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隼 繪 by Roo4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Cx10qgh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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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伊絲大學的大門前,白隼希望自己的造訪不會過於唐突,雖然是以拜訪昔日長官的名義前來,但自從伊凡受傷退役之後就不曾再見面,他甚至不清楚伊凡在神學院裡擔任什麼職位。然而近日發生在王子身上的連連怪事,使他不禁想起了這號人物,或許心中的謎團能從他那兒得到些答案。
白隼跟著年輕的學生一路往學院內部走,來到某個中庭門前學生便退下了。
只見一個金髮男子斜倚著廊柱,緩緩抽著菸,初春的細雨飄落在迴廊外的中庭,庭中一株藍花楹已經開始吐露花苞,四下靜悄悄地,時間的流動彷彿也變得緩慢。
「好久不見,白隼‧霍爾札特。」
「將軍。」沒想到對方竟完整地叫出自己的名字,白隼下意識舉起右手行禮。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了。」伊凡深吸一口菸,紅色火光變得明顯。
「即使您已經不在軍中服務,您依舊是我的長官。」白隼嚴肅地說。
「叫我伊凡吧,現在我們是朋友了。」伊凡說完,遞上一支菸,白隼遲疑地接下,唰一聲火柴隨即點燃,兩人開始吞雲吐霧,同樣用左手拿菸的姿勢如出一轍,彼此猶如一面鏡子。
白隼望著眼前的男子,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八年前,腹部的槍傷、染血的白色軍服,以及一對毫無生氣的空洞眼神。在親眼見到伊凡恢復健康的姿態前,白隼從未想過可以和昔日的長官像現在這般並肩抽菸,但此時他們不是在軍營,而是在神學院,伊凡的身上也不是軍服,而是藍白色的司祭袍,舉手投足仍有過去軍人的嚴謹和紀律,然而散發的氣息相較以往柔和許多。這五年間,白隼所熟悉的伊凡,似乎已經被遺落在某處。
「這些年不見,一切都好嗎?」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白隼語氣歉然。
「嗯。」伊凡隨口回應。
「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回來王國軍。傷勢沒能復原嗎?」雖然白隼這麼問,但眼前的伊凡看起來和兩人初識時相去不遠,一樣精壯結實的身體、挺拔的體態,剛才腦海裡閃過那幾個記憶中躺在病榻上的畫面如今顯得不太真實。
「有些傷,或許永遠好不了。」伊凡換了個姿勢,腰間掛著的水晶鈴鐺隨著動作發出聲響。他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對鈴鐺,凝視著其中變換的光影。
「這是……魂鈴?」白隼表情一變。
「沒錯,克里斯告訴過你了。」
「克里斯大人是……」
「克里斯是我的學生。我們都是驅魔師。」
白隼望著伊凡身上取代俐落軍服的傳統神殿袍子,以及上頭機能性的皮革護甲,腦中立刻將克里斯之前在王子寢宮的舉止連結在一起。他環顧了神學院一周,好像明白了什麼。
「『永火教以邪惡思想危害善良人民,必須殲滅』。」白隼念起八年前國王所下達的御旨。「當時你參與那個任務,應該不是巧合。」
「的確不是巧合,那也是驅魔師的任務。」伊凡坦言。
白隼皺起眉頭。他原本對宗教之間的紛爭沒有太大興趣,他認為那是不同理念的人爭執自己所認定的真理而引發的衝突。不過當王國軍與永火教的衝突白熱化時,他必須面對越來越多的狂熱教徒,那些人的眼神充滿憤怒與冷酷,無法容忍世界上有不同信仰,或者居然有人不相信神的存在。思想層面的歧異演變成為足以賭上性命的聖戰,而只要一個觸發點就能讓他們的仇恨蜂擁而出。
鎮壓的過程中,白隼曾經針對永火教的組織和行為模式進一步了解。除了永火導師所崇拜的永生神其實是惡魔之王的謠言在軍中流傳,永火教根據地附近城鎮的居民對於邪神的描繪更是俯拾即是,凡是男人被倒吊在河邊的樹上溺死、婦女被強暴、甚至整座村莊集體自殺等等的事件都被指稱與永生神有關。不過對白隼來說,這些證詞大抵上是為了便宜行事的藉口。
他曾經與伊凡討論過這些情報,並且對一些證詞持保留態度。伊凡當時並沒有多說些什麼,而他也不多問。但現在狀況和八年前不同了。在王子身上他親眼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件。他必須找到答案,確認解決辦法。
「惡魔到底是什麼?牠對人類造成的傷害又是如何?」白隼直接了當地問。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我只能就我所知盡量回答你。」伊凡瞇起眼。
「那就麻煩你了。」
「那麼,從八年前的任務說起吧。」伊凡看向遠方,思緒似乎回到過往。「那時你去找援軍後,我一時大意遭到永火教的暗算而身負重傷,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他們所豢養的惡魔。」
「那是怎樣的敵人?」
「只剩空殼,靈魂居所被惡靈竊占的人類。大部份的惡魔都會被困在某個地方,或某個容器內,無法離開。不過一旦有辦法附在某個人類上,牠們就會這麼做,好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造成更大的破壞。牠們狡猾、聰明,能看透人心,說出最傷人的事情,牠們也會折磨宿主,做出最讓人崩潰的舉動。」伊凡拿菸的手微微顫抖。
白隼不禁眉頭一皺。「怎麼會有人想要相信這種只會帶來痛苦的事物?」
「永火教徒將這種事情視為神明帶來的苦行或考驗。」伊凡搖搖頭。「但事實上惡魔只是想戲弄、引誘靈魂墮落來嘲笑諸神,更甚者牠們還收藏人類的靈魂,也許驅魔師的靈魂對他們來說是相當稀有的玩具。當時的我躺在自己的血泊裡,體溫逐漸流失,腦海裡充斥著惡魔的竊竊私語,最令人感到屈辱的是我仍保有清楚的意識,直到惡魔硬生生將我的靈魂從肉體剝離,一而再,再而三的咬碎。」伊凡嘴上叼起第二支菸,但卻費了一番功夫才將火柴點著。
伊凡深吸一口氣,說:「你還記得我在醫院醒來之後的樣子嗎?」
「那的確是我人生難以忘記的畫面之一。那時的你就像一具能夠呼吸的屍體、一具擁有血肉及體溫的木偶,但不蘊含任何情緒與表情。或許你連自己渴了都不知道。」白隼語氣苦澀:「我當時以為那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一種,但是在你叔父的堅持之下,你很快地被送回米蘭堡,在聖水醫院接受治療,從此不再回到軍中。」
「因為席恩叔父知道靈魂碎裂的嚴重性,所以立即幫我辦理退役,讓我留在神殿裡。在魂鈴的作用下,我的靈魂在這幾年間才得以慢慢回歸,但無論如何還是無法修補完全。」伊凡說完,發現白隼正看著自己的雙眼。
「但是你的眼睛很正常,為什麼王子殿下的雙眼會變成紫色?他和你的狀況有什麼不同?」白隼急切地問。
「紫眼是個標誌,代表超凡力量的顯現,出現在三種情況下:第一、最常見的,被高階惡魔附身的人類;第二、惡魔統帥;第三、諸神的共鳴者。」伊凡解釋道:「克里斯會拿出魂鈴,是因為他懷疑王子殿下被惡魔附身,而且是強大的高階惡魔。他希望能穩定王子殿下的靈魂,以免身體被惡魔完全佔據。但我們的不同點在於惡魔可能還在王子的身上,因此他的眼睛會是紫色的。」
「所以殿下才會有這些不尋常的行為嗎?」
「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伊凡斬釘截鐵地說。「我已經要求克里斯去更嚴格地證實我們的推想。」
「關於什麼的推想?」
「我們想確認拉斐爾王子是否是共鳴者——神的使者。」
「神的使者……」白隼感到口乾舌燥,一個記憶在腦海浮現。
當時永火導師在其他信徒的保護下從神殿走出來時,白隼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槍聲、頭蓋骨碎裂聲、煙硝味,屍體倒在雪地。
而那些原本圍繞在導師身邊的信徒開始哀號,樹林各處也傳來此起彼落的尖叫、咆哮,在風雪中顯得淒厲並且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白隼趕緊瞄準下一個目標,但就在他透過瞄準筒對準其他信徒時,他們卻突然靜止不動,接著就像骨牌般一一傾倒。他將視線從瞄準筒移開,難以理解地看著那些瞬間失去威脅的永火教信徒。
他帶著王國軍上前確認,發現那些人全都死了,或許精神領導的死亡讓他們決定一同自殺。白隼明白了一件事,他殺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整個永火教信徒的中心人物——他們的「神的使者」。
當年殺了「神的使者」之後,他因此獲得國王的賞賜,晉升為將軍;而現在發生在王子身上的事已足以採取和當年相同的行動。白隼心中產生了疑惑,他究竟應該抱持著什麼立場來看待「神」?
一回過神,手上的菸已經快燒到了濾嘴,他趕緊把菸丟進伊凡的隨身煙灰缸。
「為什麼……」白隼幾乎是用質問的語氣說:「永火教也好,伊絲神教也好,為什麼你們有辦法相信不可見的神明?」
「我能理解你的困惑。」伊凡抬頭望著陰雨的天空片刻。「面對獨自將我扶養長大的母親,同樣的問題我也在心裡問了無數次。」
伊凡點起下一根菸。
「我的母親生在伊絲教的傳統家庭裡,她十四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僱傭兵。後來那人走了,留下我母親和肚子裡的我,我母親因此被掃地出門。」
伊凡長吸一口菸,緩步走入雨中的庭院。他凝視著花圃,眼神黯淡,任憑細小的雨珠滴在他摻著幾縷白絲的金髮上。
「我母親別無選擇地住進貧民窟,靠著替人作針線活維生。在我十歲那年,她因為過度操勞生病去世。之後我的叔父席恩上祭收留了我,將我視如己出,並訓練我成為驅魔師。但每當我看見那些來神殿祈禱的人們,我的心就無法平靜,因為我總是想起那拋棄母親的伊絲教家庭,以及被眾人拋棄,卻依然虔誠相信伊絲神,毫無怨尤的母親。
「那時的我不停地懷疑世界上是否真有完美的神明,為什麼祂、祂的信徒,以及祂所創造的世界,要讓如此相信祂的我的母親受苦。內心的憤恨不平讓我變得易怒、變得容易和別人起衝突,而叔父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不要執著於心中的完美。」
「難道你們認為伊絲神不完美,卻還是如此深信不疑?」
「如果完美是基於人的想像,如果人們認為世界不該有死亡、受傷、毀損等種種缺陷才能被稱作是完美,這種完美並不存在。損失,不代表不完美。因為少了,所以才能填入新的。然而就算我們知道這樣的理論,卻容易在這種時刻質疑神的存在,喃喃問著蒼天:『我母親不過是愛上了錯的男人,一輩子就得這樣毀了嗎?還是我做錯了什麼,才會遇到這種事情?』」
「難道因為壞的事物也可能有另一面,就能代表完美這種狀態是存在的?」
「基本上,完美無法用現實來定義。」
「那這些聽起來就像是詭辯了。」
「對我來說,神是讓人活下去的力量。」伊凡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他是那麼的字斟句酌,肯定將這些話反覆思考過許多次。「用更為宏觀的觀點來說,神是世界的運行,花草、樹木、雨水、微風,萬物的生息都是依照諸神所賜予的軌道在運行。萬物起落的變化,便是神。生與死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生,如何死。在我母親的最後一刻,她毫無怨尤地望著我微笑,我想,她的靈魂最終回到了伊絲神的身邊。」
「我懂你所經歷過的。」白隼停頓一會。「但我還是很難相信諸神。」
「我認為你早就相信了。」伊凡凝視著白隼。
白隼瞪著伊凡。有那麼幾秒,他陷入沉默。
「我承認,我在里斯塔山上所見的的確是偉大的奇蹟。」白隼再度開口,好似第一次告解,艱難地吐露。「拉斐爾王子將……一整座灰敗的山變得欣欣向榮。」他說完後彷彿終於鬆了一口氣,卻又像是個洩了氣的袋子。
伊凡伸手確認細雨已經停歇,如同以往在軍中那樣,他用拳頭敲了白隼肩膀一記,對他說:「你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站在這裡鑽牛角尖。」冷不防地,伊凡用另一手揮出一拳,碰的命中白隼小腹。
「將軍?」白隼往後退了一步,痛哼一聲。
「你的反應太慢了。」伊凡慢條斯理地脫下神殿外袍,露出結實的臂膀。「長年的和平讓你連最基本的警惕都沒有了嗎?」
白隼瞪了伊凡一眼,接著脫下筆挺的軍裝外套、捲起襯衫的袖子,雙臂舉起,架起格鬥的姿勢。
「很好,眼神對了!」伊凡等白隼做好戰鬥準備後,再度踏步、對準對方的腹部擊出一拳。
白隼側身躲開這拳,隨即也揮出拳頭。
伊凡左手立起,架開了對手的拳頭,「不錯,還算有點長進。」他錯步來到白隼身側,瞄準對方腰側空檔的一拳再度擊出。
白隼沒能完全格開這拳。伊凡沉重的拳頭狠狠地陷入白隼的腰側。他忍住嘔吐的感覺,拉開和對手的距離。
「長官,看來多年的驅魔師生涯,並沒讓您的身體退化。」白隼喘著粗氣。
「你太多雜念了!」伊凡面無表情,一拳將白隼打倒在地。
「我不喜歡這種逃避現實的作法。」白隼馬上重新起身。
「但是你也必須承認,有些問題你解決不了。」
白隼臉色一沉,朝伊凡出拳,但再度被迅速擋下。伊凡壓低重心,抓住白隼出拳的空檔,用膝蓋用力朝他的側腹重擊。
白隼悶哼一聲,但也用全身的力道向前撲。他抱住伊凡的腰部扭轉。伊凡的重心離地,猛地被白隼摔到地上,潮濕的泥土飛濺。
兩人雙手互相箝制、互不相讓。伊凡雙臂肌肉如彈簧般壓縮,積蓄的力量猛然爆發,白隼俯視的臉上表情扭曲,跟著低吼一聲。
沒想到伊凡一記頭槌,白隼瞬間眼冒金星。
白隼狼狽起身,汗濕的白襯衫沾上了泥濘的痕跡;伊凡的金色長髮也凌亂不堪,但他們還是防備著彼此下一步可能的攻擊,保持一定距離。
「你說的沒錯,我什麼也做不了!」白隼握緊拳頭,憤恨地怒吼:「所以即使我跟在王子殿下身旁,他在里斯塔山上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幫不上忙;我害死了他鍾愛的獵鷹,他卻說他無法責怪我。我明明知道他的痛苦卻束手無策。我有什麼資格守護他?」
「那麼你覺得除了你以外還有別的適任人選?國王陛下嗎?還是我那少根筋的學生?」伊凡嘆了口氣。
「我……我不知道。」白隼垂下了頭。
「你是否相信諸神並不重要,你應該貫徹的是你的初衷,守護這個國家,守護王子殿下,如果你認為這是你的使命,還需要在乎你有沒有資格?」伊凡走近垂頭喪氣的白隼,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轉身離開。直到伊凡身影消失在神學院深處,白隼都沒有再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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