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的少女 繪 by 強爺
有些存在,不願抹殺;
有些記錄,不願留下。
當我們以謊言和刻意的空白撰寫「最終審判之役勝利」的那一刻,歷史變得矛盾與破碎。所有人類歡欣鼓舞,但對於真正發生過的事情,卻變得茫然失憶。
從每一個人身上剝奪的重要記憶,變成一道道靈魂上的鞭刑,懲罰我們濫用神明所賜與的共鳴之力。卡斯特與我彷彿被鞭打了好幾世紀,待我們清醒後,再也無法從記憶之鏡中窺視任何過去。
我知道,我們背叛了神明,被記憶之鏡神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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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蒂亞坐上專屬於共鳴者的位置,望著伊絲神殿裡滿滿的人,好多人喔,她心跳越來越快,人怎麼能這麼多?
艾蒂亞從小在神殿長大,平時所見著會來參拜諸神的人並不多。國王是無神論者,這件事情所有神殿裡的人都深有體會。所謂無神論並不是不相信伊絲神、霧之杖神或者雙月神──不屬於任何神明的中立地帶。不相信本身即是一種強烈的信仰,自成一格的邏輯。
由國王所散發出來的「不信」,不只帶動了蘭提斯──伊絲神所鍾愛之地──的無神論風潮,更可怕的是許多年輕人會嘲笑怒罵虔誠的信徒們。無論司祭們花了多少力氣去幫助窮苦的人們、定期提供免費的義診,當他們從神殿外面回來時,身上總是帶著越來越濃厚焦慮與擔憂的氣味。
世界懸於深淵之旁了,有些司祭們會這麼描述,人們不再讚美造物主,遵循天上與人間的法則──慈愛、秩序、光明、信賴、奧秘、起源與生命──轉而專注於物質和鬥爭,一如鳥兒不會飛就急著離巢。離根曆兩千年只剩不到一年。預言每逢千年,世界必會昇華或墮落。這些都是不祥的徵兆啊。
然而自從她成功醫治克林姆家的嬰兒,共鳴者具有奇蹟能力的傳聞像野火般傳了出去。
現在一切都有希望了。
「伊絲神慈悲。」一名司祭朗聲說道,聲音在神殿裡形成回音。「歐夫.布洛克先生請求共鳴者大人醫治他的臉。」
歐夫.布洛克應聲站起。
應當肅穆的神殿沸騰起來,每個人都像是希望自己變成長頸鹿,拼命伸長脖子張望著。這裡頭,年輕人居然超過了一半呢。
當歐夫越過人群時,每個人都可以清楚看到他臉上有著巨大的腫塊,如同一團從臉中長出來的燒焦爛肉。人們交頭接耳起關於歐夫的故事:歐夫臉上有那腫塊一年了,可能因此不久於人世。人們本能會嫌惡一張如此噁心的臉,但此刻所有人不再移開目光,全好奇地瞅著歐夫。
歐夫走到伊絲神像前,向艾蒂亞跪下,一張開他腫脹的嘴巴,唾液先流了出來。
「共鳴者大人,拜託您治好我的臉。」他口齒不清地說,嘴巴開闔之間,只見佈滿紅斑的肉團從臉皮表面深入到他的嘴唇和舌頭上。
艾蒂亞微微暈眩。她並不是害怕病人臉上的爛肉腫塊,而是那一道道從人群裡射出,緊貼在她肌膚上的視線。她熱熱的臉頰應該紅透了。
既然我已經決定要當伊絲神的共鳴者,這些就當作精神鍛鍊吧。
艾蒂亞為自己打氣,努力只凝視著歐夫。
她開始唱了。偌大的祭祀廳瞬間變得安靜,只聽見少女柔和的歌聲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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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萬眾之母啊,我們的孩兒身上帶滿了傷。
我們的孩兒充滿了煩惱。
我們的孩兒向您祈禱。
喔,仁慈的女神啊,晨光如您永恆的羽翼,
覆蓋在萬物生而脆弱的軀殼上。
您為我們流下了淚水。
此刻或彼時,
生靈終須承受肉身之苦。
喔,至高女神啊,您的光、您的歌、您的雨水,
沐浴我們。
沐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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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歌聲響起,艾蒂亞身邊出現偌大的光之羽翼,闔起來,包裹住她,如同半透明的布幔。羽翼之外,人們臉矇矓,眼神不再壓迫,不過艾蒂亞依稀可以瞧見人們擺動著頭,張開的嘴好像是在發出驚嘆聲。最奇妙的是,人們的舉動變得慢吞吞的,說出來的每個字是低沉又拖長的模糊聲音。
光之羽翼裡外,時間流動速度不一樣了。
艾蒂亞鬆了一口氣。不過有一個人與她待在羽翼領域裡頭──歐夫,他像是一尊蠟像,凝結在她眼前。
艾蒂亞更加專注在歐夫身上。她不只是看,她「看穿」他了。
無數光脈浮現在歐夫的身體裡,那些細長的光脈,有各自的濃淡、強弱和顏色,代表人體能量運行的管道。而歐夫的臉,口腔潰爛之處的光脈非常黯淡,最嚴重之處的光脈還歪七扭八的。
歐夫宛若虛像,艾蒂亞伸出的手如穿過溫暖空氣般穿進歐夫的臉頰中,沒有碰觸到肌膚或者牙齒。真是不可思議,人為什麼能變成一條條光,像細小水流似地刷過她?
還不只如此,這光有聲音,像心跳,再仔細一聽,聲音裡還有另一個聲音。是什麼一起奏出美妙的和音呢?聽起來好像鳥兒在籠裡鳴唱。人死後靈魂會化為鳥兒一路盤旋向上,直穿天空,在時候到之前,她會修復好鳥兒的居所。
水藍的火焰倏地出現在她的手上。她手經之處,聖火淨化起骯髒顏色的光脈。
謝謝上祭大人的用心,艾蒂亞忖道。她昨日才學到關於口腔的知識,今日上祭大人就替她安排了口腔癌的病人。
或許有人會認為艾蒂亞沒有必要學習知識,只要用神聖的力量將疾病燒去就好了,但艾蒂亞可以感受到學習過後施展力量時的微妙差異。直接做一件事情,和掌握知識後才去做,後者心裡會多了點方向,少了點迷惑。她喜歡這種感覺。
艾蒂亞指尖的光芒變成金色,那些被灼燒過細如絲的光脈,在她輕柔重新撫觸過,熒熒閃耀起來。那些受損的,逐漸變得完整。
護著她的光之羽翼張開,飛昇消失,時間的流速同時恢復。
所有擠在伊絲神殿裡的人們只見艾蒂亞全身發出耀眼的光芒,伸出手輕撫男子的面頰──爛肉腫塊在艾蒂亞掌中蒸發消失!
「奇蹟!」人們連連驚嘆,尤其是歐夫的親朋好友們更是高聲呼喊。「是真正的奇蹟!」歐夫的臉頰不只沒有傷口,歐夫張開嘴,嘴內也沒有缺肉而產生的破洞。那是一張完整的臉。
「諸神在上!我的臉和嘴都好了!」歐夫驚奇地發現自己舌頭變得靈便後,立即伏拜在艾蒂亞面前,拼命親吻艾蒂亞的腳趾。「感謝伊絲神!感謝伊絲神!感謝伊絲神共鳴者賜與的奇蹟!」
艾蒂亞將手放到男子低垂的額頭上,輕聲說。「願伊絲神保佑你。」
正當艾蒂亞以為歐夫要起身離去時,歐夫站在原地,忽地開口:「共鳴者大人,我之前為了治療臉上那塊爛肉……」猶如要把握住最後的機會,歐夫大聲問道:「我負債累累了!可否請您也讓我變得有錢一點?」
艾蒂亞一愣。
歐夫用無比崇敬的眼神看她,而他的語氣像是在說,她能彰顯奇蹟,她就是活生生的伊絲神,這點小要求應該不難辦到吧。
艾蒂亞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共鳴者」這個詞代表著諸神在地上的使者,而她僅能施展代表伊絲神的治癒之力。類似這樣的要求,她不是第一次聽到。她不能憑空變出食物解救飢餓、不能讀心、不能給予預示,她也不能飛──有人進來神殿裡看到她沒有像神明一樣漂浮在半空中,露出一臉失望。
「智慧是富足的根源。」艾蒂亞引述伊絲聖典的一段。「而諸神帶給人類的富足不只是錢,錢只是一小部分。諸神希望你什麼都不缺,而智慧就是珍寶。你若要尋求智慧,就要先尋求知識,認識自己、認識別人。」她吞了一口口水,試圖仿效上祭大人講經時的舉止。「歐夫,如果你需要一個起點,你可以前去東方諸島的雙月神殿,雙月神是負責繁榮興盛的神明,廣受許多農家與商人崇信,祂的司祭們或許能給你所需要的指點。」
「可是,我若要前去遙遠的東方諸島,我也會先需要一筆錢吶。」
「如果你願意,你也能靠雙腳步行前往,我們既然生來有兩條腿,步行對我們而言才是正常速度。如此旅行的方式當然會很艱苦,不過身無分文地走進一個未知世界時,有時反倒更加輕鬆。」艾蒂亞合掌,「歐夫.布洛克,願諸神祝福你。」
「感謝共鳴者大人指引。」歐夫合掌鞠躬。當他離開時,他一邊摸著自己復原的臉,一邊不停將艾蒂亞所說的話喃喃複述,像是要刻進自己的心裡。
我沒有那麼偉大、那麼厲害,我只是複述伊絲聖典的教誨而已。艾蒂亞望著歐夫的背影想著。歐夫給艾蒂亞的感受,好像她說的一切即是真理,好像她位在一個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神秘世界裡,已經變得不是人類。在寬闊神殿裡的上千人都圍繞著她,渴望碰觸她,她卻難以言喻的寂寞。
伊絲神啊,為什麼您會選我呢?艾蒂亞困惑地想著,這幾天以來,這樣的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現了。我既沒有高貴的血統,也沒有任何財富。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不完美的那一個。
愧疚感立即充塞艾蒂亞的心裡。伊絲神是完美正確的,她不該質疑伊絲神的任何決定。
這時下一位病人上前了。她再度吟唱,讓伊絲神的力量盈滿她的體內。這次艾蒂亞感受到有股更強大的力量從她身後的神像傳來,猛地注入到她的體內,像是要把她身體裡的水份血液全都擠壓出去。她幾乎想要放聲尖叫,釋放出力量,或許整間神殿裡所有人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痛都將因此治癒。
「這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而您讓這一切藉由我的雙手成就。」艾蒂亞喃喃說道。「這股您給我的祝福之力,」她將雙手放在第二個上前的病人身上。「也是您給我的考驗。」
第二人在大家的掌聲與祝福聲離去之後,第三個病人接著上前。
「喬伊.范甯請求共鳴者……」司祭的語句未完,艾蒂亞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艾蒂亞。」貝兒的低語聲傳入耳中。
「嗯?」
「妳看不清楚了嗎?范甯小姐已經在妳眼前了。」
艾蒂亞看到了一個像是光脈組成的人形架子跪在眼前,「沒、沒問題的。」與其說她在使用共鳴之力時會暫時失去視力,不如說她得到了一種看世界的嶄新方式,但只能看到生物體內的光脈,有時候畫面上很混亂啊。
在治療完第三個病人之後,席恩上祭朗聲說道:「伊絲神慈悲,讓我們再次一起見證祂的共鳴者所帶來的三個奇蹟。如果有誰希望能得到共鳴者大人治療,請先與大門邊的菲力普司祭談一談。我們必須先讓共鳴者休息了。感謝大家今日的到來,願諸神祝福各位。」
艾蒂亞鬆了一口氣,紅髮的身影來到她的身邊。
「貝兒。」視線一片模糊,艾蒂亞緊緊握住貝兒的手。
「艾蒂亞,很累對吧。」貝兒關心地問。
「還好。」艾蒂亞貼著貝兒,感覺貝兒的手非常溫暖。她放心地在好朋友的牽引下從主祭祀廳的後門離開。她的鼻子似乎變得更靈了,早在貝兒衝過來之前,她便聞到貝兒身上老是沾染的麵粉香味。「貝兒。」
「嗯?」
「我……剛剛突然有點想吃蛋餅,用麵粉糊和蛋煎的那種。」
貝兒發出愉快的笑聲。「艾蒂亞,妳餓了呀,走啊,我們一起去做蛋餅。」
貝兒說得不是「共鳴者大人,我來幫妳做就好了。」而是和以往一樣,兩人手牽著手穿過中庭。這時在外頭等待她們的雪花撲了上來,抬起前腿趴在貝兒的膝蓋上,發出汪汪聲,開心地搖著尾巴。
「妳這貪吃的小傢伙,一定是知道我們要去廚房才這麼開心。」貝兒捏起雪花的腮幫子,雪花的臉像是麵糊一樣被貝兒拉得寬寬的。
艾蒂亞也蹲下來一起拍拍白色的大狗,她喜歡聽貝兒逗弄雪花時變得可愛的聲音,這時貝兒發出一聲驚呼,玩著雪花的動作停了下來。
「艾蒂亞,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
「早上席恩上祭交給我審判聖堂的鑰匙,要我們下午去那兒打掃。他說最近神殿人潮湧現,雜事也比較多,所以我們今天分到額外打掃的任務。」貝兒一副洩氣的模樣。「妳提了蛋餅讓我肚子跟著餓了,差點忘了這件事。」
「沒關係,我們可以打掃完再去廚房做蛋餅。」
「唉唷,打掃完時就要吃晚餐了吧。」貝兒站了起來,雪花知道喪失獲得點心的機會般,發出失落的嗷唧聲,「不過也好,審判聖堂那裡最為清幽了。」貝兒摟著艾蒂亞。「在那裡,只有我們兩人,妳暫時不用扮演完美的共鳴者大人,可以在貝兒姐姐的懷抱裡盡情地撒嬌哦!」
「謝謝妳,貝兒。」艾蒂亞小聲地說,臉頰些微泛紅。雪花汪了一聲。「……當然還有雪花。」
艾蒂亞眨眨眼,覺得她的視力要恢復了。是因為她進步了嗎?今天恢復得可真快。
為了因應來自各地的信徒,伊絲神殿四周建造了七座諸神聖堂。相較於華麗的主神殿,諸神聖堂的造型簡樸許多,外形大致上都是細長的尖塔,並漆上各自神殿專屬的顏色和在門楣刻上神明圖騰。先不提能祈求財富的雙月聖堂總是人滿為患,其他聖堂或多或少都有人氣,但那黑白色的審判聖堂,宛如已經遭人遺忘,被冷落在神殿區的北邊角落裡。
貝兒拿出鑰匙在鐵大門上喀喀轉動後,和艾蒂亞一起費力推開大門進去,為了避免其他閒雜人等偷偷追著共鳴者過來,她們馬上將大門闔上。
「好冷啊!」貝兒抱著手臂,打了個哆嗦。
「這兒怎麼變得這麼空蕩蕩了?」艾蒂亞驚訝地望著審判聖堂大廳。
「最近伊絲神殿來的人比較多,前幾天椅子都搬去主祭祀廳了,反正這兒也禁止一般信眾出入。」
艾蒂亞懂,任何東西在這裡都只是個形式的存在。沒有信徒會來的審判聖堂,只有在其他地方需要椅子的時候才被想起,但是看到一張椅子都沒有的空曠大廳,艾蒂亞有種憂傷的感覺,好似連一個讓人坐下來和神明一起沉思的位置都消失了。
雪花噠噠的腳步聲為寂寥的審判聖堂帶來了些許生命力,然後牠停在狼神極光的雕像前,歪著頭看著巨大的白狼雕像,搖起尾巴,像是在問那隻漂亮的大狗為什麼不跳下來陪牠玩。
「狼神極光奉獻出祂的力量、祂的共鳴者、祂的神殿、祂的一切,我們才能在最終審判之役得勝喔,雪花。」艾蒂亞輕摸雪花的頭,然後合起手掌。「審判之神極光您好,今天我們要來打掃您這裡的居所。」
艾蒂亞覺得身旁有點安靜,她疑惑地想貝兒怎麼沒先來和狼神打個招呼?一回頭,她發現貝兒還停在門口,拼命對她招手,要她過去看一尊門邊的雕像。那是一尊手舉聖劍紫羅蘭的少年雕像,尤其身著的狼頭造型盔甲與披風,看起來特別英姿勃勃。
「貝兒妳怎麼還在這裡呀?」
「艾蒂亞,就是這尊最後的審判上祭——拉斐爾的雕像!」貝兒興奮地從懷中掏出幾張剪報,指著上面的照片。「看他的臉!我說的沒錯吧,真的很像我們的王子殿下。」
「貝兒妳有好多拉斐爾王子的剪報!這張很好看呢。」
「這張王子與將軍的合照簡直是極品!我弄了好幾張,艾蒂亞我也送妳一張。」
「都、都可以。」
「給妳最棒的這張。」貝兒咯咯笑道。「希望可以多來打掃審判聖堂,光是能看美少年雕像我心情就非常愉悅。」她滿足地嘆息一聲。
即使我不在貝兒身邊了,她也能夠好好地過下去吧。艾蒂亞的心裡驀地湧現淡淡的惆悵,卻又搖頭苦笑。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她們走向原本應該是給審判司祭居住的小房間,那兒早被當作倉庫使用,堆了抹布掃把和一些雜物。
「我去擦拭祭壇喔。」艾蒂亞找了條乾淨的抹布。
「那我來掃地,以及擦雕像!」貝兒雀躍地走向門邊的少年雕像。雪花跟著貝兒小跳步。「艾蒂亞妳不先陪我一起從門邊開始工作嗎?」
「最後審判上祭的雕像就交給妳照顧了。」
艾蒂亞步向黑石打造的祭壇,布製的鞋子踩在鋪石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或許是因為進門時貝兒喊的那聲冷,使她覺得今天審判聖堂似乎格外陰寒。她一抬頭,發現原來她已經籠罩在陰影之中,而影子的源頭是狼神極光的雕像。
伊絲神的孩子啊……
那聲音像是突然拍打上岸的海浪,衝進艾蒂亞的內心中,令她渾身一顫。
艾蒂亞有時候可以藉由共鳴之力聽到或看到痛苦,可是她從未想過這也包含神明的聲音。她的內心頓時惶惑不安起來,同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周身浮出了光的羽翼。
她的共鳴之力發動了!
極光神?艾蒂亞跪了下來,仰望那對金黃的狼眼。狼神極光的雕像她看過千百次,可是直到今日,她才發現狼神的眼神是如此孤寂。
忽然間,她不在聖堂裡了。
她站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之中,感到傷悲。
讓她難受的不是因為這裡空無一物,而是她知道這裡曾經洋溢過多少幸福與美滿。有歌聲、有祈禱、有人禮讚狼神極光。耳邊傳來快樂的笑聲,一個男孩從艾蒂亞身邊跑過,迎向一位白外套上穿戴黑色盔甲的男子──審判神殿上祭。
他是哪一代的審判上祭?艾蒂亞在腦海中搜索著讀過的神殿歷史。
眼前畫面的審判神殿上祭是一位金色長髮男子,高大的身軀優雅修長,立體的面容有一種正義凜然的氣質,然而狼神極光特別讓她看到他,他肯定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審判上祭輕拍金髮男孩的頭,如同一位慈愛的父親,表情非常幸福。艾蒂亞羨慕地望著,卻不自覺地按住右手臂那一道燒傷疤痕。
一陣紛飛大雪吹來,人影全都消失了,艾蒂亞身子一個搖晃,發現大地開始撼動。她一聲驚叫,同時摀住耳朵,碎裂的聲音像是一連串爆炸,夾雜著好似冰原本身發出牙齒打顫的喀喀聲,只見眼前碎冰騰揚,雪地上出現一條巨大縫隙。縫隙越裂越大,出現一道深不見底的開口。深淵宛若真空吸口,滿天雪花如純白瀑布般滾了進去。
地震毫無停止跡象,腳下的冰面劇烈起伏,然後變得傾斜。艾蒂亞滑倒了。她不解地認為自己應該還是待在水平的聖堂地板上,可是現在卻奮力蹬著鬆雪,拼命地往上爬。
「貝兒!」艾蒂亞失聲求救,坡陡冰滑,她就要掉下去了。但她發現貝兒在遙遠的光幕之外像是一塊彩色玻璃,不會回應她。
她赫然意識到一件恐怖的事──她會不會因為陷入神明的悲傷夢境,在停滯的時空中消失不見?
濕熱的犬類鼻子抵住她的背,巨大的白狼從底下把她推回了地上,放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
艾蒂亞喘著氣,跪在裂口邊緣,看到白狼因為頂了她卻平衡盡失,就要落下。
「極光神!」艾蒂亞立刻抓住了狼神的頸毛。
白狼的腳爪嵌入雪中,想要撐起全身的重量爬上來。狼齜牙咧嘴的聲音在艾蒂亞耳邊低吼著,雪塊隨著祂腳爪的施力一塊塊崩落。
艾蒂亞聽到一陣陣令人心懼的聲音從深淵底下飄了上來,她忍不住偏頭往下看,心驚地發現剛剛看到的那些狼神極光的幸福子民們,現在全都成了深淵中哭號的幽靈。
神靈在哭。祂失去了祂的孩子們,成了一匹孤單的狼。
「我願意陪伴您。」艾蒂亞大聲對極光神說,白狼的金色眼眸濕潤。「請您重新降臨這個世界吧。」
有股力量在與艾蒂亞的拉力對抗。
鎖鏈喀啦啦的聲音響起。
艾蒂亞臉色刷地發白。支配者的鎖鏈從深淵竄出,如毒蛇般纏上了狼神極光的身軀。
「嗚──」狼神極光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艾蒂亞感到臉頰上沾滿了淚水,手中重量頓然消失一空。一縷金色的光芒墜入深淵之中。
奇特的影像消失,艾蒂亞依然身處在聖堂之中,悲傷的聲音在她腦中繼續迴盪。
家人……那是狼神極光最後所呼喊的,扎痛了艾蒂亞的心。
艾蒂亞再度閉上眼睛,柔聲唱起伊絲共鳴曲。她希望從引領眾神殿的樂曲中,探索含著慰藉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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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孕育之水的懷抱中,
汲取伊絲神的愛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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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淚水滑下她的臉頰。
什麼都沒改變,右手之下,粉紅色的疤痕依然皺摺起伏。
她幫不上失去力量的神靈,也治不好自己。
濕潤的觸感落在手掌心。睜開眼,是雪花溫熱的舌舔去了酸澀的水滴。7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XoUdEo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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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石郡第五天,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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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從安潔莉娜的房間走出,在走廊盡頭看見了黑石公爵的身影向這裡走來。他微微一笑,刻意在公爵接近時才一一將襯衫的釦子扣上,不意外地得到一個狠毒的眼神。
「早安,公爵大人。」特洛伊刻意用輕鬆愉快的聲音說道。
但對方不發一語,逕自打開安潔莉娜的房門,然後用力甩上。
特洛伊聳聳肩,伸了個懶腰,感覺腰部肌肉仍然痠痛,此時腦海浮現出雷因調侃自己體力很差的表情,真是令人不快。
他踱步走向自己在黑石城堡的房間。在這裡的數日,他和雷因儼然把房間當作錫德之塔的行動總部,當然也是國王直屬的行政官辦公室。特洛伊甚至想要在門上掛個名牌,但被雷因以太過招搖為由阻止而作罷,不過後來他還是趁雷因不注意時在門把上掛了錫德之塔的金屬標誌。
打開門,特洛伊發現房內電燈是亮的,隨後一陣咖啡香撲鼻而來。
「早啊,雷因,我給你房間的鑰匙不代表你可以隨意進出啊。」特洛伊在房間的書桌前看到了坐得筆直的雷因,他面前擺著如小山一樣的帳冊、契約書、證明文件和協議文件,正看得認真。
「你的咖啡,如果覺得不爽可以不要喝。」雷因指著房間的另一個方向,頭也不抬地繼續讀著帳冊。
特洛伊聳聳肩,眼神轉到壁爐上,看到了他平常喝慣的咖啡豆和雷因不知從哪弄來的唧筒式咖啡壺。房間裡充滿了熟悉的咖啡香,令黑石郡的寒冷空氣摻雜了些許溫暖。看向窗外,發現厚厚的灰燼之雲中竟透出幾束陽光,連不遠處的塔樓也被照得發出刺眼光芒。特洛伊站在窗邊啜飲著咖啡,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時有人輕敲了門板三聲。
「進來。」看來今天除了天氣之外還有另一件好事上門。
法比歐.達爾馮斯走了進來。雷因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放下帳冊,起身幫法比歐倒了一杯咖啡,示意他在窗台邊的圓桌坐下。
「法比歐大人,您的進度比我想像中快許多。」特洛伊轉身在圓桌上放下咖啡杯,拉了張椅子坐在法比歐的對面。
「嗯,一切順利,我已經拿到艾森納爾礦坑的產權了。」
「那您這一臉愁容又是怎麼了?」
「我沒想到伊蘭卡竟然沒有起疑。」
「不,他的確起了疑心。」特洛伊斬釘截鐵地說。
法比歐正打算端起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人的本能是抗拒改變的,特別是保守的老派貴族。」特洛伊露出冷笑。「當太多改變同時發生時,說是巧合也只有蠢蛋才會相信。伊蘭卡會起疑心再正常不過。」
「那我們會被發現嗎?」法比歐咖啡也不喝了,額頭滲出幾滴汗珠。
「你放心吧,伊蘭卡只在意我,他自以為高人一等,無法接受我也擁有執行計畫的同等權力。他的狂妄會讓他忽略您可能帶來的威脅。」特洛伊拿起茶匙指著法比歐:「將艾森納爾礦坑的產權賣給我,您就可以功成身退,越低調越好。」
「那……之前行政官大人答應的條件……」法比歐遲疑地開口。
雷因拿出支票,寫上金額之後遞給法比歐。特洛伊伸出右手,笑著說:「這次的合作相當愉快,法比歐大人。」
法比歐看看支票上的金額,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熱淚盈眶地用厚實的雙掌緊緊握住特洛伊的右手,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希望你接下來的計畫也能順利進行。」法比歐在離開特洛伊的房間時,深深一鞠躬:「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部分,請隨時告訴我。」
「沒問題,請代我向您的妻女問好。」特洛伊點點頭。
他目送法比歐離開後,瞇起雙眼,再次冷笑了一聲。7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uhewN4d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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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卡按下牆上的機關,某處傳來齒輪轉動的聲音,眼前的牆壁出現了一條縫,接著暗門向兩邊滑了開來。他疑惑地走入達契亞的秘密收藏室,暗門無痕地在他身後闔上。公爵很少在中午以前起床,然而今天卻一大清早就召喚他,讓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伊蘭卡,你覺得我們的『新演員』適合哪齣戲?」達契亞的聲音傳來,只見他手裡拿著一顆骷髏頭,血紅的眼球瞪著骷髏頭空洞的眼窩。他凌亂的頭髮、鬆塌的領巾,以及疲憊陰沉的臉色,在在顯示出他昨晚根本沒睡覺。
「新演員……」伊蘭卡沉吟一會兒。「公爵大人是指小老鼠特洛伊吧。」
「毋庸置疑!」達契亞的呼吸變得沉重,就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在地底低鳴著。「他膽敢碰我的女人!」
伊蘭卡倒抽了一口氣,臉上卻漸漸漾出了笑容。
安潔莉娜小姐,請讓我感謝妳,礙眼的老鼠可以提早消失了!伊蘭卡踏著愉快的步伐走向達契亞,戴著白手套的食指輕滑過達契亞去年得到的收藏品──一對因血漬而發黑的長針,長針前面有一塊黃銅名牌寫著:《耳針》。他的薄唇揚起,彷彿手中滑過的是女人光滑的肌膚。
「看來這次新戲,得加緊腳步安排呀。」伊蘭卡停下腳步,手指滑到長針尖端,一痛。
「我記得《耳針》在你協助下,一個禮拜就排了出來。」
「啊,《耳針》。」伊蘭卡望著手套上暈開的一抹紅,大腦重新播放了針頭刺穿女子耳膜時的影像。「莎夏淒厲的尖叫依然歷歷在目呢。只有用盡全部的生命力掙扎,一個人才能發出如同在深淵中受苦的慘叫聲吧。」
「要賦予角色生命,就要給他壓力,摘下他的面具,露出他最內在的本質!」達契亞碰地將手上的骷髏頭大力往桌上一敲,一本放在桌邊的精裝劇本滑到了地上。
「大人,您的《紅蝴蝶》掉了。」伊蘭卡在達契亞面前跪下,撿起地上紅皮燙金的劇本,優雅地捧起來交給達契亞。
達契亞僅握住劇本,他的目光從劇本移到了伊蘭卡身上。「伊蘭卡,你認為傑出的錫德之塔執行長擔綱主角的戲劇,取什麼標題好?」
「『乾癟的老鼠』,如何呢?」伊蘭卡凝視著公爵,柔聲提議。
達契亞將劇本粗暴地取回,隨手摔放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份舊報紙。
「繼續說。」達契亞命令道。
「那種從貧民窟爬出來的無賴缺乏榮譽心、粗鄙無禮。像他這樣的人成為商人,哪裡有錢賺就往哪裡去,毫無格調,讓我見著都為他感到羞恥,更別提他到處收購黑石郡的土地,投資房地產,造成貴族勢力的混亂。像他這樣貪得無厭的肥老鼠,就該好好瘦身一下吧。」
達契亞捻著他的鬍子,「說得好。」他走向鑲嵌著玻璃的巨大鋼骨櫃子。「跟我過來。」
伊蘭卡起身跟著公爵一同看向收藏櫃。公爵的目光掃著一格格櫃子中的收藏品,似乎要在其中找尋進一步的靈感。最新放置的《機械玫瑰》是以一朵朵以浸過維克多鮮血的衣袍剪裁而成的紅褐色玫瑰、《鐵手套》是一副精美的手套,裡面有著三根乾燥的人指,《聰明愛犬》是一副沒有頭的狗骨架子,而伊蘭卡知道那顆狗頭最後埋在誰的墳墓裡,替代原本主人頭顱的位置,讓原本的主人成為名副其實的「忠僕」。他的心臟怦怦跳著,他不知道是由於這些物品總是能帶給他的興奮戰慄感,還是由於公爵再次轉頭凝視著他,目光熱辣帶刺。
「新的音樂劇就叫作《血獸毛皮》吧。」達契亞嘴角扭成殘酷的弧度。「我要搾乾特洛伊的血,將他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所以死神將再度降臨。」伊蘭卡輕聲說。
「是的,我是死亡!」達契亞戲劇性地說,雙手高舉。
「那是滾燙的鮮血、翻騰的記憶,逐漸模糊的視線與恐懼的哀號交融在一起的痛楚;那是拆散愛人、父母與子女、妻子與丈夫的刀刃。」伊蘭卡接道。
「《鐵手套》的旁白,你一字不差都記得。」
「我無比熱愛公爵大人導演的每一齣戲。公爵大人所導的每齣戲不只遠比舞台上的戲劇還要更加真實,他人切身的痛楚,更能讓我感受自己觸摸到了生命。」伊蘭卡按著自己的胸口。
「你的愛與忠誠,我應該毫不懷疑。」達契亞從牆邊的另一個櫃子裡拿出一瓶酒和兩個雕花水晶杯,倒出兩杯氣味濃烈的酒。「如果要辦什麼事情,我知道誰是最棒的人選。」達契亞將一杯酒交給伊蘭卡。「那麼,《血獸毛皮》的細節就交由你處理。」
「公爵大人,這真是我莫大的榮幸!」伊蘭卡接下酒,一顆心飛躍了起來。
達契亞對伊蘭卡點了點頭,然後透過酒杯看著伊蘭卡大口喝了手中的葡萄酒,像是從不同角度欣賞喝下自己遞出芳醇的美青年,才緩緩地喝上一口。
伊蘭卡放下酒杯,滿足地嘆息了一聲。不只因為公爵珍藏的酒果然是絕世佳釀。黑石公爵一向親自處理新戲的所有細節,而今日他得到了公爵的如此信任,未來還有誰能阻擋他呢?
「聽好,我要特洛伊的血慢慢地流。」達契亞露出一抹殘酷的笑容。「每當他以為逃過一劫、傷口癒合時,傷口只會再度綻開,只要活著的一天,他將不再擁有任何安穩的日子。當他哭著來求我放過他時,我要砍斷他的小腿,讓他只能在地上爬,然後我會在他頭頂上鑽洞,放入蛆,並且切斷他的手指,讓他神智不清地簽下一個個賤賣他財產的血契約,一如他貪婪的手指在我的領地上所造成的混亂。最後,我會拉出他的腸子,把他的身體讓給老鼠吃和住!」
「如此一來,這隻大老鼠就和小老鼠一家團圓了。真是個溫馨感人的結局呢,公爵大人。」伊蘭卡優雅地一鞠躬。「那麼,就讓我來準備《血獸毛皮》的序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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