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奇恩過去所創建的地點位於里夫戈爾,西斯安山脈的西南方、多瑪的正北方,過去鐵道支線曾途經此處,乃是奧爾在南方盛產黑瓦的其中一座小鎮;然而自從露朵所提到的、十多年前的灌溉新政開始實施之後,居民賴以為生的湖水便逐漸乾涸,人口也已漸漸遷出。
深水兩人在造訪印卡的隔天一早便起身前往。因為小鎮荒廢,鐵道也停駛多年,兩人只得沿著杳無人煙的小徑徒步入山。儘管里夫戈爾距離多瑪沒有很遠,不過礙於路況以及深水的體力不佳,兩人在中途多次歇腳,原先當天可來回的路程,被迫成了兩天一夜的旅行。
中午過後,深水已漸虛脫,他一邊在心裡頭鼓舞自己「就快到了」,一邊從山腰上朝下眺望,試圖辨認山谷間的村址遺骸,無奈什麼也辨認不出來——於是他在心裡頭又加了「也許」兩字。
他覺得今天的帕多有些安靜,以為他是因為沿途拿著鐮刀開路才也疲倦了,因此深水把水袋丟了過去。
「累了嗎?」
帕多接過水袋,卻有些困惑,索性往身上一掛。「沒有。」
深水本猶豫著是否該拿回水袋,但最後決定算了。他重新一看帕多,才覺得他應該並非疲倦——帕多一點也不喘,也沒留半滴汗,全身乾爽整潔,反觀深水自己則在剛剛的草叢裡黏了滿身植物雜毛。
他回頭想想,前陣子他們在歐佩拉的山裡時,帕多也是這般清爽,不僅身上一塵不染,在山林間也是如履平地;而在他開始幫艾蓮娜打工、住進薩卡斯旅館之前,深水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在哪裡清洗身體的,整個人卻總是乾乾淨淨。
他仔細想想,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人簡直可說是完全不了解——聲稱自己是動物國的王子的他確實能夠使喚動物,可他究竟打那兒來,又為何會有那樣的能力?
深水看著他凝望遠方的模樣,試探性地問:「你今天話很少。」
帕多雙脣輕啟,又闔了起來,最後終於才說——「我只是覺得……我認得這個地方。」他望著遠處山谷、受森林所包圍、深水所沒找到的里夫戈爾的小小一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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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勉強在太陽西下之前抵達。如露朵所說,里夫戈爾的湖已乾涸,山谷間徒留下一個巨大的窟窿,窟窿內長滿雜草與幾株幼弱的樹苗。走了一天的深水雙腿發軟,站在曾經是湖邊的地方看著那綠色絨體,感到萬分惆悵。
「也難怪我們之前都找不到,這裡根本是草原,湖都已經乾了,地圖上甚至找不到這個地方了。」他對帕多說:「過去這裡很美的。」
「就是說啊。」帕多說得好像明白似地,也感慨起來。他回給深水一個微笑,然後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
「你不是要去找畫嗎?這裡。」
「你知道在哪裡?帕多,你想起什麼了嗎?」
對此,帕多難得就只是沉吟了一聲。
深水覺得古怪,認為依帕多的個性,若他想起里夫戈爾與自己的過去有關,肯定會沿途喧嘩個不停才是;但此時的他就只是沉默而筆直地朝著某個方向行走,那模樣甚至像是歸巢的鳥兒,擁有在早已無法識別的道路前進的直覺。
深水沒再追問,只是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座小鎮頹圮已久,被寂靜的植物佔領了十數年歲月,再也不適合大聲嚷嚷,又況且從前的歲月靜好開始自深水眼中的荒煙漫草裊裊而昇。他依稀記得這裡的某些景色:房舍傾頹之前的模樣、空地擺放的原木桌椅、夾於道路兩旁的牛圈護欄、親人的小貓、落於整齊草地間的毬果、鬆軟的針葉毯。
深水推測他與母親造訪此處時,也許已經是薩奇恩育幼院遷出之後的事情了;當時的湖水還沒乾涸,而千枝或許是為了最後一次緬懷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才會帶著深水前來居住在某位舊識所遺留的的空屋,與附近剩餘的幾戶鄉鄰度過短暫的秋季。
帕多斬劈雜草,帶著深水一路走到一道爬滿綠藤的矮牆邊,沿著矮牆來到某處大門。他扯掉門柱上的藤蔓,露出陶製門牌上所寫的斗大字樣。
「薩奇恩育幼院」。
雖然這跟深水推想的一樣——他母親所提過的「廢校」、他沉迷於繪製壁畫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薩奇恩的舊址——不過自從他們上山的這天一早開始,這一切實在都來得太順利了。
「帕多,你怎麼會知道這裡?」因為大門深鎖,他們從一旁的矮牆攀爬進入;深水一邊抓著藤蔓,一邊朝著先一步上牆的帕多這麼問道。
而帕多從上方抓住他的手,用力拉他上牆。「因為我就是從這裡來的。」
「從這裡來?你是薩奇恩的院童嗎?」深水甫問完便覺得沒可能,要真是那樣,瓊安與露朵肯定會認得他的。
果然,他說不是,但也沒再繼續說下去了。帕多輕巧地一躍下牆,待深水笨手笨腳地爬下來後,又像是知道方向似地轉身。
「走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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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雜草覆蓋在舊薩奇恩的中庭之上。他們劈出路來,橫越到有著矮樓的對側。
矮樓的形狀分為長短兩邊,交會於中庭一角,因地勢較高,進入時需步上四階階梯,總高度則僅有兩層;在藤蔓所披覆的外表之下,零星露出紅黑色的磚瓦與生硬的線條,整體與印卡的薩奇恩相比顯得沉重且頑固。一樓的簷廊在建築短邊的正中央朝中庭突出了一塊方形平台與屋簷,深水推測過去老師們多半會站在此處朝著中庭的孩子們喊話。
而深水從前所繪的壁畫便位於此——平台後側的大牆。
那是一幅以黑夜為背景、色彩絢爛的可愛畫作。畫作上彎繞著U字形的森林小徑,各種動物列隊遊行:大象、獅子、貓、狗、小鹿、與松鼠……牠們身上的燈火將夜裡的森林照得熱鬧起來。行走在這批隊伍最前方的,是一個約莫十歲的金髮男孩,男孩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在嘴邊拱起弧形,貌似朝森林深處呼喊;動物們也朝四方探頭,尋找著什麼的模樣。
深水愣愣地盯著這幅畫,突然之間他的十幾年歲月在眼前被飛快倒轉,無論是幸福與哀慟皆在幻影當中重現又消逝,最後畫面在少年時期的他慢了下來;當時他在這面大牆之前沉默地作畫,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深水走到少年時的自己身旁,見那張青澀的側臉心無旁鶩地運著畫筆,一筆一劃裡傾盡自己的歲月,包含少年的當下——與少年尚未親眼見得的未來——
當深水意識到此刻的自己竟也被包含在當時自己的筆下,少年時期的深水像是感應到了他人的存在,將視線轉了過來;那眼神雖然哀愁,但仍帶有年少時期特有的天真與堅韌,彷彿跨越時空一般看見了深水的軟弱——
深水回過神來,發現山已入夜,接近中庭的走廊邊被燃起一叢營火,附近卻沒有帕多的氣息——他正打算叫喊,只見帕多手上抱著一大堆蔬果,從中庭的長草之間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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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起深水之所以會愛上繪畫的原因,最初只是源自於千枝在他幼時的一句:「畫得真好呢」而起;作為一個剛學會拿筆的兒童,彼時的深水繪人如魅,根本沒人看得懂他究竟畫了些什麼。因此千枝的那句究竟是從那幼稚的意象間早一步察覺到了他的天份、或者僅只是身為一位母親對孩子所表現的溺愛之情,皆不可考,然而深水確實是因為這一句話,轉眼便畫了二十幾年。
事實證明千枝說的確實沒錯——從那時候起,深水的畫技有著大幅度的長進,不僅遠遠狠拋同年齡的孩童,甚至在年少時就已被譽為奧爾的超級新星。
然而因為涉世太早,使得深水提早脫離正規教育,不僅沒能交得幾位同齡的朋友,對於業界的生態亦十分疏離。不過他並不在意——無論他是如何自恃天賦與幸運,又是如何讓人感受到其傲慢——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他人的陪伴與支持,因為僅僅是母親及繪畫便足以撐起他的人生、他的歸宿。
這樣的他身處於一個狹小而不可侵犯的世界,四周聳立著堅固的高壁,空間內有母親、有畫具、以及鐘擺因為永恆而呈現靜止的時鐘。對他來說那就是全部了。
所以當那一天到來——當千枝忽然倒下、被送往醫院,醫生向他們揭露了原先未知的病名之時,他忽然看見了這世界的壽命——儘管還非常細微,不過他已預見崩毀的前兆。令這股不安萌生至最甚者,乃是他偷聽千枝與他人說話時,她所透漏的一句擔憂:「如果以後我離開了,那孩子會變得怎麼樣呢?」
那一刻他聽聞靜止的鐘擺動了起來、響起諭示:在不久後的將來,他所熟悉的那個狹小世界的牆壁將會崩塌,此後他的眼前將會是一片沒有邊際、黑暗、寒冷、孤寂且未知的空間。他將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忍受這些。
於是他畫了這幅遭受遺忘的壁畫,黑暗的森林裡彷彿潛伏著不祥,卻出現了一批燈火照亮森林。
這是因為千枝在那句擔憂的話語之後,又緊接著說了這樣的話——
「如果那孩子能交得到朋友就好了。」
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結交朋友,學校裡除了一名也喜歡畫畫的同學之外,其他同學們都討厭他,認為深水孤僻、寡言、心裡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實上他也深有同感,認為自己在人群之中簡直格格不入,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得到「那個世界」去不可。
是以他在森林暗處畫了一雙小小的眼睛——躲在某個石縫底下,不仔細查看根本看不出來——他認為那就是自己,當自己一個人置身於陌生的黑暗當中,他肯定會害怕地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角落。
可是他仍然嘗試抱持著希望,希望能夠重新搭起那個狹小而令人心安的世界,因此他才畫上另一名男孩。他想像他長相清秀、討人喜歡、心地善良、擁有完美的一切,且身為動物國的王子的他率領著一大批動物提著燈火、在黑暗的森林裡同自己熱熱鬧鬧地玩起了捉迷藏——
他一邊畫著、一邊想像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也許還為男孩取了名字,當下自己都信以為真。
那時,在細細的畫筆勾勒著男孩的藍色雙瞳時,他出神地想:「約定好了,你一定要來找到我。」
而此刻深水盯著中庭騷動的長草——彷彿聽見了過往的某個聲音在耳邊細語:「不管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你喔」——帕多從長草中竄出身來。深水搖了搖頭,可帕多只是一邊開心地朝他走去,一邊炫耀滿懷蔬果,說是附近的熊替他們採來的。
但深水依然不可置信。
「帕多,你到底是什麼?」
帕多愣了一下,視線來回於深水與其身後的畫。
他是從這裡來的——他最多也只知道這樣,所以這問題就連他自身也答不上來,但無論他是什麼都沒關係——他想著,再次笑了起來,說:「我是帕多,是動物國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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