所謂的拉夫畫廊,也就是「拉雅的加多夫開的畫廊」——他得意洋洋地誇耀自己的命名品味,說到重點時,整個人神采奕奕地從客廳裡他所鍾情的藍色沙發上坐直起來。
對於如此開朗的話題,深水偶爾似笑非笑地點頭,對什麼都有些冷淡,帕多則是心不在焉,只坐了一會兒,便向加多夫的夫人伊媞要來一些碎肉與米粒,在他家門口餵食一路跟來的動物們。
聽說帕多能與動物溝通,伊媞在他餵食時好奇地湊在旁邊。「沒想到淺江先生……喔,應該說是深水先生,對吧?沒想到深水先生有個這麼可愛的旅伴。」伊媞的年齡與加多夫相仿,臉上已略顯歲月,笑起來時臉上皺褶會變得明顯,反而在那平凡的長相間增添了一種成熟女性才有的韻味。
「伊媞也認識深水嗎?」
「那當然囉。以前我先生還在奧德烈夫任教時,深水先生曾來學院演講好過幾次;他與我先生十分投緣,所以我們私底下吃過幾次飯呢。」
而當帕多詢問起深水過去是個怎麼樣的人時,伊媞就像是深水的資深粉絲一樣,開始如數家珍般地細數起他的種種成就——包含其畫作所創下的最高額得標記錄、連續獲頒奧多獎、奧德烈夫學院最年輕的榮譽校友、甚至是年紀輕輕便直接受到君王的傳喚等等。
「當然這些都是表象的成就,他之所以備受矚目,最主要還是因為他的創作在藝術界裡開創了許多次元。」伊媞說道——相較於多數藝術家需要想盡辦法迎合主流市場,深水則是利用極度強勢的畫技在各個題目裡都重新做出詮釋。因此他的出現造成了許多新興流派的興起,本身早已是奧爾非常具有指標性的人物。
見帕多對此全然不知,伊媞不免詫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曉得淺江先生啊!」
帕多盯著眼前用餐的狗兒。「我也覺得……我怎麼會都沒聽說過呢?」他若有所思地說。
「哎呀,我只是開玩笑的。可愛的小哥,你笑起來比較好看喔!」伊媞拍了他一把,逗得他笑了出來。「深水先生的確是萬中選一的天才,也終究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所以像是平常那樣待他就可以了。」
「平常……他從以前就是那樣子了嗎?」
從以前就想死了嗎——帕多本來是想要這麼問的,可是「想死」的這兩個字梗在喉嚨無法說出,伊媞則是想成了深水總是愁眉苦臉的原因。
「這也沒辦法,畢竟他的母親長期臥病,什麼時候會離開也不一定啊,最近終於……」
「去世了嗎?」
伊媞變得有些哀愁,開口前遲疑了一會兒。「前些日子才剛結束葬禮呢。他們關係很好,深水先生肯定非常難過吧。」
「伊媞,深水為什麼不再畫畫了呢?是因為他母親的關係嗎?」
帕多這麼問道時,伊媞的雙唇開闔,眼眶含淚。「我也想知道呢。」她趁著帕多還沒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努力重新擠出一張笑臉。
因為加多夫的關係,她也長期與許多藝術家來往。伊媞明白這一類人是為了創作而活,當一位創作者聲稱自己不再創作時,意即他的某一部分生命已然死去。一想到此處,她不由得悲從中來——那讓她想起從前他們住在首都達拉時,一生以教職為志業的加多夫突然對她說打算辭去學院的工作一樣——她明白無論是加多夫還是深水,他們的眼神都因失去了什麼而再也不同。
2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2AEBlK0Hp
伊媞沒讓自己的低潮持續太久,只是當她與帕多回到室內時,正巧聽見了客廳裡加多夫與深水的談話。
當時加多夫正說:「雖然很捨不得離開學院,但總覺得繼續待在那裡,會一直想起懊惱的事情,所以……」這段話讓伊媞在大門附近駐足,然而帕多直接了當地走了進去,沉重的氛圍頓時隨著那輕輕的腳步聲活絡起來。
「哎呀,已經安頓好那些動物了嗎?真是太好了!」加多夫渾厚的嗓音讓伊媞的腦中浮現他的熊笑。
正當她打算走進客廳時,門鈴響起,她透過貓眼看見訪客是兩名男人,他們身著黑色大衣,右側領口處別了一個老鷹展翅翱翔的銀色徽章。伊媞一看便明白他們的來意。她察覺加多夫來到自己的身後,憂慮地轉過頭去,而他見了她的表情,臉上也隨之一沉。
加多夫開門,就連稍微打量一下來者都毫無興趣,劈頭便說:「我現在有訪客,不方便呢,有什麼事晚點再說吧。」說完便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
回到客廳後,面對深水與帕多詢問來者何人時,夫婦倆笑著打發了過去。加多夫重新為帕多倒了杯茶,連同桌上的餅乾盤一起推到他的面前。
「對了,兩位,剛剛除了二樓的展覽外,您們是否也有參觀一樓的展區呢?」
帕多沒注意到加多夫眼裡懷著期待。他從餅乾盤裡抓起餅乾,左右手各拿一塊,貪心地吃著。
「有啊,不過我對畫沒什麼研究,有一些我看不是很懂……」他想起了什麼,說:「不過我最喜歡深水的畫!」
深水則是有些羞愧。「說來慚愧,因為我主要是為了二樓的《無》而來,所以沒怎麼好好欣賞一樓的展示……」
加多夫的失望不言而喻。「這樣啊,我能理解,因為大部分的民眾也都是為了您的畫作而來的呢。《無》真的是一幅傑作,深水先生是不是也捨不得它賣出去呢?」
「……不是,但我確實是來與它道別的。」
深水的意思是指「在死之前」,不過加多夫沒有理解到這層涵義,只以為他的行為僅僅是出於作者對於作品的依戀所致。
「那麼我想,至少這一、兩年內,您還是可以在畫廊裡見到它吧?托恩原本希望我將那幅畫拿到拍賣會場去,但我拒絕了,因為我希望將它留在我的畫廊裡越久越好。」
儘管畫廊的目的為銷售畫作而非展覽,但加多夫需要利用《無》為畫廊帶來話題性,進而吸引人潮,順便觀賞一樓的其他畫作。因此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說:「這個世界是很殘酷的,只有少數作品能夠被注意到,而分不到人們注意力的那些,就只有被埋沒的份。」
一樓的畫作多半都是這樣,它們偏離主流,然背後常帶有獨特的冒險與衝勁;加多夫深信它們默默無聞,只是因為尚未被對的客群所注意到,因此要能成功銷售出去,唯有為它們製造大量的曝光機會。
他咕噥。「可是想要藉由深水先生的名號來增加曝光,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呢?這可真是諷刺啊——」他曾考慮過是否將《無》放在動線必經之處,可是也擔心是否使其他作品相形遜色……
見加多夫的思考似乎越來越鑽牛角尖,帕多呆愣著看他喃喃自語,深水與伊媞的眼神裡則有些焦慮——在過往,當加多夫仍身任學院教授時,他是不太會如此看重這些問題的,與其研究該如何讓學生的畫被看見,他總會要學生再更琢磨令人無法無視的畫技——深水明白令他改變的癥結為何,忍不住打斷了他。
「……加多夫先生,請問您還有礬的消息嗎?」
加多夫回過神來,愣了愣,一邊搖頭,一邊拍了拍單人沙發的扶手。「聽說他在去年出獄之後,就消失蹤影了。」他說著,變得有些沮喪。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