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知道此行的目的。
隊伍踏著夜色前進,他們會去到島的另一端,那裡有一座隱蔽的礦山,裡頭出產質地精純、色澤奪目的白玉石,是讓他們村子逐漸能過上好日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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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山是在他們父子剛來到這個村子約半年後發現的,天搖地動的那個夜晚他很害怕,初來乍到一個陌生之處的不安尚未消除,但他依然試著表現出勇敢的樣子,只為了體貼地讓父親不需花心力安撫他。
他不曉得這天災會不會讓自己更難與村裡的孩子成為朋友,畢竟他不只一次聽見他們在背後叫他「不幸的孩子」,說就是他那妖異的藍瞳剋死了母親,和他玩說不定會倒大楣的。
澤生一直覺得,或許是因為這樣,他們父子才會花了很多時間,嘗試融入這個村落,但依然與村裡人有著一層說不上來的隔閡。他們的住所在樹林附近,算是最接近村口的外圍地區,某個村民以前的廢棄倉庫租給了他們,夜晚不知是海風吹的,或是樹林本身風就大,總能聽見沙沙作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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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你看,這裡離海邊很近喔,等爸爸有空,我們就去海邊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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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大騙子。」
澤生全身都覺得很疲倦,意識斷斷續續,時而恢復、時而朦朧。他能從洞窟的光線感受到,應該早已不知過了幾個日夜,而他總聽著潮聲醒來,又聽著潮聲昏睡過去,他感覺不到飢餓或口渴,只是覺得好累、好累。他死了嗎?
雖然通常並非自願,但澤生有時會想,成為祭品本身是否也算是一種救贖?過去被指定成為祭品的人,多是村子裡年老體衰或孤苦無依的人,病弱的老者在生命最後犧牲小我,除了為家裡人謀得最後的生計支援,也滿足了他們不欲成為累贅,甚至可受人景仰的願望;孤苦無依的人亦是同樣,在那最後他們能感受到眾人的依靠與溫暖、短暫享受生活,好過受人鄙夷、指手劃腳的度日。
小祐算是少數的特例,只不過在絕症與財富之前,他替對方盡力周全了兩者,算是對這個年齡相仿孩子的一種報答——對於他曾經伸出的援手,哪怕只是一回。
出發前的最後一餐總是特別豐盛,美饌佳餚擺在眼前,但那時的澤生卻毫無胃口。
這兩年來,村長確實沒有讓他餓著冷著,但他經常一個人。村裡人表面上自然不會說什麼,因此他總是有禮貌地感謝村民給他的零工或點心後便快步離去,假裝沒有看見他們笑意裡的憐憫或迴避。
他很想念爸爸,不過他知道那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他們所住的房子明明很小,他卻覺得變得很空曠。
他畫了圖、撿了漂亮的花朵不曉得能拿給誰看。
夜晚他自己縮在被窩裡,假裝沒聽見外頭沙沙作響的風聲。
他等了很久,偶爾還是會想著有一日醒來,能看見熟悉的身影,邊換著外出工作的衣服邊招呼他過去,小桌前留了一份他的早點。
旁人總說要為了已經逝去的亡者好好活下去,但他想了很久,也還是想不明白自己該往哪裡去。
聽說當時為了防止妖怪進到村子,集合附近許多山神的力量才勉強建下結界,但從父親死後,他便對多數的神失去信仰,只不過憑一己之力,他又能做什麼呢?
——人所能做到的、神做不到的事。爸爸在做的事。
恍惚間,澤生感覺到一陣好像是金色的、溫暖的光,也許自己真的已經死了。回想起來,殺死他父親、賠上這麼多人的妖怪,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要做此反應,是因為親眼看到,所以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或同情心作祟嗎?或只是不滿被欺騙呢?
縱使最後的真相不堪又如何?也許這確實是生存之道,但一切都無所謂了。
當他說出他願意成為祭品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帶著私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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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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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刺眼。」即使閉著雙目,澤生仍可以感覺到光線的變化,這是天亮了嗎?從晨曦灑落,到陽光像要穿透眼皮似地耀眼。
他往光線的反方向挪了一下身子,並抬手遮住臉前,再從指尖的隙縫間,發現自己在一個岩洞內側,只要起身往外踏幾步,便能離開陰影處到達外頭接壤的海岸,浪花拍擊的聲音是如此熟悉。
外頭的景色美不勝收,較之夜晚的神祕幽深,如今更似包容萬物的溫和。
「這就是……那個海邊啊。」他兀自想著,明明不算太遠,卻直到現在才真正來到這裡。
其實那時來到島的這一端,澤生便發覺這裡的樣子與他想像中不同,沒有什麼死寂枯敗,也沒有什麼毒風蝕骨。可那時他並無心再細思或觀察什麼,現在倒是莫名地能放鬆欣賞。
有舒服的海風輕輕拂過,像要調和他呼吸的節奏,放眼望去,雖然有些距離,不過原來海似乎很遼闊、無邊無際,好像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彷彿沒有盡頭。
他聽著海浪一波波湧上的聲音,從低沉的隆隆聲,想像水流被捲起、捲到某個高度,再全數放開、隨著重力嘩啦啦落下,接著逐漸弭平浪高,點滴消融,最後慢慢流淌滑至岸邊,在沙子上鋪滿細碎的氣泡。在靜謐之中有海天一色,人與景的和諧畫面,彷彿前幾日之事不過是一場惡夢。
——等等,人?
忽然,澤生放下遮眼的手,再度閉起眼睛,除卻享受徐徐吹拂的海風,也是因為他窺見的那個身影轉身往回走——正確來說是往自己的方向走來,不知為何,在這種情況下意識就會想先裝睡。
那是一道身著雪白衣裳的身影,他站在離澤生一大段距離、十分靠近岸邊卻又不真正碰到海水的礁石陰影裡,面朝海的方向佇立許久。
那人的步伐並不急促,卻也不是從容,只是一步一步,溫和地從礁石踩往濕潤礫石,再朝沙地前進,最後停在澤生身旁。
澤生能感覺到這個人正背光面對自己,沉默許久不語,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他也只好繼續裝睡,兩個人就這麼僵持不下好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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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原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比較晚才帶你出來——咳咳。」
終究是對方先開口,但剛開始就先道歉,那人似乎還受了風寒,且明顯知道自己已經恢復意識,種種都讓澤生感到再裝睡下去很內疚,只得尷尬地睜眼,假裝才剛醒來。
慶幸的是,對方看來並不在意這點小欺瞞,頎長身影便就著在自己對面的一塊矮岩石坐下,而便是這個距離才得以讓澤生看清,這個青年也有和自己相同的純白髮色,只是他的更加……純粹,他不知該怎麼形容,霜縞般的雪髮披散在肩,鬢角處略有幾縷烏深。他的衣著就像古代書生,只是全都是白色的。
某種找到同類人的感動瞬間湧上澤生心頭,不過青年唇無血色、帶著病容,看上去十分憔悴,再加上覆於雙眼位置的白紗,顯見身體狀況不佳。這讓澤生雖然有很多問題想問,卻遲遲沒有開口。
「若有想問的就說吧,咳咳、短時間內我還能回答無傷大雅的問題喔。」
「你、等等——短時間是什麼意思?」澤生聞言一陣慌張,「你傷得很重嗎?我要怎麼做才能幫你?」
「哎呀,是溫柔的孩子呢。」青年淺笑,「你幫不了我的,但不必擔心、咳咳,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死的。」
「喔……」一下子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他於是先望向大海,再看看對方,最後低頭盯著自己的雙腳,囁嚅道,「那個,我叫澤生,就住在附近的村子。你……,你是誰?為什麼也在這裡?我以前好像沒看過你?」
「我會在這裡——咳咳,是因為要做的事還沒完成。」青年淺笑,接著又等了許久,久到澤生以為對方就這麼靠著身後岩洞沉沉睡去,才看見他胸口有一陣比較明顯的起伏,接著像虛弱地提起一口氣回答:「洞裡濕氣、血氣與混沌的氣息都太重……,我還沒有力氣清除,只能先移動你。」
「抱歉啊,擅自替你做了決定。」那青年似是苦笑地補充道,原應溫潤的聲音聽來只覺得十分破碎。
原本澤生才在想是否一次問了太多問題,結果對方還是耐著性子回答,雖然好像沒回答完全,而自己似乎也沒能都聽懂。
青年接著淺淺吐了口氣,並鬆開原本在胸前交叉的手,用右手從身旁一探,不知道從哪裡多出一塊簡陋的、像用石塊刻成的石盤,石盤上有團深綠色的海藻,看起來就像剛從海裡撈上來般新鮮,他把那盤海藻往澤生的方向推去。
澤生看著眼前的海藻有些猶豫,想起過往常被告誡的,莫非這便是有毒的海藻?但如果白海蛇的事都是假的,海藻又會是真的有毒嗎?
察覺澤生沒有動作,青年這才又開口,淡淡回道:「不吃點東西身體會受不了了的,不論你接下來想怎麼做,都得先有體力才行、咳咳。」
「我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澤生畢竟沒有想過會有那時與現在的狀況,「我原本只是……,我不知道了。」
「這樣啊。」不知為何,澤生覺得青年似乎露出有些失落的神情。
尚有些茫然之餘,澤生忽然憶起——對了,那條白海蛇呢?
方才他看了四周後,不難辨識出自己是在原本那個岩洞的外圍,那麼牠應該就在岩洞深處。
澤生才起身踏沒兩步,便聽見青年無奈的聲音:「我好不容易才、咳咳……才把你從那裡面拉出來,你現在怎麼又要進去?」
「我……那個……。」澤生偷瞄了一眼青年,眼神又盯著地上,有些支支吾吾,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講下去。
「如果你是要找、咳咳,那條蛇,勸你不用白費力氣了。」
「為什麼?牠不在裡面嗎?」澤生下意識回應,接著便發現說溜了嘴,慌張地摀住自己的嘴巴。
然而青年卻似乎沒有像其他村民那樣對蛇妖又懼又恨。他只是反問:「你為何想找到那條蛇?你要殺牠嗎?」
「我……昏過去前,那條白海蛇看起來很痛苦。」澤生看向岩洞深處,「不曉得現在怎麼樣了?牠……難道牠死掉了嗎?」他問得艱難,又有些害怕知道答案。他想起已經過了好幾天,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青年沉默許久後,倒是先嘆了一口氣,略帶哀怨地說:「唉,明明在你眼前的我也是傷患啊、咳咳咳,結果你卻要先去關心那條吃人大蛇是死是活?」
「不、不是啦!」澤生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連忙擺擺手解釋,卻一時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我只是……呃,想要知道而已……。」他後面越說越小聲。
「你說起話之後,言行和思考方式總算是比較像個孩子了。」青年又咳了幾聲後,似笑非笑地反問,「你如果受了傷,是會忙著到大街上嚷嚷昭告天下呢?還是先找個地方好好休息養傷?」
「應……應該是先休息養傷吧?」澤生回答,眼睛像亮起一絲曙光,「這麼說,牠還活著囉?但是可能躲起來了?」
「誰知道呢?」青年打趣笑道,「但別光講別人、咳咳,你也得休息先,你也算是大病初癒的人呢,得補充體力才行。」他指了指那盤海藻,接著手不曉得又從哪裡摸出一碗清澈的水,也同樣推到澤生眼前。
澤生不明所以:「什麼意思?我沒生病啊?」
「咳咳、總之,找蛇的事過幾天再說也無妨。」青年淺笑,「過去村裡那些人兩三個月就做一次這類事……,牠若這樣便會死,早就要死了。」
澤生聽了青年的話覺得安心下來,肚子恰當地發出咕嚕聲響,幾經猶豫,他還是乖乖吃了海藻,也喝了水,海藻沒有想像中的鹹腥或腐臭味,只有非常非常清淡的甜味;而水則帶有極淡鹹味,不過是人能生飲的程度。
「真神奇……」澤生想著,他甚至覺得自己身上因為昏倒而碰撞的瘀傷,好像也不那麼痛了。
他看向對面的青年,反覆琢磨自己剛才腦袋裡跳出的這個詞彙。
……神奇,是嗎?
他忽然閃過一絲念頭,想起除了村裡傳著的、那些建下保衛結界的山神,爸爸曾經提過另一個神。
那個讓他變得滿頭雪髮,卻真真切切把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神。
那個也許與自己喪失的片段記憶有關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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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靠著岩壁,像是安靜地睡去,但澤生知道他醒著。
「剛才……對不起,但我沒有想要丟下你不管,明明你還幫了我的。」澤生低頭,手摩娑著水碗的邊緣。
覆在對方眼上的白紗掩去泰半面貌,讓澤生無從判斷他的想法。
他會生氣嗎?會難過嗎?會因為失望而丟下自己嗎?
可青年聞言卻先愣了一瞬,沉默一陣才道:「……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他略略偏頭朝向海的方向,欲言又止,似在斟酌用詞,但後來卻只是說:「我只是逗你玩的,放鬆點。」語氣卻有些勉強。
「你是不是……」澤生覺得眼前青年的身影似曾相識,可那時他的意識並不清楚,昏昏沉沉間的朦朧輪廓,連背影都很模糊,若不是爸爸支吾地說了那位神的事,也許他只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在重病間恍惚做了個夢。
「什麼?」青年的聲音有些沙啞。
澤生猶豫起來:「你……是不是……」
他有太多問題,卻不知該如何、或能不能開口。如果是那一位……,能這麼輕率地問出口嗎?他原本已經到喉嚨的話卻忽然語塞起來。
「哈……我是怕你醒來之後亂跑、咳咳,才來看看,不會一直在這裡盯著你的,看你嚇得。」青年嘗試扯扯嘴角維持笑容,彷彿感受到什麼似地,他抬手稍稍按上胸口,勉力將話說完,「總之……你現在要先把身體養好,之後你愛去哪再說,別亂跑……,呼……,我會帶吃的來給你。」
澤生有些擔心地看著這個眼前比自己像病患百倍的人,決定暫時先放下他在思考的問題:「你還好——」
「唔、咳咳咳——」未等澤生把話問出口,青年卻忽地偏頭避開澤生連咳了好幾聲,肩頭甚至輕顫著,接著胸口和腹側的白衣都開始泛出殷紅。
「你、你流血了!」青年如雪的衣裳上逐漸暈開片片赤色,澤生頭一次看見人身上竟能同時湧出這麼多血,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顯得手足無措。
「呼……看來短暫的聊天時間結束了。」青年撐著身子站起,身軀猶有不穩,卻是先伸出右手,點向急忙迎上來的澤生眉宇,「我現在顧不了你,先睡一下吧。」
青年用另隻手托住失去意識的澤生,將他輕輕放回地上,再輕拂衣袂覆蓋一層金色的光在他身上,才踏著踉蹌的步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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