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 by Wa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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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無法自記憶之鏡中窺探過去,我們便讀遍所有記錄,用雙眼見證世間上的遺蹟。
當我在心中暗自下了決定的同時,卡斯特與我四目相接。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波勒克斯,」很少開口說話的他,用清澈的嗓音對我說。「我們一起出發,去探索這個世界吧。」
也許這就是預言者所指引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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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石郡第七天,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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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睜開雙眼,迷惘地望著紅銅色天花板上的渦狀紋飾。那宛若不動的紅色雨雲,捲曲得好像一行行字,藏著支離破碎難以解讀的暗碼,當他想要去細讀時,那些字卻在腦中喪失了意義。
拉斐爾注意到身邊有個男子在椅子上打盹,左半臉上有著燒傷的痕跡。拉斐爾凝視著那名男子,一時之間,他認不出那名男子是誰,這個地方又是哪裡?他好像不該在這裡,一切都好陌生。
爸爸,我在哪裡?
意識矇矓間,他看到一名白髮男子將手按在他的胸口。
回歸吧……
兜帽下,那雙眼睛充滿哀傷,低沉的嗓音逐漸消散。
白髮男子手撫過之處,一股燒燙的感受仍從胸口蔓延至靈魂深處。
拉斐爾喊出了一個名字,一個他不認識的名字,也想不起來的名字。他伸手想抓住白髮男子,眼角要溢出淚水。
──他推開了棉被。
冷風灌進來,吹散幻影。拉斐爾打了個哆嗦,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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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我在……黑石城堡?」渦紋紅銅天花板只會出現在黑石城堡裡。
「殿下您醒了?是的,這裡是黑石城堡。」一聽到王子的聲音,警醒的凱立即戴上遮掩燒傷的面具,快步走到床邊。「您昏過去了,被送到這裡來。」
拉斐爾剛要起身,背部一片疼痛,後腦杓更是像是有萬把細針同時扎進來。他呻吟了一聲,伸手往後摸,摸到縫線的傷口。
「我、我受傷了?」
「殿下您背部被玻璃割傷,而且還撞到頭了,請再多躺一會吧。」
「凱,我怎麼了?」拉斐爾驚恐問道,下意識摸著頭顱檢查,每摸一下都一陣刺痛,幸好沒有任何骨頭碎掉的樣子。
「白隼大人說,殿下昨天傍晚出了個意外。」
「什麼意外?」拉斐爾茫然問道,然而當他試圖回想,思緒便卡進頭上縫針的地方,變成一團劇痛,讓他不由得噁心想吐。
「詳情要問白隼大人,」凱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他的主人。「殿下,醫生交代如果會頭暈,有腦震盪的症狀,得多休息。建議您不會暈眩時再起來。」
拉斐爾嗯了一聲,試著理解事實,但蒼白的臉色透露出他仍不舒服,「醫生有開止痛藥嗎?」
「有鴉片酊,不過醫生建議這兩天盡量保持清醒。殿下頭暈很嚴重嗎?」
「我還好。」拉斐爾露出溫潤的微笑。
恐怕拉斐爾王子就算奄奄一息也會這麼回答。凱控制不了地想著。「殿下還是先躺著吧。」
少年一定是非常不舒服才會乖巧地躺回床上,凱默默鬆了一口氣,幫王子拉上棉被。
拉斐爾又躺了一會,暈眩感終於消退。他花了一分鐘慢慢地重新撐起身子,看到陽光從厚重窗簾縫隙中透出,一旁的琺瑯座鐘指針指著十一點二十三分。
快中午了?拉斐爾不解地想著,一邊起身下床,但才這麼一個踏出腳的小動作,他便站不住地坐回床上。
「殿下,小心。」凱急急忙忙地地扶住他。
景象在旋轉著,一個他被什麼東西抓到半空中的畫面閃過腦際。拉斐爾驚慌起來,驟然把剛剛串起來的一些記憶,以及關於時間、地點、誰、為什麼等等的問題拋到一邊。
拉斐爾靠著凱輕微喘著氣,全身發抖,思緒猶如生鏽般無法運作,接著還是下意識撐起身子,坐回床上,別讓自己表現出讓人擔心的模樣。凱仍然無法放心地守在一旁,而拉斐爾深呼吸了幾口氣後抬起頭,恍惚望著房間裡天青石壁爐、象牙鑲嵌壁櫃、銀燭台、雕刻鎏金鏡與精美的人偶。這些逸品如同旋轉木馬般轉動飛舞,無法忍受的暈眩再次襲來。他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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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一片荒涼的山丘上,厚厚的雲層遮蔽陽光,黯淡了整個世界的色彩。灰白的天空和鉛灰色的大地,幽暗而雷同,融為一個沒有界線的世界。
要下雪了,他想,他聞到下雪前冷空氣的獨特氣味。隨著他腳步前行,枯黃的野草搔過他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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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倏地睜開雙眼,黑石城堡房間的鮮豔色彩衝入他的視網膜中。我還在房間裡啊,他困惑地想,暈眩依舊,眼前景物如水波晃蕩扭曲,揉合成一幅模糊的印象畫。他彷彿身在七彩幻境之中,而真正的他並不置身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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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個巨大黑影從彼方山丘湧現,或爬或走,每一個存在都極其強大、邪惡、醜陋,牠們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
你在哪裡?他想,手遮在額頭上,瞇著眼。
漫天禿鷹在高空發出期待的啼叫,一聲聲號角在耳邊響起,彼方的惡魔一齊發出咆哮。
大地震動。牠們張開足以輕易咬斷人類身體的巨大尖牙,朝他直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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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放輕鬆。」似乎是凱的聲音,聽來是那麼遙遠,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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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視著越來越接近的敵軍,掃視著前鋒士兵那一張張扭曲的臉孔。那不是人類該有的長相。
忽然,他找到他了。
在黑暗大軍後方遠處,靜靜佇立著一個比闇夜更黑、比寒冬更冷的男子。兜帽下的白色長髮隨風飛舞,身上纏繞著一道道黑色雷電,散發出的壓力比任何一個惡魔都更為龐大,宛若海水要從天上灌下。
他握緊手中的紫羅蘭,烈火般的決心在胸中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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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拉斐爾倏地驚醒。他還是坐著,不過上半身斜靠在床柱上,一手緊抓著床柱。凱蹲下來關切他。
「凱……我……?」
凱猶豫了一下,輕柔拍起少年的手。王子小時候害怕時,他便是這樣安撫王子的,他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做了。「殿下,沒事,您現在什麼事都沒有。放輕鬆、放輕鬆。」
拉斐爾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那恍若在戰場上的激動心情在心中翻攪著,還有某件他必須去完成的事。那是他曾經跪在神像前,以靈魂對神起誓,無論多少年,他都必須完成的事。
我還有什麼未竟之事?
拉斐爾隨即發現方才的念頭毫無道理,不像他自己的,他從沒去過神殿,怎麼可能對諸神發誓?不過那念頭一出現好像就有了生命力,強烈到他差點想把自己的身體讓出來,好讓夢中的自己進駐其中,訴說出那個秘密。
我是拉斐爾.白瑞瑟斯,國王加圖之子,蘭提斯王子。我就是我,沒有其他身分。
拉斐爾在心裡不停默念著,試圖藉由名字與身分的確認,鞏固意識與肉體之間的連結。
「殿下,來,放輕鬆。」凱去倒了一杯水,把水晶杯子推到少年前面。
拉斐爾接下水杯,要喝時,他不禁望入了水面的倒映。他真的是他嗎?越是想看清,他就越發覺自己和水裡的影子一樣模糊難辨。
「殿下,請喝點水。」凱提醒。
拉斐爾像木偶似的聽令將杯子放到唇邊。冰涼的液體滑落喉頭時,有如觸動了開關。他一下子被拉回現實,用力吸了一口氣。
剛剛是……作夢吧?
「殿下?」凱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連連喚了好幾聲。「殿下?您身體不舒服嗎?」
拉斐爾眨了眨眼,發覺凱正端詳著他。
「我已經休息夠了。」拉斐爾連忙把空杯遞給凱。「凱,請幫我更衣,然後請白隼將軍來見我。」
凱擔憂地望著他的主人,然後動手為王子更衣,而少年則是心不在焉地任他擺佈。
「殿下,我這就去請白隼將軍來見您?」凱擔心地再次確認,同時把禮服上最後一顆釦子扣好。
拉斐爾點點頭,直到門板闔上的聲響傳來,他才抬起頭,睜大雙眼,慌張地喊了聲:「等等。」
然而凱已經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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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走廊上,一股迎面而來的寒風讓凱打了一個哆嗦。那位駐守在門外的灰髮將軍居然將窗戶敞開,只為了讓風帶走濃厚煙味。「將軍,殿下醒了,他請您進去。」
白隼吐了一口煙,便把菸捻熄丟進一旁小桌上的金屬菸灰缸,裡面已有十幾支菸蒂。他一進房,便看到王子倚在壁爐旁的椅子上。
「坐,白隼。」王子說。
雖然王子的聲音聽來無異樣,但只消一眼就明白少年在忍耐不適,最糟糕的就是那雙無神的雙眼。白隼覺得那雙眼睛正好與自己徹夜未眠的疲憊互相呼應。
「白隼,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拉斐爾問道。
白隼訝異地望著拉斐爾。「殿下您不記得了?」
拉斐爾皺緊眉頭,頭腦依然宛若有層霧氣籠罩,突然,一陣抽痛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睜大眼睛,猛然問道:「白隼,父王知道我受傷的事嗎?」
「知道了。」白隼簡短地回答。
「白隼,你不必什麼都告訴國王……」拉斐爾垂下眼眸,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克盡職責,被派來保護我和監督我,但除非真的有必要,有些事情你不說,對你我都比較好。」
白隼沉默了一會。比起找出差點殺死他的原因,少年更在意他父親的怒火嗎?
「盡好你的職責,如果王子少一根汗毛,唯你是問。」白隼想起來自國王的電報。王子說對了,他們的命運都掌握在國王手中。他們是該恐懼。
「所以你沒見到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拉斐爾再次詢問。
「殿下,我昨天和您分開不到半分鐘,可是事情就是在那短短幾秒鐘裡發生的。」白隼嚴肅地反問。「殿下記得昨天的任何事情嗎?」
「我記得……」拉斐爾凝視起爐火。「我們去索菲亞餐廳吃午餐,接著與派特一起去抓扒手。」拉斐爾目光拉回白隼身上,好似在尋求確認。
「是的,我們一起做了那些事。」白隼點點頭。
「我們在巷口遇到行政官先生,特洛伊和我……」
壁爐的火舌捲起,發出一聲嗶啵。
拉斐爾的呼吸急促起來。
拉斐爾眼中的火焰變成綠色,一顆哭泣的嬰兒頭顱從火焰中緩緩浮出。幻覺消失,火焰又變回橘紅色,火光越過壁爐欄杆射出一條條影子,每一條都在顫抖。拉斐爾也在顫抖,滿臉冷汗,彷彿殺人罪死刑犯在等待行刑的終了。
……你要代替我墮入深淵……
「殿下,鎮定。」白隼迅速站起來,越過桌子,將雙手搭在少年顫抖不已的肩上。「鎮定下來!」
「不要!不要抓住我!」拉斐爾撥開白隼的手,然後他啊了一聲,看了看白隼。
「……對不起,白隼。」拉斐爾的神情瞬間恢復正常。「謝謝,我沒事了。」拉斐爾對白隼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杯子喝口水。
白隼當然知道那只是個掩飾。少年身為王子,慣於掩飾極端的情緒,不過他還是失控了,在在顯示昨晚廢屋裡發生的事情不單純。
其實白隼早已調查過那棟廢棄屋子。厚重的灰塵讓使足跡不難辨識,反倒是事後自己、派特中尉與醫護人員的混亂腳印破壞了部分現場。不過他發現樓梯上的一串腳印只走到途中,然後又因為什麼而掉頭走了下來。從鞋印可判斷上樓的應該是王子。而另一道延伸至立式座鐘後面的鞋印大概就是特洛伊了吧。有限的線索不足以兜起任何事實,而唯一可能目擊整件事的特洛伊卻不知去向。
「殿下,是誰傷害了你?」白隼問道。
拉斐爾咬緊下唇。
「白隼大人,現在可能不是詢問殿下的適當時機。」凱說。
「沒事的,凱,我必須說出來。」拉斐爾用意志力硬撐著保持坐正,但一種深處記憶恢復爆發出來的驚恐,像疾病般在全身的內臟蔓延開來,如同風暴般在他體內瘋狂攪動。「昨天進到那棟屋子裡時……惡魔……」他腦中只剩下恐慌,不只無法編出其他理由,一時連完整的句子都無法組織。「一顆……巨大頭顱漂浮著,頭髮……無數透明的手抓住了我……綠色的火焰……」
少年無助絕望的樣子讓白隼想起一個不好的記憶。
「殿下,冷靜。」白隼要再伸出手的時候,拉斐爾霍地站了起來。白隼跟著站起。「殿下,您還想到什麼?」
白隼關切地注視著王子,但王子的目光卻穿透了白隼,投射到遙遠空茫的某處。少年的水藍色眼眸宛如清澈的湖面,白隼可以在裡面看見自己的倒影,卻沒看見少年的生氣。少年的精神似乎突然抽離,恐慌與迷惘,一瞬間全都不見了。
拉斐爾握上腰間紫羅蘭的劍柄。「……支配者。」他喃喃說著,把劍抽了出來。
凱驚愕地後退。
「殿下不可。」白隼預防性地把配劍抽出,想起昨晚少年昏迷時的樣子。「殿下,您現在意識清楚嗎?」
「……Vais Atnan。」拉斐爾將紫羅蘭劍對準白隼。
Vais Atnan?冰域古語的「讓開」?白隼想起昨夜王子在昏迷之中的囈語也是冰域古語。他深淵的,果然出問題了。
雖然拉斐爾身上沒有殺氣,但白隼不敢輕忽眼前的情況。
「上祭大人,」白隼試著以他的家鄉話回話。上古時代只有神殿,還沒有國家這種組織,上祭大人是白隼所能想到最接近的敬語替代詞。「請您放下劍。」
「不行,他來了。」拉斐爾用起冰域古語與他對話。「我等他好多年了。」
「誰來了?」
「你不需要知道。讓開。」這語氣讓白隼以為他在和另外一人說話。
「在下認為上祭您現在不適合外出,請您留在此地休息。」
「抱歉,我必須去找他。」
拉斐爾一個踏步,轉換成攻擊姿勢。白隼不得不跟著舉劍防禦。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眨了眨眼,表情柔和下來,突然變得比較像原本的他。
「白隼……?」拉斐爾茫然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紫羅蘭,意外自己呈現出攻擊的架勢。「我真的拔劍了?」
拉斐爾木然地收劍入鞘,癱坐到沙發上,吁了一口氣。
「抱歉,我剛剛好像在作夢。一個非常鮮明的夢。」拉斐爾往後躺靠在椅背上,一手遮住臉,昏昏地說。「我在一座荒蕪的丘陵上,四面八方都是……惡魔。就算我現在閉上眼,依然能在腦海中清楚看到。」拉斐爾嘆了一口氣,毫無疑問另外兩人正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好了,兩位,別盯著我瞧。我可以感受到我真的好多了。凱,幫我弄點吃的,我得讓自己恢復精神。凱?」
「殿下,您叫我嗎?」凱困惑地望著拉斐爾。
「是啊,凱。幫我弄些麵包、水果,什麼都可以。」拉斐爾放下手,疑惑地見凱依然站在原地。
「抱歉,殿下,我還是沒聽清楚您說的話。」凱在面具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上祭大人,您現在在說冰域古語,您的貼身侍僕恐怕聽不懂。」白隼皺著眉說道。
「我不是在講冰域……噢。」拉斐爾眼珠一轉,換回蘭提斯語。「凱,請幫我準備早飯。」
凱欠身離去。
「白隼,不好意思,坐下吧。」
白隼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注視著似乎又陷入沉思的王子。
「殿下,您會說冰域古語?」
「冰域古語是我學習過的語言之一。」拉斐爾露出虛弱的微笑。「蘭提斯語以外,我精通境內的所有方言和三種外國語言。」
白隼稍稍放下心來。他聽說有人喝醉酒時就會用流利的外語與外族人溝通,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真希望王子是因為單純精神狀況不佳才有這樣的行為,可是他內心知道不是如此。
追根究柢,一開始就不該讓王子離開安全的區域。
白隼懊惱地想著自己的疏失,不自覺握緊拳頭。
「白隼,」拉斐爾輕聲說。「我沒法記得屋子裡所發生的全部事情,可是我……遇到了惡魔。」
「請殿下再說一次那惡魔長什麼樣子。」
拉斐爾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但接下來他變得面無表情,像是將自己放到一個安全遙遠的地方:「牠只有一顆頭,大概和那座壁爐一樣大的頭,牠身上不時燃燒綠色的火焰,幾乎透明的頭髮其實全是無數細小的手組成的。」
「不,殿下,您在說您的惡夢。」白隼斬釘截鐵地說。
拉斐爾不解地偏頭。
「殿下你還在頭昏吧,您把實際發生的事情和剛剛做的惡夢搞混了。」
拉斐爾的臉色沉了下來。他露出不服氣,以及受傷卻又極力壓抑的表情。
白隼看過這樣的反應。他認為是當他以不容異議的口吻敘述一件事情時,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只嚴厲,甚至可能是冷酷的──這冷酷會激起對方強烈的反抗。
「殿下記得在下有個妹妹嗎?」白隼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我有印象。」
「我妹妹的名字是莉莉。她和殿下年紀差不多,也有著一頭金髮,是個文靜善良的女孩。我認為她會擁有最美好的人生,因為這是她應得的。我不常提到我的妹妹,這是有原因的。」白隼說道,「簡單來說,有個人傷害了她,而我妹妹……受損了。永遠無法回復到以前的樣子了。」白隼的臉孔出現一瞬間的扭曲,但很快又恢復成一片冷漠,「在……那件事過後,莉莉甚至不記得那個人的臉。她每天晚上都會作惡夢,夢到一個沒有臉的黑色惡魔不停追殺她。她每一夜都哭著驚醒,而我每一夜都要安撫她,告訴她惡魔不是真的。」
「我找到那個人,親自把他送上絞刑台。」白隼不帶感情地繼續說道:「當我看著他的雙眼時,我明白了,人類可以是惡魔。」
白隼直視著金髮少年:「所以請殿下再仔細回想。」
「謝謝你的建議。」拉斐爾吸了一口氣。「關於昨晚發生的事情,我會再想想。你可以先下去休息了。」
「在下告退。」白隼站了起來。他看得出王子並未全然接受他的論調,然而此刻多談已無意義。「如果殿下想起任何事情,請務必告訴我。」
拉斐爾點點頭。
「對了白隼。」拉斐爾忽然叫住他。「父王知道我受傷,就已經足夠了。」他懇求地說。「我剛才的說法,請不要向國王報告。」
「請殿下安心靜養。」白隼鞠躬。「在下會繼續調查,一有消息我會立即向您回報。」6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3vtYK9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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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一打開窗戶,彗星便嗖地落在窗櫺上。
彗星。拉斐爾鬱結的眉頭稍稍舒展,他撓了撓獵鷹蓬鬆的胸部。
拉,我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我一直找不到你。彗星用彎刀般銳利的喙,輕輕地啄著拉斐爾的衣襟。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我先是感受到你的痛苦,然後聽到你在拼命呼喚我,可是你卻突然消失了
我……真的消失了?
噢,拉。彗星靠到了他身上。拉斐爾抱住了彗星,絨羽下的心臟鼓動著,強而有力。一股暖意流入心裡,拉斐爾的不安漸漸消退。
彗星,我一直以為我深深相信諸神的存在。擱在羽毛上的手指可以感受到窗外灑進來的冷淡陽光,拉斐爾將手往外伸,緩緩握起,恍如要捉住亮晃晃的朝陽。可是面對純然的恐怖時,我發現自己和想像中不一樣。我曾經希望自己無論遇到什麼,都能保持強大的信念,哪怕不能表現出來,在心底暗藏著也好,但這一次,恐懼輕易地啃蝕掉我的信心、勇氣與理智。到了最後,我心中只剩下害怕。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拉斐爾痛苦地重複:什麼都沒有了。
彗星張開巨大的翅膀,輕輕罩住了少年的身子,保護他,安慰他,彷彿母親擁抱著驚慌失措的孩子。
彗星,白隼和我說我看到的惡魔是錯覺,是惡夢。他的說法很有說服力。拉斐爾哀愁地說。我好矛盾。我想利用他的說法來逃避我真正看到的東西,那個東西,一點道理都沒有……我現在的思緒好混亂,還是說,彗星,你知不知道我昨晚遇到的到底是什麼?
牠不是人類。彗星抖了抖身子。我不喜歡你昨晚遇到的東西。牠切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
看來我並沒有瘋。儘管拉斐爾心底希望彗星能否定他的記憶。有個現成的謊言讓他相信也好,因為這樣他就不用再去害怕。他總覺得,暗影中會傳出邪惡的哭聲,嬰屍巨臉會冷不防地再次壓到他頭上。
彗星,我又頭暈了,我得再去躺一下。拉斐爾僵硬地鬆開手,搖搖晃晃地走向床。全身還殘留著被無數透明小手抓過的冰冷觸感,以及被一道鎖鍊拖進深淵的絕望,他只記得他一直在墜落,斷斷續續好像看到了一層一層不同深淵裡無比恐怖的景象,然後思緒在某個時間點便中斷了,如同無法承受所以將記憶封印起來,以後怎麼回到這個世界上他也不記得。就算他回來了,好幾次踩踏在地上時,他卻感覺地板隨時會裂開。
暈眩的感覺就像墜落,拉斐爾雙腿一軟,跪倒在床邊,再次恐慌地喘起氣來。
彗星飛到了床上,擔心地輕啄拉斐爾的頭髮。拉,你要不要請神明來幫你呢?
彗星,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嗎?拉斐爾萬念俱灰地問。
這世界上有神明喔。
拉斐爾將臉壓在手背上。他希望聽了彗星溫柔的話,就能想點光明安心的事情,然而大腦卻不受控制地運轉。
父親的臉孔出現在他眼皮底下。
他早知道自己是從父親身上建構這個世界。父親告訴他的每一個不可以、不應該和不可能,早已形塑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他在這個核心上建立的自我與希望,都不過是一層微薄易碎的蛋殼。此刻惡夢的槌子輕輕一敲,對於諸神的信仰就先碎裂了。
但這支重擊他人生的槌子,帶來的影響不只如此,那種種的可怖,讓父親所給予的生活準則、秩序也變得不堪一擊。
他不知道他該相信什麼。無論他是要相信父親,還是希望能繼續相信神明,他心裡的支柱早已斷裂。
彗星,我不知道該怎麼重拾信念。拉斐爾咬著牙。這樣幾乎崩潰的時刻,他既渴望能相信什麼,同時又對自己有這樣的需求感到無力與羞愧氣憤,猶如他是一道影子,總得依靠什麼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恐怕一直以來,我最常對自己說的謊言,就是相信祂們真的存在。
拉,不要怕,諸神真的存在。彗星信心滿滿地說。
拉斐爾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彗星說得那麼肯定,那麼簡單,又那麼有力,讓他腳下的地板在那瞬間變得穩固,不再有下一秒就會裂開的錯覺。他放鬆地吁了一口氣。
但我無法光靠相信,就讓諸神變成真的存在。
拉,如果你想感受到神明的話,很簡單喔。
咦?
昨天我找不到你的時候,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召喚我。一開始我以為是你,所以很高興地飛了過去。結果是一棵巨大的樹,那棵樹散發的氣息非比尋常。我棲在樹上,樹和我說話了。那棵樹和你一樣,能和我說話。樹聽到你求救的聲音,樹說它能幫你。彗星撒嬌般地將頭彎到拉斐爾的手邊,輕輕頂了頂。但它也找不到你,它需要我的幫忙。因為我們之間的連結是最強的。
那棵靈樹在哪裡呢?拉斐爾摸摸彗星的頭。彗星金色的眼珠裡裝的是全然信任的單純,讓他也不禁跟著相信有這麼一棵好心的樹。
在附近一座山的山頂上。彗星輕聲鳴叫。幾乎覆蓋整個山頂的大樹喔。
山頂上的巨樹?拉斐爾困惑了。黑石郡這裡連山上都住滿了人。若有棵像妳說的靈性巨樹,還能出現在──噢,難道是里斯塔山?
你知道在哪了,對不對?彗星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那麼就走吧。去親身見證它的存在是多麼妙不可言。樹說它能幫你,它就一定能幫你。樹的力量真的很強。我棲在樹上時,立即感受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由於想找到你,一連看到好多不同的景象,非常奇妙。
妳說的,讓我想起克里斯和我提過的「精靈木」。拉斐爾坐到床上,換撫摸著彗星背部硬挺光滑的鳥羽。在雷亞托瓦生命之樹的信仰中,精靈木是每一座森林的中心,是每一座山的守護精靈。若有幸找到精靈木,觸碰精靈木的時候,可以看到整個世界。他不確定地說。可是,我以為生命之樹的信仰只在南方。我好難想像黑石郡這裡有精靈木。
鳥銜來種子,種子在哪落地生根,樹就長在哪吧。
咦?什麼種子這麼厲害?
我不知道,拉,我沒看過那種樹。但要我形容的話,那棵樹真的和你很像。不是外表的像,你是人,祂是樹,用肉眼看,你們當然不一樣。但我感覺得出來,樹的生命和你好像。最像的地方,莫過於你們都能張開一張網羅許多生命的網子,能和萬物對話。
就像樹裡有個精靈?拉斐爾像鳥兒般歪著頭。所以才叫做精靈木?
可能喔。
我以前常想,總有一天,我會遇到和我一樣能力的人,沒想到是樹啊。如果有機會能認識生命神殿的司祭,關於精靈木的事情,我一定要好好問清楚。
神殿司祭?你不是可以和樹木說話,有什麼問題,直接問精靈木不就得了?彗星也歪頭看著他。
拉斐爾與彗星對望。彗星這句話突破他的盲點了。
說起來,我一直沒有想過我要選哪一位神明作為我的引導神靈。拉斐爾尋思地說。克里斯說每一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引導神靈。雖然我常聽克里斯談論伊絲神,可是內心裡總覺得連結不太起來。他抱起一旁四角縫著珍珠花的綢緞枕頭,將腮幫子擱上去。但想到生命之樹,我就想到住在神樹上的精靈,以及崇拜著精靈,圍繞著火堆跳舞的野人故事。我應該不太像……野人吧?我從首都來到這裡與紅色火箭作戰,恢復社會秩序。拉斐爾想起夢中所見的一片北方雪景,和心中充滿的勇氣。他迷惘地問:彗星,你覺得審判神殿的狼神極光適合我嗎?
樹。彗星抗議般地拍打著翅膀,揮亂了拉斐爾的頭髮。你屬於樹神,不屬於狼的。
你把我從沒細想過的事情說得這麼篤定。拉斐爾微笑。因為我能和你說話,所以很適合生命之樹嗎?他輕敲腰間的長劍。可是我也有這把源自審判神殿的聖劍紫羅蘭。
你有那把劍沒問題,拉,我們快一起上山,親眼看看你和樹有多麼像,你就會明白了。彗星迫不及待般飛到窗櫺上。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很害怕,頭也會痛。請精靈木保佑你,你就會好起來。拉,來,精靈木會給你力量,祂會幫你,保護你,比人類醫生還厲害。
彗星躍出窗外,她拍了拍翅膀,高空的氣流把她托起。
和平常一樣,我帶你,你用我的雙眼去看。
拉斐爾點點頭,閉上眼睛。
拉斐爾讓自己的感知隨著彗星擴張出去。他開始聽到一些細語,大多如同他在黑石郡時常聽到的動物悲鳴,以及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的渴食聲。這些聲音對平常的他不會有太大影響,但現在的他光是維持自己的冷靜就已經非常勉強了,因此難以承受不停灌入他心裡,紛紛擾擾的情緒。
他忍不住想收回聯繫,可是他和彗星連結得很緊密,而著急的彗星在高空中飛得很快。他覺得自己的意識擴張得太快──他與惡魔搏命時身上散發出的金絲線,不受控制地出現了。
隨著彗星越飛越遠,金絲線灑向大地,主動連結上萬物。越來越多生物望向他,牠們瞪大眼睛,無論是不安、驚訝或驚喜,全都藉由那金絲連結,想和他說話,想知道他是誰。牠們說他是空中一隻發光的金色的鷹。但對拉斐爾來說,他就像不知怎麼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門外還出現了無數好奇的眼睛,密密麻麻。拉斐爾驚疑不定。但那扇門太大,他關不起來,而眾多動物還想把他從門裡拉出去,認識他。他甚至覺得自己真的被往外拖──
「殿下!危險!」
剛進門的凱餐盤掉到地上,衝過去抱住王子,往後一拉。
拉斐爾感覺自己碰地撞到地上,腦海中的聲音和畫面霎時消散。
「殿下,您在做什麼?」凱驚懼地問道。
「做什麼?」拉斐爾茫然重複,然後呻吟出聲。撞擊的力道太猛,背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剛癒合的傷口可能裂開了,而且,他又開始暈眩。他想從凱的身上坐起,卻跌到一旁。他看了看凱,然後勉強地轉頭,在看見那敞開的窗戶時,赫然明白凱剛才看到的景象是什麼。
噢,不。
「無論昨晚發生什麼事,請殿下不要想不開,有什麼事都可以和我說。」凱驚慌地說,甚至違背了身為僕從的禮節,緊緊抓著他的肩膀。
「凱,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他該怎麼解釋呢?
「殿下,您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了?」
「殿下,您的眼睛剛才是……紫、紫色的……」凱將拉斐爾抓得更緊。
「我的眼睛是紫色的?」
「伊絲神保佑!現在變回正常顏色了。」凱鬆了一口氣,但神色依然憂慮。「殿下,我相信您昨天看到了……惡魔。我小時候聽鄉下農莊的奶奶說過,被惡魔附身的人眼珠有時會變成紫色。剛才惡魔……是不是控制殿下您從這六樓窗戶跳下去?」
「什麼!」拉斐爾心中一冷,一時間,他什麼都聽不到,連彗星的聲音都聽不到。
「殿下、殿下。」凱焦急的聲音朦朦朧朧地傳來。「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我不方便的時候,我請白隼將軍安排人隨時看著您?」
「凱……你說惡魔?」拉斐爾臉色變得灰白。
「我相信您昨天的遭遇!」
在國王的眼底下,王宮裡的人,是絕對不敢表態自己是否保有信仰,凱這一句一定是有相當的決心才說出來的。
「你能相信我,這樣就夠了。」拉斐爾微微一笑,伸出手,讓凱拉他起來。
拉,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你的狀況。彗星的聲音傳來。你身邊沒有邪惡的東西,沒有。
希望沒有。拉斐爾望著射入房間的白日陽光。
「殿、殿下……雖然我多年沒去神殿了,不過我、我記得一些禱告詞。」凱難以啟齒般地小聲說道,「如果殿下願意,可以讓我試著為您禱告嗎?」
「如果你能幫我禱告,是再好不……」拉斐爾忽然無法集中精神。「過……」
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睡意壓過了其他情緒,拉斐爾腳步踉蹌,眼看就要倒下的身子被凱及時撐住。
「殿下,您現在怎麼了?」凱捉著他的胳膊,擔憂地問。
「我只是累了……?」眼皮越來越重,拉斐爾讓凱把他帶到床上。
一絲害怕從鎮定的催眠中浮出,他不是睡到中午,才剛起床沒多久嗎?拉斐爾對這股襲擊他的古怪睡意感到不安。他想要強打起精神,可是抗拒不了那股睡意,疑惑與恐懼如熱紅茶裡的砂糖,一會兒就融化了。恍恍惚惚之間,他聽到凱這麼說:
「讓信仰,而不是恐懼,決定命運的軌跡。」
接下來他聽到一個古老卻又熟悉的聲音。
……孩子……
十分疲憊地,拉斐爾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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