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本名深水,在母親喪禮的這天從住處逃了出來,因為一身髒污,走沒幾步又倉皇返回清洗一番,最後隨手在包包裡塞了幾樣隨身衣物與現金,便一股腦衝往車站,胡亂跳上向南的火車。
深水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往哪裡去,這一連串動作就只是反射性地想要逃離。他坐在窗邊,看著首都達拉的白色街景化成一束束長帶狀的絲帛被拋向背後。
關於他想要逃離哪裡,可以說是他想要逃離母親死亡的事實、逃離那個如同異度空間般的家、以及把一切都變得異常的自己,可是更切確來說,他想要逃離的是這整個世界。那句「我不想活了」陳訴的是一個無以動搖的事實。
列車停靠站時,月台上的男孩站在窗外直盯著他的臉瞧,維持著視線扯了扯身旁的婦人。深水神經兮兮地拉起短袍的帽沿,遮住褐色及肩的捲髮,站起來往後面的車廂走去。
他所身處的奧爾在曇天世界的歷史裡是一個國力貧弱的小國。因為無為的君王在動盪不安的局勢裡長期逃避政治,反將大半稅賦投入文化發展,在深水出生以前,奧爾本還是個沒沒無聞的國度。然而當三十年前大崩落時代結束,世界的局勢開始趨向穩定,民間的慾望從生存轉變為心靈層次上的追求,早已奠定良好文化基礎的奧爾因而在國度間嶄露鋒芒,成為了極具權威性的文化之國。
而在這樣的國度之中,深水做為畫家所使用的筆名「淺江」對很多人來說是絕不陌生的。他在少年時期猶如彗星一般降臨於藝術界,憑著出色的構圖與協調的色彩、以及在不同時期各有特色的風格飽受好評,不僅作品總是能夠賣得罕見的高價,更是囊括眾多的榮耀。
儘管如此,深水實際上極少在世人面前以淺江的身份真正露臉,多數時候他都在臉上垂了一副黑色的面紗,因此他人要認出他的身份,理應十分困難;只是此時此刻,深水忽然對外在的視線異常敏感。
他在整輛列車的尾端找到一個佈滿灰塵的角落,蜷著身子、席地而坐,臉龐埋在雙膝裡,為自己圈起一個黑暗的國度。規律的列車聲令他昏昏欲睡。他感到列車像是一個活的隧道,祈禱祂可以帶著自己遠離熟悉與陌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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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廣播響起,說明列車即將抵達終點。甫一下車,深水便聽見浪潮,離開剪票口,走出小巧的紅磚車站,他的視平線上橫亙一條細細長長的海岸,天孤海寂,淺黃色的沙灘上殘留著浪花的淚,海浪則將深水空洞的軀體化為音箱迴響;一瞬間裡他還以為這世間單純地只剩下他與車站、沙灘與大海。
同一輛列車的乘客與他錯身,在車站附近逗留一會兒,就朝著後頭的城鎮走去。車站旁有少數人架起寫生用具,或坐或站地描繪著寬廣的大海;這樣的風氣在奧爾並非罕見,深水過往也常那麼做,如今再也不被允許,只得將目光從那些人身上別過,不堪地望向清遠的大海。
如果要死的話,想要死在這麼美的地方。他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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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在海邊流連好一陣子。之後他到鎮上買了一副無度數眼鏡、一頂寬沿帽,再紮起了頭髮,好讓他走在路上能夠安心一些。此外他還從書店帶出了幾本書,最後找了間餐廳的露天座位坐了下來。
位於火車終站的小鎮多瑪曾是溫泉的產地,相傳水質具有療效,自古許多權貴人士因而在此購置別墅,附近的商圈也為了服侍權貴的下屬紛紛興起;而後因為大量使用鐵道沿線所生產的紅磚黑瓦,鮮豔的街景與海色也成為賣點之一。然而自從大崩落結束之後,隨著曇天的整體變異,溫泉已經乾涸,失去了最主要的賣點,小鎮終究逃避不了沒落的命運;如今街上冷清,令深水緊繃的心情意外地平靜下來。
他向服務生點了一份輕食。餐點送上時,他背後的客人正談論著近期某位大畫家的母親之死。他隨即起身,將家當與餐點逕自搬到更加清閒的角落,這才吃了起來;不過咬沒幾口,他便停下嘴邊動作,不停翻閱剛才購買的旅遊書籍,專注於研究裡頭的地圖與交通方式。
小鎮的海景很美,可是溺水的死法太難看了,還可能在死成之前就被人給救起。他打算尋求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自我了結,而且認為既然要選,就應該要選個絕美的風景。此刻的他再也不能執筆,只求以死亡為素材,完成他在這世間的最後一次創作——這份作品必須要選在大自然的秘境當中,於生生不息之間擱置他凋零衰敗的屍體,好將美與哀戚烘托到最高境界,甚至是即使屍體腐爛才被發現,也得要令人不忍毀去這樁藝術之作。
身體擺置的角度、鮮血噴灑的方位、肢體殘缺的程度……他搭配著書裡的照片不斷盤算,深信絕美之死,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實現的事了。
靠近餐廳門口的座位傳來一些爭執,深水不予理會,熱衷地沉溺於腦中的想像。不過門口的對談聲逐漸影響他的思緒。
其中一名少年不斷道歉,聽起來是因為支付不起帳單,才引起店員的關注——原以為只是這樣而已,深水瞥見一隻貓咪從眼前閃過,抬頭一看,朝餐廳接近的原來不是只有一隻貓,還有一些犬隻慢慢走來,天上海鷗飛舞,鴿子駐足於屋頂,松鼠悄悄接近,遠處還有觀望此處的鹿;牠們關切的對象全是那名陪笑道歉的少年,有的動物已經圍繞在少年周身,面朝外、彷彿向著那些刁難他的人類保持警戒,令餐廳的店員面色驚惶。
其中一人鼓起勇氣站了出來。「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付不了錢,所以就叫這些動物來挑釁嗎?」
「你誤會了!牠們不是我叫來的,雖然牠們的確是我朋友沒錯……」少年腳邊的壯碩黑狗發出威嚇用的低鳴,他趕忙摸了摸牠的頭,輕聲說:「沒事啦,不要生氣,是我不好沒錯,你們不要這樣……」
其他店員叫來了路過的巡警,解釋完狀況之後,巡警面對少年與這一大批動物也很無奈。「總之請你先跟我回局裡一趟吧。」語畢,黑狗像是聽得懂巡警的話似地,突然兇惡地朝對方猛吠,其他動物也擺出陣勢,使少年除外的人全都倒退。
其中一名女服務生嚇得退出外圍,深水在與她視線交會時招了招手;她跑了過來,劈頭便是道歉。
「對不起!影響到您用餐了!」
深水示意沒事,詢問了少年的欠款金額——在了解過後,他認為那個數字實在不至於會需要鬧到這般程度,因此對店家心生同情,可是少年在他看來也非有意。
他從皮夾抽出幾張鈔票,表示要連同少年的份一起買單,也請店家提醒少年不要再犯。趁著女服務生轉頭回去店裡之際,他補了一句「不用找了」便起身離開,打算開始在鎮上尋找今晚的落腳處。
不料走了一小段路後,少年竟追了上來。
「嘿!是你嗎?你是剛剛幫我付帳的人嗎?謝謝你!」
深水停下來看了看他。說是少年,是因為他的聲音與笑容都很天真,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還未成年;此時近看,深水才發現對方約莫二十中旬,與自己的年齡相仿。其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容色煥發,有著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藍眼及俐落的金髮,同色系的眉毛與眼睫毛間散發著一股美麗的氣質,一點也不像是付不出錢的貧窮人家,相比之下蓄著長髮與鬍渣的深水看起來還比較落魄。
深水不以為意,提醒對方下次記得帶錢,便又重新啟步,孰料少年再次跟上。
「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原來要付錢……在森林裡還可以摘些果實,可是在城裡要填飽肚子可真是不容易啊!」深水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少年顯然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反倒是打量過深水之後,他雙眼一亮。「對了!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啊?」
「你認錯人了。」深水眉頭一皺,微微加速,將臉龐從少年的方向別過。
「可是我覺得你好眼熟……我們真的不認識嗎?」
「不認識。」
深水不用看也感受到了少年的失落,然而他仍鍥而不捨地繼續跟著。「可是我覺得你就是我正在找的人……我的名字是帕多,我是動物國的王子,你真的不認識我嗎?」
深水猛地停下,驚愕地瞪著少年——他本以為少年是對身為淺江的他感到眼熟,沒想到反而是因為覺得自己是王子,所以別人應該要認識他;不僅如此,光是用如此認真的語氣說出「我是動物國的王子」這種話,實在就夠讓深水驚愕的了。
「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動物國的王子,我的名字是帕多……」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不認識。」真是個可憐人——深水一點也不想跟他扯上關係,撇頭就走。
「等、等一下啦!」
帕多慌慌張張地跟了上來。
「對啦、對啦,我認識的應該是個比你還要再小一點的小孩,大概這麼高……還是這麼高?」他比了個肋骨以下的高度。「因為好像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確定,不過既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搞不好小男孩已經長大了也不一定啊!」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認識你。」
「那麼……先生你叫什麼名字呢?」
深水保持沉默,致使帕多輕輕拉起他的手臂央求:「告訴我嘛——」缺乏距離感的舉動令深水嚇得揮開了他的手,後悔剛剛真不應該替他付帳、與這怪人扯上關係。
「……先不提我,你在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見深水終於肯回應自己,帕多開心地燦笑,天真地說:「我不知道!」
「那你跟那個人是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是朋友嗎?」
「你跟一個你不知道名字的人是朋友?」
「也許是吧,我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那你為什麼要尋找一個你連名字都不記得的人?」
「我們在玩捉迷藏,約定好了的。」
「不是我,我可沒有在跟誰玩捉迷藏。」
「不對,先生,就是你喔!仔細看過你的臉之後,我就更確定了,我在找的人就是先生你喔!」帕多直直盯著深水的臉,雙眼裡炯炯有神。
深水繼續否認,然而就算加大步伐意圖逃離,帕多依然如影隨行。
「就算我真的是你在找的人,那麼捉迷藏已經結束了,你總該離開了吧?」
「可是我找到你之後就要一直陪著你,這也是說好的啊。」帕多頂著一張天然的笑容說道。
眼看他們已經走過兩個街頭,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深水忍不住大喊:「真是夠了!我根本不認識你!」於此同時,他終於找到一間靜靜坐落在街邊的旅店,旅店門口上掛有一個小巧的招牌,上頭寫著「薩卡斯旅館」。
「不要再纏著我了!這裡可是旅館,沒有錢的話是沒辦法進來的,你也別指望我會再幫你付錢!明白的話就給我離開這裡!」他抓著玻璃門的門把,頭也沒回地便衝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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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走進薩卡斯旅館,才發現旅館裡異常地暗,除了櫃台後的米色布簾裡亮著燈光,大廳中就只剩自二樓天井打下的落日餘暉;空氣中灰塵漫舞,深色裝潢間飄散淡淡濕氣。
他走到距離門口僅有十步的櫃台前,對著無人的櫃台輕咳兩下;雖然深水開門時引發了一些聲音,但布簾裡的人似乎無意出來待客。
他不安地回頭張望,帕多仍在門外探頭探腦,看不清楚室內的模樣。
深水回頭向櫃台後喊:「請問有人在嗎?」
他聽聞椅子在地面拖曳的聲音,一道散漫的女聲傳了過來。「不好意思,我們這陣子沒有營業喔。」一名蓄著金色長髮的女性走出,她穿著寬鬆的居家洋裝,雙手放在兩側的口袋裡,雖然嘴上說著「不好意思」,神情看起來卻有些冷淡。
「沒有營業?」
「對啊,門上掛的是『今日公休』吧。」
深水順著她的視線望向身後,好不容易才辨識出店門上的掛牌——在面對店內的這側寫的是「營業中」,如此推測,對外的那側確實是「今日公休」沒錯。就在他確認的同時,帕多也持續往裡頭瞧來,一想到走出門外又會被他給纏上,再加上天色已暗,深水就覺煩惱不已。
一個死意堅決的人竟還煩惱今晚的住處,這點就連深水自己都覺得可笑。他百般猶豫是否應該抱著一絲希望,詢問女子未營業的原因、以及是否該說服她讓自己暫住一晚就好;就在他游移之際,女子點著燈火,眉頭輕蹙,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位客人,你還好嗎?」
「……怎麼了,突然這麼問?」
女子停頓了兩秒。「算了,要是你真的沒地方可去,要給你住也不是不行;不過因為我有其他要事,除了房間以外無法提供餐飲,清潔的頻率也是隨我有空的時候才做,你應該無所謂吧?」
以一個服務業者來說,就算是為了客人才勉強營業,女子的態度實在是太我行我素了——她甚至沒讓他辦理任何入住手續,而是直接走出櫃檯,接過深水身上少數的行李,以順道詢問的方式開口:「該怎麼稱呼呢?」
深水遲疑了一下。儘管她我行我素的程度令深水感到詫異,但他對她願意收留自己還是滿懷感激。「我叫深水。」
「我是艾蓮娜。」
她帶他走上通往二樓的開放式階梯。薩卡斯旅館不大,兩層樓加起來不出二十間客房,艾蓮娜身兼老闆與唯一一位員工;她沿途交代一個晚上的住宿費用——以一間位居沒落小鎮的舊式旅館而言絕非划算,不過深水毫不吭聲地就接受了。
他的客房正對樓梯,從一樓的櫃檯便可經由天井看見房門。門內擺了一張雙人床、桌椅與衣櫃,地板鋪設絨毯,並附有獨立衛浴,陳設上老舊但典雅。
「你要長住也可以,我平常會在櫃台後的房間,有事可以叫我。還有這裡禁止自殺,請務必遵守,雖然如果是在外面的話我就沒法管了。」
深水狐疑地看著艾蓮娜。「你們一般都會跟客人說這些嗎?」
她擺擺手。「我可以做的也就這樣,如果讓你住進來可以讓你好受一點的話……抱歉了,我這裡也是水深火熱。先去忙了。」
她帶上門,門外傳來她走下樓梯的腳步聲2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vy9KQIL9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