礬在他那張柔軟的圓形大床上醒了過來,整個人陷在床鋪中央,翻身時赤裸的肌膚感受到了鬆軟被褥的觸感。他不是很習慣這張床,它睡起來太舒服,致使他每次清醒都已太陽高照,它也太大又太軟了,害得他每次起床總得費上一番功夫。硬一點也沒關係,他習慣兩個人一起躺起來更狹小的床、更擁擠的床;房間也不要這麼明亮,也不用這麼大,他睜開眼睛時可以直接看見房內的各種形體,而不只是挑高的雕花天花板。
什麼小家子氣的念頭呢。他想。
他散漫地翻滾身體來到床邊,注意到太陽已將落地窗的窗影從窗邊拉到床腳、又從床腳拉向窗邊。克羅蒂亞顯然在床邊佇立許久。她替他展開睡袍,裹上半裸的他的身體;在她替他綁妥腰前的繫帶時,他撩起她的紅髮放到唇邊輕吻。
「妳今天也好美,克羅蒂亞。」
她迎向他的視線,表情裡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回應、沒有羞赧、沒有欣喜、困惑、驚訝、拒絕與接受,那雙瞳孔是黑珍珠,寧靜地沉睡在永遠無光的深海。但他不在意,癡迷地凝視她走向門口的背影,就像那天她離開他一樣。如今她是他的影子,哪裡也去不了。
她替他打開房間的大門,站在一旁等待,當他朝同個方向走去,床上的另一位克羅蒂亞才正要起身。
礬與克羅蒂亞經過了兩間諾大的更衣室、一處純粹只有擺設功能的收藏品空間、接著來到一道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左面玻璃外是寬廣的庭園造景,右側是一間間門扉緊閉的房間,裡頭有客房、展示間、圖書室、健身房、遊憩間等等大而無用的空間——無論它們原本的功能為何,自昨天起便塞滿了鷹隼從各處單位所搜刮回來的藝術品。
在此之前礬根本沒使用過幾個設施。起初他買下這間房子時,本來只是想要盡可能過過奢華的生活,但他很快就明白那不適合自己。
他是屬於下面的世界的,那個骯髒、醜陋、散發著惡臭的迂腐世界,就算離開了那裡,他還是改不了長期所累積下來的習性;而且他認為整個世界都是這樣,只是大部分的人都把自己包裝得光鮮亮麗,就像是這棟房子一樣。所以他在屋內的每一個角落都掛上了自己的作品——每一幅畫都像是在描繪末世到來,灰暗而受黑霧所圍繞——那讓他得以感受到無以復加的真實感。
他們走進走廊上的第五間房,房間的正中央擺了一只長長的餐桌。礬在餐桌一端坐下,在那裡,第三位克羅蒂亞已經替他備好了早餐、或說午餐。他散漫地吃起餐盤上的麵包、熱狗、沙拉以及鬆軟的蛋捲。克羅蒂亞親手做的蛋捲是他的最愛,她會讓蛋液與起司完美地融合,再包裹進味道濃郁且富有口感的厚培根以及醃漬過的菇類。
「能夠做得這麼好吃,肯定是施了魔法吧!」以往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克羅蒂亞總會笑說他太誇張;如今他還是會照常地說,只是她們再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回望的眼神裡所禁錮的是一團空洞——就跟他自身一樣、就跟這房子一樣、就跟這世界一樣。
他百般無趣地看向長長餐桌的另外一頭,無言之中克羅蒂亞們也朝同一個方向望了過去。窗外的景色熠熠生輝,一片美好。
這天是奧德烈夫嘉年華會的最後一天,也正是學院即將轉移到他手上的日子。
「所有的一切都將實現。」礬喃喃說著,唇角因沉醉而泛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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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深水與帕多醒來時,發現加多夫已出門不知到何處去了;他們用過伊媞準備的早餐,與她道別後便匆匆趕往拉雅的火車站。
今天的車站裡到處都是人,帕多沒看過一整個月台上站滿了這麼多乘客。他聽說今天是為期十天的奧德烈夫嘉年華的最後一天,作為全藝術界的盛事,國內外的人們都會在這天湧入達拉的奧德烈夫參與盛況。
深水忍不住皺眉頭抱怨:「偏偏是這天啊。」
由於座票早已售罄,他們只得一路站在列車走道之上,與四周同樣站票的人們摩肩接踵;每當列車停靠站點,乘客的數量不減反增,空氣裡泛揚著歡愉的氛圍,車廂氣溫則因時不間斷的談話聲節節飆高。那股亢奮感在帕多周身形成一股壓力,令他連呼吸都倍感沉重。
是以當列車終於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達拉,車門一開、人潮開始向外擠出,帕多才總算感到輕鬆許多,鬆懈之餘便想要往眼前的空位一坐,但深水一把拉住了他。
「你在做什麼?我們也要下車啊!」
「欸?都市好可怕啊!」
帕多被拖著下了車。此時該班列車的多數乘客皆往票口走去,仍流連在月台上的已屬尾聲,可是帕多光看著遠方塞在匯流處的人們,便覺頭昏,更別說同個方向還傳來陣陣嘈雜、以及引導人潮的刺耳擴音喇叭了。
作為奧爾的門面,達拉車站共有五個月台並排,帕多他們下車的地方正好位於第三月台,左右放眼望去皆相當開闊;而頭頂更是挑高四、五層樓的七彩玻璃,盛夏陽光灑下,濾成斑斕色彩,月台間的發色如夢如幻。帕多真希望自己能夠在更清閒的氣氛下好好欣賞這副光景。
他們待同班列車的人潮稍微退去,才走出票口,遠遠地便看到有個人從車站大廳的人潮間朝他們揮手、沿途擠了過來。
那人便是托恩。他年約三十,皮膚黝黑,擁有一對令人印象深刻的濃眉,鼻樑上掛了一副粗框眼鏡,身上穿著面料輕薄但層次豐富的淺色袍子。他向深水熱切招呼,接著在看到帕多時,犀利的雙目將對方迅速打量一番,同時在第一時間內伸出了右手。
「您好,您就是帕多先生吧?我是托恩。」深水在先前的電話裡已向他提及有個叫做帕多的朋友也會同行,因此托恩十分進入狀況,從見面、介紹到握手全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
接著那人又轉頭向深水說著什麼,同時引導深水與帕多走向車站的某個出口,來到了後站的停車場、與他所開來的一輛小型轎車前。
沒坐過轎車的帕多自然很是興奮。「我們要坐這個嗎?」
還沒得到答案,他就逕自打開後座的門擠了進去,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還在車外的托恩愣了一下。深水笑了笑,說:「習慣就好,別介意。」
待人都上車之後,帕多擠向前座中間,興奮地喊:「出發!奧德烈夫!」
可是托恩無意地澆了他一桶冷水:「抱歉,我們先繞去別的地方一趟。」他說著,車子動了起來,車頭朝左切出。
深水轉了過去。「剛剛你走在後面沒聽到,托恩說之前被鷹隼佔領的維拉宮裡有條密道,可以從外頭直通裡頭的展覽室。昨天公會的人偷偷溜進去後,發現他們擺了接下來要展覽的畫作,聽說現在那條密道還沒被發現,所以我想請托恩帶我進去看看。」
「是什麼畫?為什麼想要去看呢?」
深水遲疑了一下。「為了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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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展場就只在正中央展示了一幅畫作。深水在黑暗之中仔細凝視眼前在手電筒照耀之下局部明亮的畫,絲毫不肯放過畫上的任何細節。
畫作畫的是展出這幅作品的維拉宮本身。維拉宮曾經是歷代君王的王宮,五百年前新一代的奧爾王宮維里歐宮完工之後,功成身退的維拉宮被轉作貴族間的社交場所,直到兩百年前在德芬爾公爵家族的主導下,維拉宮被改建為文藝收藏用途,成為上流社會裡十分重要的藏品展示與交易中心。
而由於最初完工的時間距離曇天世界的遷徙潮不久,世界局勢仍未穩定,因此首代的奧爾王所設計的維拉宮是一個軍事用途大於民生用途的堡壘.以數道厚實的石牆與穩固的方塔所組成。在如此屹立不搖的形象之下,畫中的維拉宮卻在黑夜裡化為一片火光,人影在多處崩壞的城堡內四處逃竄,追隨在後的火舌彷彿具有生命一般;此外整個畫面像是蒙上了一層黑霧,著火的城堡與黑紅交錯的夜空之間飛舞著幾抹黑色形影,祂們巨大、貌似霧與風般,詭譎的模樣彷彿召喚著人們內心深處的恐懼,並與人們心裡的不安嘶吼共鳴。
站在深水背後把風的帕多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深水,這幅畫好可怕!」
「淺……深水先生,還要很久嗎?」托恩一樣站在深水後頭,面向寬廣展覽室裡的龐大黑暗與寂靜——他明白鷹隼就在這堡壘的某處來回巡邏,因此實在不想在這地方多待片刻,但也擔心著方才帶他們通過地道的前任維拉宮管理長——他說要去探探狀況便一去不回。
托恩聽聞背後傳來嘆氣的聲音。「真的是礬的畫沒錯。」深水的語氣裡盡是失意。
自小便與礬熟識的深水非常明白他的畫風,無論是構圖、用色、與筆觸,即使這些技術隨著年歲增長,依然逃不過深水的眼睛——事實上礬也無意隱瞞——他的作品總是傳誦著末日,描繪著那個未曾真正到來的大崩落;人們足以從中感受到親臨之恐懼,不安、反胃、與焦懾。
曾有評論家給了他再也不能更負面的評價之後,說:「我由衷感謝自己是活在大崩落終結的時代。」事實上,能夠令他人做出如此強烈的評價,正說明了礬其實是一代實力堅強的藝術家,唯獨他作品中的抑鬱感鮮少有人能夠承受——當今的人們往往因為喜好而觀賞藝術,並在藝術裡追求美好與愉悅——他的作品自然成為了難以入眼的奇作。
但深水不懂。「他到底打算做什麼?」這幅畫與現實裡的維拉宮之關聯,以及剛剛他們透過電話所得知的拉雅方面的消息,皆令他感受到了極端不尋常的預感——
在方才過來這裡的車上,他們接到了加多夫打來的電話,這才知道原來他一早也冒險溜進了拉夫畫廊,並發現了裡頭唯一的一幅畫——畫中的拉夫畫廊同整個街區倒塌成一片,廢墟裡露出一些被壓扁的肢骸、與無數道冉冉而升的霧影,同樣的黑色形影也盤旋在拉雅的天空,並彷彿自漩渦般的烏雲裡頭召喚下大塊大塊的斷瓦殘垣,還活著的人們無力攤坐在地,望著自己墜落的人生,眼裡不存在任何希望。
托恩聽聞黑暗之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因此焦急地以氣音呼喊:「深水先生!」
深水也聽到了。他站起來,關掉手電筒,將托恩朝某個方向推了一把。「你快走吧。」
密道距離他們不遠,托恩能夠在那些人趕到之前躲進去;然而他遲疑地停下腳步,回頭又喚了深水一聲,可深水只是低聲要他快走,自己與帕多並沒有同行的打算。
托恩只得咬牙,拚了命地一個人往密道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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