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 by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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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往往隱藏在被刻意忽略的歷史之中。」
又是一個黯無星辰、無法入眠的黑夜。看似理性的論述不停糾纏著我的思緒,即使我逃避地閉上雙眼,書中那些事跡依然會在腦海裡上演,似夢似真。
我在一身冷汗中驚醒,睡在身邊的卡斯特緊握著我的右手,同時睜開雙眼。他也看見了一樣的夢境。我們看見了天洞、看見了錫德之塔的崩毀。
「我們必須親自去看起源點。」我說。卡斯特凝望著我,我總能在他那雙無邪的雙眼中讀出他的心思。我知道他已同意。
我們艱困地扶起彼此,動身前往第一次天洞出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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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八日,米蘭堡郊區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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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大人,快請進。」
克里斯的後腳才剛踏進某棟郊區別墅的大門,老管家已經把宅邸的外門迅速闔上,動作快到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鐵門被甩上的回聲。
「與其這麼偷偷摸摸,不如我直接爬牆進去好了。」克里斯笑道。
「為了我家小姐的名譽,還請大人多多擔待。」老管家欠身。
「你可知道外面有多少女人搶著跟我這個公爵繼承人扯上關係?」金色捲髮少年神情自信驕傲,輕盈快活的腳步踩在中庭的碎石路上嘎扎作響。
「無意冒犯,請您原諒。因為小姐……」
「好漂亮的傑克羅素犬!」
兩隻棕色斑點的狗兒朝克里斯跑來,一前一後繞著他,不怕生地搖著尾巴。
「別擔心,他們不會咬人。」老管家連忙說道。
克里斯蹲下來讓狗兒們聞聞他的拳頭,見狗兒們熱情舔手,便伸手摸摸牠們的頭。狗兒們被摸頭更開心了,站起來趴上客人的大腿上,不停舔著克里斯。
「我聞起來這麼香嗎?我身上沒有吃的耶。」克里斯起身與管家朝主屋繼續前進。傑克羅素犬隨著他們來到門前,忽然駐足不前。
「汪汪汪!」方才和善的狗兒們皺起鼻子、露出牙齒,朝屋內咆哮起來,彷彿主屋裡有什麼比陌生人更加危險。
「去,回去。」老管家踏上大宅前梯,揮手驅趕狗兒們,但牠們依然竭盡全力狂吠了許久。老管家雙眼視線不安地飄來飄去,「牠們最近都這樣喧擾不休,實在惹人心煩。克里斯大人,請進。」
偌大的屋子裡只聽得到遠方廳房傳來的音樂。整棟豪宅不見其他人,所有房門都闔上。管家點起油燈,在陰暗的走廊上,領著克里斯朝音樂來源走去。
諸神啊!請可憐我痛苦的心。留聲機正大聲地播放一首半世紀前的歌劇名曲。
「老爺,克里斯大人來了。」老管家在客廳入口處停下腳步,大聲通報,但裡頭的男人對來人渾然未覺,雙眼的空洞依然瞪著地面,聆聽樂曲。
諸神啊!諸神啊!
老管家只好走進客廳,關上留聲機。「老爺,我們尊貴的客人來了。」他的聲音在嘎然停止的樂曲後顯得突兀。
「諸神啊!」男人倏地起身,彷彿是下意識重複剛才的歌詞。
映入克里斯眼裡的是一張憔悴的臉,雙眼滿佈混濁血絲,幾束灰髮凌亂地蓋在微禿的頭頂上。
「現在兩點了嗎?啊,看來是的。我真是疏忽了,沒注意到您已經來了,實在非常抱歉。」男人對克里斯伸出手。
「好久不見,梅里大人。」克里斯感受到對方手心滿是汗水。
「快請坐,請坐下。」梅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呃,您有五年沒來這裡了,是不是?」梅里在沙發前緣端正地坐下。「上次來的時候才這麼高呢,上了大學總是課業繁忙吶。」
「我們就直接談正事吧。」克里斯已經舒適地自己坐下。
「您說的對,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該拐彎抹角。我三天沒睡了,有任何失禮的舉動還請多多包涵。」梅里說。「有件事情想請您看看是否能幫得上忙……就是……關於小女的病,請了好幾位醫生都束手無策……」
「你想請我介紹伊絲神殿當紅的『共鳴者』艾蒂亞來府上嗎?」克里斯從銀盤裡拿起一塊老管家送上來的巧克力千層酥。
「我聽聞過她……啊,不,不,我不想再找醫生了。」
「我倒覺得你也需要看醫生。」克里斯歪頭打量著對方。
「不,不,不用了,我很好。」梅里拼命搖著頭。「我聽聞克里斯大人有進出伊絲學院的神學院。」他的語氣介於禮貌和彆扭之間。「呃,或許您知道誰懂得驅魔。」
「哈!」
「不不,我不──不是說我相信那種無稽之談。」梅里慌忙搖手。「我已經試過各種方法……如果我女兒相信她的病是來自於惡魔,呃,那擺弄幾番驅魔的樣子,或許就能解除她的心病。」梅里低下頭,看起來益發羞愧。「我想大人應該多少有耳聞吧,我女兒她……沒錯,她曾經和維克多.蕭爵爺交往。」
「你是指犯下九起謀殺案的自動人偶師維克多爵爺?」克里斯抹掉一塊嘴角的餅乾碎屑,一邊舔了舔手指上沾黏的巧克力。
「嗯……啊……是他沒錯。」梅里小聲地承認。
「有謠言說他已經死了。」克里斯挑起一邊眉毛。
「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他都更出名了。你知道的,他年紀輕輕就獲得博士學位、成為皇家科學院士,是世界公認的天才吶,更不用提他還深深受到黑石公爵的喜愛。當時每個人都搶著認識他,可知道他們倆交往的時候我有多開心。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實在令人連想都不敢多想……」
「梅里,你還好吧?」
「不太好……我又想起查理爵爺崩潰的臉,他的兒子啊……對不起,我實在說不下去,命案現場太恐怖了。卡洛琳夫人還對我尖叫,就像是瘋了。我能理解,他們失去了自己最寶貴的孩子,而且還是以那種方式……。可是,我女兒是無辜的,我怎麼知道那張人皮底下會包藏殺人魔的心。對於發生的事情,我也非常難過、震驚。」
「所以你的女兒是因為看到了不該看的,因此生病了?」
「我不知道。她就是變得不正常,一定是她和維克多爵爺朝夕相處之下才會產生那種惡魔啊什麼的想法吧!」梅里頹然陷入沙發內,隨意撥著桌上凌亂的報紙。「呃,您看過這些嗎?」
克里斯彎身向前,讀著一張舊報紙的頭版標題:科學即將打造完美人類!
維克多.蕭爵爺的宅邸地下室是一個秘密實驗室,多具肢解的屍體經過防腐處理、組裝,放置在古怪的機械設備上,像是要打造出人類與機械結合的怪物。
「很多科學家不信神,但我不是。我畢生追求製造出長久保存伊絲神造物最完美的時刻。十二歲到十七歲的少年少女擁有最優雅的外貌,他們甜美又純真,鮮少真正的痛苦與眼淚。如能獲得那些生命最無損的少年少女,讓他們與機械結合,定能在不遠的將來創造出──永遠活在最完美時刻的新人類。」引述維克多爵爺曾說過的話,或許能確認這次兇殺案的動機。
「看來所有的八卦小報都在這裡了。」克里斯翻開下一張報紙。
獨家內幕──神秘圖騰召喚惡魔?
目擊者表示,在維克多.蕭爵爺的宅邸發現的屍體皆以一種神秘的規則擺放著,屍體周圍的地上還有一圈被倉促擦掉的痕跡,隱約可見一兩個遺留下來的奇怪符號。我們記者訪問到一位不願具名的伊絲司祭,確認此為召喚惡魔的法陣……
「居然說這是惡魔法陣?嘖嘖,這篇新聞若被伊凡老頭看到一定會氣炸。」克里斯哈哈大笑。
「嗯……那兩篇都沒有這篇來得讓人困擾。」梅里顫抖的手指滑過一篇報導。「你看,這裡說維克多.蕭爵爺是被人陷害的,真正的兇手其實是小女,所以她藏匿行蹤……」梅里接下了老管家倒給他的一杯酒好安撫他的神經。
「簡直像藏有秘寶的古墓突然曝光,人們爭相一探究竟,卻又恐懼死者的不知名詛咒,躲在遠方捕風捉影,什麼故事都跑出來了。」克里斯不停翻動報紙。「這裡每一篇文章都配一張好看的維克多照片,根本讓這些命案成了血腥娛樂。」
報紙上印著的維克多,面孔散發出一股專屬於菁英貴族的那種聰穎氣質,那頭深色的頭髮與淨白的膚色,如同埋首於研究太久,整個人也變成論文的顏色,純然的黑與白。
「媒體們簡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克里斯評論。
「大人所言甚是,您看這篇,竟是來自維拉齊亞。諸神在上啊,全世界都在報導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了!」
「那你又知道多少呢?」
「知道什麼?」梅里半張著嘴巴。
「我們剛剛在聊的事情啊。」
「呃,對不起,我又一時精神不集中了。猜也知道您指的是什麼。」梅里氣色實在不好。「在這之前,請您務必保守秘密。」
「沒問題。」
「該如何說起……」梅里停頓了一下。「早在命案發生之前,凱莉就有點奇怪了,而這些報導更讓我覺得……不安。維克多爵爺和凱莉兩人是在半年前的一個舞會上認識的。唉,現在一想,維克多爵爺會離開工作坊,一定是出來狩獵下一個犧牲者的,他要欺騙少女多麼容易……」
「說回來舞會?」
「是、是。那時無知的我很高興維克多爵爺喜歡我女兒,我女兒也很喜歡他。我以為是因為女孩子談戀愛所以才有所變化……嗯……凱莉似乎比往常來得神采煥發,而維克多爵爺更是時常請求我留他在這兒作客幾天。原本他們就要訂婚了,但當我著手安排訂婚事宜時,凱莉卻開始動不動就拿剪刀劃傷僕役的臉……」
梅里嘆了一口氣,沉默片刻。
「然後,外頭開始流傳莫名其妙的謠言,說什麼她的美貌是來自於食用人類的皮膚。相信我,那些全都是汙衊啊!最倒楣的就是維克多最後一次拜訪,過後沒幾天就被發現他家裡藏有九具屍體……然後那些僕役居然在我的屋簷底下把這兩件事連結在一起。呃,您一定也明白這毫無因果關係吧,我女兒才是維克多事件的受害者,她才是被引誘,差點要成為第十名犧牲者啊!」
「除了拿剪刀傷人,您女兒還有什麼異狀嗎?」克里斯問道。
梅里沒有回答,他眼裡泛著淚光。
「所以您找我來是希望我能說服令千金不要隨便拿剪刀傷人?」
「嗯……差不多,凱莉說她是被惡魔強迫的。大人有認識誰能解決我女兒所受的苦嗎?」
「我想我必須先看看她本人,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幫助她。」克里斯已經站了起來。
「呃,您要直接會見她嗎?我怕……」
「怕什麼?」
梅里瞪著克里斯,聲音顫抖抖地懇求。「可否請大人以您的榮耀發誓,除了您剛剛聽到的,與小女見面時所看到的一切也千萬不要張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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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隨著老管家在長廊上走著,雖然走廊盡頭的窗戶射入陽光,老管家依然將油燈一會兒照向左邊,一會兒照向右邊,好似害怕日光無法到達的陰影深處藏有鬼怪。他們來到一扇橡木門前,老管家吸了一口氣,不情願般地拿出一根長鐵鑰匙,解開門鎖。
門內一片昏暗,厚重的窗簾阻隔了陽光與新鮮空氣,恍如讓人來到沉悶發霉的地窖。老管家一舉高手中的油燈,床上的東西便動了動。兩道森冷的目光從陰影中透出,一名蜷曲的少女從膝蓋間抬頭望向他們。
「凱莉小姐,早安。」克里斯輕快地打了招呼。
老管家此時出聲慌忙提醒:「大人,為了安全起見,請您不要太接近小姐。」他轉過身,似乎不敢以正眼看向他所服侍的小姐。
「我有那麼可怕嗎?」少女幽幽說道。她緩緩舒展自己的身子,深色的波浪長髮落到臉頰兩旁,微光反射下是一張光潔柔滑的鵝蛋臉,些許的蒼白病容竟更增添一股動人的美。她的細腿從床上放了下來,白珍珠似的足趾滑進了綴以寶石與蝴蝶結的高跟鞋裡。
克里斯不由地摒住了呼吸。少女站了起來,身上僅著一件白蕾絲連身裙,一件薄紗套在衣裙外頭,襯托出一種素雅的美。不過她臉上卻有著難以形容的幽怨,雪白的牙齒輕輕咬住下唇,哀傷的眉毛下垂,就算是心腸再硬的男人,也會為此景感到心疼。
「如果我是藝術家,即使散盡家財只為求得一次畫小姐畫像的機會也在所不惜。」克里斯由衷地讚美。
「原來是克里斯大人,許久不見。」凱莉望向來人,伸出手。
「大人,請別忘記保持距離。」老管家馬上發出驚恐的聲音,阻止克里斯上前行吻手禮。
凱莉長嘆一聲,將手收回,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
「很遺憾旁人不允許我沉浸於你的美麗。」克里斯點頭致意。「妳知道我今天為何而來嗎?」
「我父親又在四處宣揚什麼讓人誤解的話了吧。」凱莉再嘆了一口氣,坐到椅子的軟墊上,望著指頭上留著透明粉紅、修剪整齊的指甲,似乎不明白這樣的手有何傷人之處。「惡魔是他的想像,一個從謠言中得出的某種看法。」
「克里斯大人,請聽我說。」老管家立即傾身湊到克里斯耳邊。「無風不起浪,我親自送了好幾人去醫院。」他聲音哀怨。「現在這大宅裡只剩下我這個老管家,其他人都嚇得辭職了。」
克里斯對管家比一個理解的手勢,然後笑咪咪地對凱莉說。「凱莉小姐,妳聽得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吧。」
凱莉一語不發,動也不動地望著克里斯。
「我也可以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喔。」
凱莉撥弄頭髮,有點侷促不安。
「別緊張。」克里斯眨眨一隻眼。「我們可以先談談。」
「關於什麼?」
「維克多.蕭爵爺。我希望先了解他是不是這些事的起因。」
「維克多.蕭爵爺嗎?你不是第一個問起他的人……」凱莉的手指在頭髮上捲來繞去,眼望向老管家,「管家先生,關於維克多爵爺的事情你或許不陌生,可是今天,我想要有點隱私。」
「凱莉小姐,對不起,老爺交代在下不能隨意離開,以免克里斯大人發生任何意外。」老管家沉著臉說。
「那為了待會的驅魔儀式,你去找來幾條繩子還是皮帶吧。」克里斯彈了一下手指。「順便再端些茶和點心,我們就坐在這裡等你過來。」
老管家點起幾盞房間內的燈,小心地打量四周,像是要確認一切沒有問題,便用最快的腳步離開。老管家才離開門邊不到一公尺,克里斯便靜靜地將門關上,並將一張椅子斜放在門把下,卡住門。
「好了,現在只剩我們兩個了,老實說有非專業人士在場我還覺得比較麻煩。」克里斯誇張地向凱莉彎腰鞠躬。「凱莉小姐,我可以拉開窗簾嗎?明媚的陽光最適合與像妳這樣美麗的少女作伴。」
「請不要,管家先生點起的這些燈就已經太刺眼了。」凱莉的聲音陰陰柔柔的。「更何況陽光會讓人變老、變黑、變醜。」
「看來只有男孩子才喜歡陽光。」克里斯笑了笑,一邊從腰包中掏出手銬。「不好意思,為了安全起見,請妳先把雙手放到椅子後面。」
「我知道了。」凱莉在位子上扭動起來。
「知道什麼?」
「你也是來玩你們男人愛玩的遊戲吧。」凱莉瑟縮著,把雙手乖乖地放在椅子後。
「遊戲?」
「你不是要我當你的奴隸?」凱莉用她那更加幽怨、可憐的目光凝視克里斯。「拜託不要傷害我,我會配合的。」
「這是天大的誤會啊!我是來調查惡魔事件,沒有任何要傷害妳的意思!」克里斯拼命搖手。「我是──驅魔師,這件事要麻煩妳幫我保密喔!」
「驅魔師……」
「這手銬只是驅魔儀式的一個安全措施。光是驅魔師在場,就算妳本人沒有意識,惡魔也隨時會出來,到時候妳會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麼危險的舉動。我怕我若得與惡魔戰鬥,反而會對你造成更大傷害。」
凱莉怯怯地說。「那麼拜託你不要站到我的身後,我害怕看不到的男人。」
「沒問題!」克里斯倒退坐上凱莉對面的一張椅子。
「那手銬……?」
「那個現在不重要。」這句話要是讓伊凡老師聽到他一定會被罰跑操場一百圈。「凱莉小姐,妳要不要先說說看是什麼事情困擾著妳。」
克里斯猜自己不小心觸及了對方痛苦的記憶。伊凡老師說過,人們以為只要將秘密藏得夠深,隨著時間一久恐怖的感覺就會消退,可是內心的傷口卻會默默化膿,變成重複的惡夢,滋養惡魔的溫床。
「……這種事,怎麼說得出口……」凱莉以克里斯聽不到的音量低聲喃喃,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沒什麼事吧……」
「妳看起來好消沉。還是身體不舒服呢?有什麼話想找人說,可以跟我講喔。」
凱莉微微吃驚似地望著克里斯。她臉上露出天人交戰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表情終於軟了下來。
「克里斯大人不覺得麻煩的話,請聽我說吧。我待在這裡太久了,身邊只有那位老躲著我的管家先生。有人願意聽我說話,真是感激不盡。」凱莉臉上又出現悲哀的神情。「或許一位相信異界之靈存在的驅魔師,是最適合聽我訴說這個故事的人了。」
「說吧,我在這兒聽著。」克里斯點點頭。
「克里斯大人,你懂恨嗎?」凱莉不等克里斯回答便繼續說道。「我曾在一部電影中看過這樣的台詞:『恨是種疾病,無藥可醫』。如果是這樣,我母親病得很深。我母親年輕時擁有驚豔四方的美貌。她對外表非常自負,時常像蝴蝶般在王公貴族之間翩翩起舞,享受所有男人全都搶著要她的快感。她痛恨自己變老,出現皺紋、黑眼圈、該緊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膚,漸漸變得乾癟下垂,如同在花瓶中逐漸枯萎並腐爛的花朵,原本的芬芳轉為惡臭,等待著被丟進垃圾堆。老態使她失去了一切,最後只得隨便嫁了一個子爵,我的父親。我遺傳了我母親的美貌,但我母親看見我的時候,那雙眼中充滿了驚恐與怨恨。我可以清楚地從母親的眼中讀到──我是她最恨的人。」
她莫可奈何地聳聳肩,瞥了一眼克里斯,似乎以為對方會反駁,於是立刻垂下眼眸。
她每次找那些她以為是朋友的對象傾訴,總是得到嘲笑:「妳想太多了吧!」或者搖搖頭說:「這種想法太糟糕了,世上怎麼會有母親恨自己的小孩呢?」或者把她當成了什麼重病的病人過度關切:「親愛的,妳還好吧?妳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念頭呢?」甚至也有冰冷的話語:「我不想聽這些問題,妳應該找心理醫師談。」她渴望能有朋友願意好好聆聽她的故事,但每當察覺對方有一絲這樣的反應,便止住不語。
所幸眼前的少年並未對她的發言多作批判,只是靜靜聆聽。
「她老是沒來由地懲罰我,像是在寒冷的夜裡讓我赤身裸體待在陽台上。」凱莉發現自己能夠放心地繼續說下去。「最讓女人恐懼的就是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了。我母親最常說,女人老了,就像牆角一顆乾扁發霉的橘子,再也沒有人想要碰妳一下。」
「別老是聽妳母親說的。」克里斯從花瓶裡拿出一朵鬱金香,遞給凱莉。「歲月也能讓女人變得更加迷人。」
「但總是變醜。」凱莉接下那朵鬱金香,沮喪地縮起肩膀。「男人,有些男人,即使垂垂老矣仍然能受到美麗少女的青睞。這種恐懼你們男人無法理解。」
「沉迷於年輕的肉體,並不是男性的專利。」克里斯咧嘴而笑。
凱莉回以一個微笑。
「好吧,該來說說你想聽的維克多爵爺了。」她說。「人人都說他是惡魔,但他不是,只有他不是,可是他……」鬱金香在她拇指和食指間轉了又轉。「任何了解他的人,都會相信他不可能會做那種黑暗殘酷的事情……」
「他是位好心的紳士?」
凱莉一隻指頭再度撥弄起胸前的頭髮。「可以麻煩你先把梳子遞給我嗎?」
「為女士服務是我的榮幸。」克里斯起身走向梳妝台。桌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照片裡的凱莉頭髮繁複盤起,別上垂掛水晶的緞帶花紗,臉頰上畫了一朵雪花妝紋,誠然是宮廷流行的打扮。
「那張照片好看嗎?」凱莉的聲音傳來。
「好看。」
「是因為化妝?還是因為我真的漂亮?」
「妳哪種樣子都很好看。」克里斯從梳妝台上閃閃發光的瓶瓶罐罐之間,找到了一把軟梳。
「我真的很漂亮嗎?」凱莉又問道。
「是的是的,再問下去我就要辭窮啦。」克里斯一邊點頭如搗蒜,一邊注意到凱莉正詭異地望向另外一頭衣櫥上的圓鏡,凝視她自己的倒影。
「好高興,我真的很漂亮。」凱莉鬆一口氣似地說,然後接下克里斯手中的梳子。「謝謝大人。」
克里斯狐疑地靠近那面鏡子,仔細端詳。沒有任何異常。
「維克多爵爺是個可愛的大孩子。」凱莉梳起她宛若絲綢的頭髮,繼續呢喃著。「他喜歡吃花生糖,喜歡在傍晚時散步來找我,逗著父親養的那兩隻小獵犬,搔狗兒們的肚子。誰不喜歡愛狗的男人呢?」
「妳說的確實和傳聞中的他很不一樣。」克里斯斜身靠在那扇帶鏡的衣櫥上。「我還以為他從不出門,整天待在工坊裡作研究。」
「如果你們都能了解維克多爵爺就好了……他每次離開前總是帶著一抹憂愁面容,希望得到我的撫慰。」凱莉輕輕放下梳子,眼神變得遙遠,她抬起手,在空中柔柔地一拂,有如在輕撫一個無形男子的面頰。「這時我總是會說,好啦好啦,不用擔心,這世間本來就有許多想不透的事。」
凱莉眼中閃爍著淚水。她把手移到頸上,微微偏頭。
「他會留下一抹花生香味在我的頸上。他無論何時,嘴裡一定是甜甜的,帶著花生糖的味道。他老愛說他得吃點糖才能思考。我有時會聽他說些科學理論,裡面太多艱澀的字眼,我很少聽得懂……只能說他相當熱愛科學研究。」凱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大概就這樣吧,管家先生應該快回來了。」
他們默然不語,但也沒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老管家可能不想過來了。
「這是我的判斷。」克里斯忽然斬釘截鐵地說。「妳身上的惡魔,還是必須解決掉。」
「克里斯大人,請您走吧。」凱莉露出哀求的神情。「這個世間有這麼多不好的事情,您大可以去找其他事煩心。我所求的只有這美貌……」
克里斯直視凱莉的雙眼,他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她的眼睛,從對話開始至今都還是綠色的。
「妳真的不想治好嗎?」
「我確實失手傷害了幾個人,但現在除了負責照顧我的管家先生,這棟別墅再沒有其他人了。」
「妳的父親在這裡。」
「因為你是尊貴的王室成員、威蘭德侯爵、蒂米斯公爵的長子。要不是因為你來拜訪,父親也不會來這棟偏遠的宅邸。」
「你的父親非常擔心妳,好幾天沒睡了。」
「克里斯大人,你不了解他。」凱莉的聲音細弱。「他會來,是因為希望有人能做點什麼,讓我不失他的面子,僅此而已。就連陪你一起進來,或者探望我,他都不願意。」
「妳不想自由地到其他地方嗎?」克里斯伸出手,露出溫暖的笑容。「妳大可以放心讓我幫妳。」
「我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凱莉撇開了頭,凝視著房間裡更深的陰影。「更何況一名未婚女子隨意離開家門,會讓整個家族蒙羞。我唯一在意的就是美貌,美貌是我僅存的價值……」
「凱莉小姐,我擔心妳的精神狀況會越來越差。如果妳願意,伊絲神殿歡迎妳去靜養一陣子。那裡的大家人都很好。如果妳有需要,保密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凱莉搖搖頭。
「相信我。」克里斯牽起凱莉的手。「離開這裡吧。」
「我討厭陽光。」凱莉忽然尖叫起來,並將自己的手從克里斯的手中抽離。「我不要離開這裡,我討厭陽光!我不要變醜!」
叮。水晶耳環的聲音在克里斯的耳邊警告著,他看到了一雙失去光彩、迅速染上深紫色的瞳孔。
「不好!」克里斯抓住凱莉的手心傳來一陣灼燙。他一咬牙,掏出手銬,將凱莉雙手反扭到椅後銬住。
「手銬!你果然也是個變態男人!」
「妳需要點陽光。」克里斯迅速來到窗邊,將所有窗簾打開。
「拉上窗簾!」凱莉高聲尖叫起來,被卡在椅子上的身軀搖晃著。「拉上窗簾,拜託!……為什麼你不動作?」
「凱莉小姐,聽好,惡魔索取的代價非常高昂。」克里斯從腰包中取出一瓶聖水,淋在自己的手掌上,這隻手方才已經被瘴氣所侵蝕,手心處的皮膚已變成赤紅色。他不禁抽一口氣。「妳現在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狀態,趁還沒……」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沒救了。」凱莉不停尖叫,明明空氣是涼的,她的臉上卻不斷冒出汗珠。「所以你快拉上窗簾,放開我吧!」
「是妳──殺了維克多宅邸的九人,獻祭給惡魔,和牠訂了契約?」克里斯質問道。
「我從沒去過維克多的宅邸。」凱莉躲避陽光般地將頭垂得非常低,好似希望垂落的頭髮能隔絕陽光。「別再提惡魔了。是永生神的使者滿足我的願望的。」
「永生神──永恆變換,永不止息的火之君主!」克里斯想起伊凡老師口中常提的永火教之神的名字,瞪大雙眼。「祂的使者以完成願望為名,殘殺、奴役人類。祂自身就是惡魔!」
「算了,我不在意你們伊絲信徒怎麼想,怎麼稱呼祂,或者對所謂的『契約』不以為然。你眼前的我就是永生神使者非凡力量所帶來的活生生奇蹟啊!」她抬起頭,標緻的臉上綻出得意的笑容,「就連那心思原本全放在研究自動人偶身上的維克多,見了我之後,都不肯離開呢!」
晶瑩的淚珠從凱莉的臉蛋上如雨般滑落,她的表情又變得哀戚。
「克里斯,你知道嗎?男人將女人分成三種,可以付出生命的女人、醜女人和母親。如果一個女人長得醜,無論她怎麼努力,男人也不會覺得那些努力有什麼份量。所以你明白嗎?成為美的化身,成為男人願意付出一切的對象,可是所有女孩子的夢想啊。」
陽光下的少女渾身汗濕,讓黏貼在她身上的蕾絲衣服變得半透明,她在椅子上哭泣、痛苦無助地扭動,不停挑戰克里斯的理智。
「為了訂契約,妳付出了什麼?」克里斯告訴自己這是個試煉,專注於少女身邊浮現的黑色闇影,避免自己分心。
「靈魂。唯有將靈魂獻給永生神,方能讓永生神賜與我永恆的美貌。」
她突然不再扭動,紫色的雙眼鎖住克里斯的視線。
大意了!克里斯發現自己無法移開目光,胃裡燃起一股強勁的饑渴。他想要擁有她,壓住她的身體,撫摸她每一吋白玉似的肌膚。冷靜,冥想!冥想!貝兒會生氣!
「凱莉,妳明白妳獻出了什麼嗎?」克里斯大聲怒斥,部分身體已經失控,他用右手緊抓住伸出的左手。「靈魂是最糟糕的選項。妳將會永遠被困在邪神的牢籠中,成為惡魔的奴隸!」
「克里斯大人,你不可能理解女人的痛苦,因此你沒有資格批判我的所作所為。」
陽光不停照射下,凱莉臉上滴下的液體逐漸變得混濁,變成乳白色的水滴,宛如蠟淚。她的臉在融化。
「我母親安排我與許多男人認識,急著把我嫁出去。明知那些男人沉溺於各種淫穢而殘酷的遊戲,卻始終對於發生在我身上的慘劇視若無睹。在一次不幸的意外中,我被毀容了,我母親也只是笑了笑,好像她正希望看到這種結局,而我父親知道後,居然怒斥我太過粗心、未能保護好容貌,這下可沒人願意要我了。當我變醜後,在我因痛苦而啜泣時,父親會責打我,要我安靜;我曾經想要反抗,但只換來他更劇烈的暴力,那些落在身上的每一下鞭打,像是在說醜女人是活該受罪的。我母親多麼高興父親和她站在同一陣線,她終於不再討厭、忌妒我。可是我無法忍受……她的笑容,每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只讓我知道我自己有多麼醜陋。雖然她的身軀乾癟,無法讓任何人再次愛上她,但僅僅只是衰老的年華,又如何與我的醜陋相提並論?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是對造物主的褻瀆。……拜託,拉上窗簾!我都求你了,告訴你這麼多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
「我很遺憾。」克里斯驚駭地望著眼前難以辨識面孔的對象。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的同情是殘酷的,是對發生在我身上悲劇的嘲諷。」
凱莉齒間溢出的羞憤喊叫之中,詭異地參雜了笑聲,接著,不屬於人類的邪異笑聲從她張大的嘴巴中奪口而出。
「這一切都無所謂了,我在永生神的力量下重生了!當我恢復美貌,更甚以往時,我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多麼令人愉悅呀!」
窗簾忽然自行移動,倏地自兩旁合攏,屋裡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只能看見凱莉那雙豔紫色的瞳孔,如夜裡的獸閃閃發光。
「喝!」克里斯抽出銀飛鏢,扎進大腿,「痛痛痛痛死我了!」
痛覺讓克里斯恢復神智,他連忙大力拉扯窗簾,窗簾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固定在窗戶上。他索性用銀飛鏢將窗簾割裂,幾絲陽光再度射進室內。
「凱莉,不是這樣的,妳變漂亮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報復母親。對母親的憤怒讓妳對生活有了動力。雖然我很遺憾妳選擇的方……」
「應該有更好、更聰明的方式來解決我的問題?聽你的語氣,你和那些男人、和我父親沒有什麼不同。你接下來也要說我是個笨女人吧?」
凱莉笑個不停,笑到已經在痛苦喘氣了,可是越來越大的笑聲還是從腹腔中源源不絕地湧出,向著喉嚨奔流而上,笑聲自她的咽喉不斷噴湧而出,彷彿她不需要呼吸。
「妳看看妳現在的樣子!」克里斯從桌上抄起一面小圓鏡,對著凱莉。
鏡中的少女臉孔如魔鬼,眼白都變成黑色,臉上浮現黑色的血管,在融化的蒼白肌膚上鼓動蔓延。她雙眼圓睜,發出一連串的尖叫。
啪!克里斯手中的鏡子應聲碎裂。
「伊絲神在上,請賜與我光明力量。」驅魔師拿出裝著聖水的小瓶子,將聖水灑到少女的臉上。
凱莉臉上冒出白煙,雙眼睜得偌大,充滿誘惑的魔力在她暗紫色的瞳孔中翻滾。明明面前受到惡魔附身的少女非常可怖,情景妖異怪誕,克里斯的心跳卻不自覺地再次加速,全身因興奮而發熱。
「發生什麼事了?克里斯大人,請開門!」門外傳來老管家敲門的聲音。
不知何時,天花板開始滲水,是黑色的水,而水漬迅速擴大。冰冷的墨色水滴開始落下,掉落在窗簾、油燈、桌子、椅子、床所有物體上,如水蛭般牢牢附著。殘存的陽光逝去,消失在一層逐漸形成的黑膜之後。
「諸神在上!」克里斯難以置信地望著黏膩的黑水憑空出現。「伊凡老師告誡過不要隨意召喚惡魔,就是這種情況嗎?」
克里斯念誦真言,朝大門撒上聖水,聖水所及之處黑膜變得稀薄,但瞬間便如傷口癒合般復原。
「伊絲大神啊,幫幫忙,讓我出去!」
克里斯才說著,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原本卡在門前的椅子,因為到處變得又濕又滑,於是在老管家撞了一次門後輕易地滑落了。老管家也跟著滑進了房間裡,把克里斯一併撞倒。老管家爬不起身,手腳在地上胡亂滑動,連連絆了克里斯好幾次。
「管家先生,我們快走!」克里斯要抓著管家離開,但他抓不住。
天花板上黑水滾動,猶如汙濁的雲朵,油滑的黑雨迅速淋滿他們全身。克里斯像是在抓魚,對方一直從他手指中滑脫。
「怎……救……」老管家話說得斷斷續續。
「諸神喔!」克里斯定睛一看,發現老管家嘴上滿是黏稠的黑絲。老管家最後一次閉上嘴巴時,雙唇頓便被厚厚的黑膜覆蓋住。
克里斯毫不猶豫地朝老管家潑下最後一瓶聖水,倒抽一口氣。
被化解的黑膜下,露出了血紅的肌肉組織,黑膜早已完全腐蝕了原本的皮膚。一眨眼,破損的黑膜重新再生。
「這什麼黑魔法,太邪門了吧!」
黑雨繼續下著,克里斯如同陷在已到腳踝高度的焦油坑中,而倒在地上的老管家泰半身子陷入黑水中,露出水面的部分也佈滿厚厚的黑膜,而且越疊越厚。老管家逐漸失去人形,變成一個卵狀物體。
「老態龍鍾是多麼噁心。這會兒下垂的眼袋、彎曲的脊椎骨、發酸的氣味、皺褶的肌膚全都沒了。管家先生這樣平整多了。」不知何時凱莉已經恢復了美麗面孔,她柔嫩的粉色嘴唇上揚,望著化成黑繭的老管家。
「這惡魔真難纏!我還是回去找伊凡老頭來吧。」但克里斯發現剛剛還開著的門早已消失在厚厚黑膜之後。他甚至無法確定出口在哪兒,因為所有的物體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
克里斯無視身上黏到黑色液體的地方,拖著腳步在黏稠的黑色物質中往前走,卻沒有撞到任何家具或牆壁。他似乎不在房間裡了,而是置身於一個沒有邊際的虛幻空間之中。
「門呢?」
「大人,在我終結你的醜陋之前你不能離開。你的臉上好多雀斑和青春痘。」凱莉的聲音之下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尖銳,絕對不是出自人口的聲音,形成極不和諧的雙重聲音。
「感謝喔。」克里斯舉高右手,以真言之語誦道。「伊絲神啊,請賜與我光芒,庇護我,給我力量,拒絕幽暗世界的掌控,讓聖光的引導降臨!」
一束耀眼的強光赫然切開烏黑的雲層,落到克里斯的身上。不燙的白色火焰裹住克里斯的全身,他身上的黑色黏液消失,而已經淹到膝蓋的黑色油泥如被風暴吹散,四周朦朧的黑影在一瞬間變得清晰,呈現出家具的形狀,而那些家具上的黑膜全都裂開。
「聖光!第一次見到聖光這麼厲害!」克里斯發出了興奮的驚嘆聲。
「啊──!」凱莉發出尖叫。她的臉宛如一只被鐵鎚敲到的陶瓷娃娃,白皙的肌膚不停產生裂紋。
然而不到三秒,聖光的光束縮小,然後消失。
「呵呵。」凱莉笑了起來。「呵呵。」她臉上的裂紋依然逐漸擴大。少女以無比怨毒的眼神瞪著少年:「我會毀容,都是你們男人的錯。」
裂開的皮膚一片片掉了下來,露出血淋淋肉身。空氣持續變冷,克里斯打了個哆嗦,眼角注意到有東西在飄。凱莉的皮膚碎片在空中組成一張巨大的皮。
「惡魔,你終於現身了!」克里斯舉起手。「正好,我正想確認是不是我變厲害了!」
「我所求的只有這美麗的表皮。僅此而已。」空中的皮凝結出一張嘴唇的形狀,發出了凱莉的聲音。「拜託不要再傷害我了。要我變醜,我不如去死。」
在克里斯猶豫的剎那,一道黑影從地上竄出,「聖光!」克里斯機敏地高喊,手指向偷襲者。
充滿神聖能量的光芒再次降臨。突襲克里斯的東西發出一聲慘叫,那東西表面的黑膜被聖光熔解,底下出現一個宛若從墳場爬出的腐爛屍體,全身腐蝕的快要見骨,除了臉上喪失眼皮的眼珠意外完好,正咕溜溜地轉。
「管家先生?」克里斯大吃一驚。管家不知是死是活,但突然以詭異姿態大張四肢,然後以不可思議的巨力扣住克里斯。
「放手!」
「凱莉小姐,要吃點心嗎?」變成怪物的老管家發出咯咯笑聲。
見克里斯動彈不得,皮之惡魔輕飄地裹回凱莉身上。一名無暇美麗的少女再次出現在克里斯眼前。
「不愧是我忠心的管家呢,替我抓住了醜陋的驅魔師。」凱莉笑得甜美。「殺死他!」
老管家張開大口──
克里斯朝怪物猛地一個頭槌,只聽到老人脆弱頭骨碎裂的聲音,老管家鬆手倒地。克里斯揉著頭:「痛死我了!」
凱莉發出憤怒的吼叫聲,四下消失的黑膜迅速長了回來。克里斯從縮小的立足之地跳了起來,飛躍那軟若肌膚的黑色地板,來到凱莉面前。
「惡魔,解除詛咒。」克里斯臉色一沉,大力按住凱莉的頭,以真言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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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絲神,我的引導神,請眷顧我,賜我力量。
審判神極光,
戰爭神藍頓,
覺醒神記憶之鏡,
靈魂引導神霧之杖,
愛之神赤子,
生命神生命之樹,
雙月之神,
諸神請與我同在,賜我力量。
惡魔,我命令你離開這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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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驅魔聲中,凱莉全身搖晃,不停尖叫。大約過了一分鐘後,她忽然不叫了,斷線似地垂下頭,有如陷入睡眠中。
「凱莉,聽我的聲音。這些年來妳追尋妳母親的腳步,想要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人。」克里斯溫柔地說。「妳的努力反而招來嫉妒,妳無法贏得母親的愛,而妳父親則當妳是傻子,他只知道顧著自己。幸而妳認識了願意疼惜妳的維克多爵爺。不幸的是維克多不在了,他的故事還讓妳受到牽連、遭到指控。妳的家人非但不信任妳所說的話,持續傷害妳,更因此將妳趕入遠離他們的偏僻住所,因為面子比女兒更重要。妳將這些絕望的事情說出來時,妳真的是我所有認識的女人中最悲慘的也最有勇氣的。」
凱莉微微一笑,淚水從她美麗的睫毛上滴了下來。
「凱莉,伊絲神賜予妳祝福,光明力量在妳手上。聽我的聲音,與我一起對抗邪惡。」
「……」她的嘴角像金魚般開開闔闔,「好啦,好啦,這世間本來就有許多想不透的事……好啦,好啦……」隱約可以聽到她反覆地說著。
下一秒,克里斯手中抓到的是一張溼軟鬆塌的皮。眼前少女白皙的臉皮猶如一塊尚未成形的奶酪,輕輕一捏就碎裂塌陷。凱莉抖了抖身體,如同在輕鬆脫下一件鬆開的衣服,整張人皮掉了下來。
克里斯的手上是鮮血、脂肪,和被他抓皺的皮膚,他揮手想將人皮甩開,沒想到那皮緊黏著他的手指,比不停落下的黑雨黏得還緊密。
凱莉半是淒涼,又半是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宛若克里斯手上拿的是一件她最美的禮服,皮膚白如婚紗,脂肪黃如蛋白石,邊緣鑲了一圈血的紅蕾絲。這一件有意志的惡魔禮服將自己甩起,披到克里斯的臉上。
克里斯用力扯著扒著黏在臉上那層皮,鼻孔嘴巴都被封住,使他無法吟誦真言。他要窒息了,快要爆炸的肺臟頂住肋骨。
啵。克里斯拿銀飛鏢刺開封出嘴巴的皮膚,大口喘著氣。
「聖──」
「你要殺了你自己嗎?驅魔師。」
克里斯耳朵上的惡魔皮膚浮出一張嘴,發出細小的聲音。
克里斯吃了一驚,原本貼在他身上的惡魔皮膚本來就很緊,此時變得更緊了,他右手抓向左手上的惡魔之皮,清楚感受到皮膚上傳來指甲刺刺的觸感,和抓他自己的皮膚的感覺一樣。
不妙!克里斯豁然明白──這皮之惡魔正在與他化為一體!
「你看過老管家失去皮膚的下場,你確定要召喚聖光?」
「惡魔,你和凱莉小姐訂過契約──」克里斯指向椅子上那如剝皮後的人形肉體。
「我沒有違反『讓凱莉小姐永遠美麗』的契約喔。」克里斯的喉嚨也冒出一張小嘴,發出凱莉的聲音。
克里斯正要按住喉嚨上發出聲音的惡魔小嘴,但他發覺哪裡不對勁,於是把手放回眼前打量。他不安地望向自己的雙手,他的手好美,這是第一個念頭,這是雙女人纖細的手,這是他的第二個念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摸向胸部沉甸甸的重物,他捏了捏,「我有柔軟的胸部耶!」此時,再怎麼調節呼吸也無法使他冷靜了。
「凱莉希望成為美麗的表象。你穿著她,你成為她,她的美將由你的養份繼續餵活。」
空氣閃閃發光,幻境之中憑空浮現了千面鏡子,繞著克里斯打轉。他看到鏡中有一個棕色長髮的少女,月眉星眼,齒如含貝。克里斯忍不住將自己湊近一面鏡子,腳下不知何時穿了鑽石高跟鞋,不習慣的他一個踉蹌,鏡中千千百百個身影一齊扭動了腰。
「哇!怎、怎麼會這樣……」克里斯赫然發現他的喉嚨發出凱莉輕婉的聲音,望著鏡中美麗非凡的自己,他不禁搔首弄姿。「諸神在上,這真有趣!」
「不如你也把靈魂交給我吧。」惡魔再次藉由克里斯的喉嚨說話。
「喂喂,你居然說出這個老掉牙的台詞。」克里斯說完便閉了口。他覺得自己與惡魔對話,簡直是一齣自問自答的猴戲。他皺了皺眉,想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摸向胯下。
克里斯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惡魔!還我命根子來!聖光!」克里斯悲痛嘶吼著,朝自己轟了一記聖光。
光照下來的瞬間,克里斯大聲哀號。黏附在他身上的惡魔騷動起來,全身的皮如潰爛的水泡般浮腫、裂開,然後一片片飛離。他感覺自己像是正在被人拔皮,痛得眼前發黑。
克里斯第一次知道痛能要人失去意識。冷汗下,他瞇著眼看到漂浮的碎皮在空中組合回一片巨皮,皮上浮現無數小嘴,發出刺痛大腦的嘲笑聲。
「諸神保佑我!」克里斯大吼:「Don vo espirito Chris Berrzos!」
以克里斯.白瑞瑟斯的靈魂起誓——
克里斯頭上出現一圈森冷氣息,空中浮現出透明冰柱。
「聖槍救贖!」昂揚的聲音彷彿不是自他的口中喊出一般。
數十根冰柱轟然降臨!巨大的皮被釘在地上,皮上浮現無數人臉,一齊發出受挫的怒吼聲。
那皮之惡魔想要散開逃逸,但瞬間每一張嚎叫的臉孔都被冰凍凝結。惡魔明白自己就要死了,非人的尖叫聲充斥整個空間。
惡魔的軀體隨著慘叫聲綻開、破碎,化為一陣冰霧,溢散在空氣之中。
昏暗模糊的空間逐漸消退,房間的輪廓浮現。
「呼,好險,嚇死我了。」克里斯再三摸了自己的胯下確認。「想不到老頭教得這招這麼厲害。再來一次試試——聖槍救贖!」
什麼都沒有發生。
「搞不懂為什麼不行了。」克里斯惋惜地說,接著他看向凱莉。「惡魔契約,果然強大!連牠死了都能維持。」
凱莉不知何時恢復原本的美貌。克里斯在凱莉面前彈了幾次手指,凱莉卻像人偶般呆滯沒有反應。
「惡魔消滅是消滅了,可是被惡魔取走的靈魂,也跟著一起粉碎四散了。」克里斯小心翼翼地伸手要從腰包中拿出一顆串著繩子的魂鈴,他的手掉了一層皮,任何一個微小的碰觸都會引起劇烈疼痛。光是將魂鈴拿出來到掛到凱莉的脖子上,就讓他哀號了好幾聲。
克里斯全身痛到頭皮發麻,極度的疼痛讓他進入一種奇異的超脫狀態。他以從未有過的專心,唸誦起喚魂的真言。
伊絲神啊,請拯救她,請引導她,降臨您的慈愛力量到痛苦的靈魂上,帶領迷途的靈魂返回她所屬的骨肉之軀……
某個思緒流進他的腦海中,他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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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一個呼吸的距離邊睡著一個臉色蒼白如自動人偶的男子──
「維克多.蕭!」克里斯一腳把對方踢開,「你是人是鬼?」
他頓時感到自己與對方既近又遠,同時查覺到自己並沒有踢出那一腳,他的身體不受他所控制。原來他正在透過另一人的眼睛在看著眼前的情景。
「原來如此。」克里斯無聲地說。「這是靈魂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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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莉手指輕撫過維克多的胳膊。
「維克多爵爺,我也想去你時常參加的研討會看看。」
「妳去也聽不懂的。」
「你可以教我幾句,讓我好像懂得一些東西。」她微笑。「做做樣子。」
「一加一等於?」
「啊?二吧。」
「妳的回答裡有個問號。妳不確定妳的答案嗎?」
「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提這個。」
「我想知道妳無知到什麼程度。」
「……」
「當妳說『啊?』的時候,我以為會聽到一加一等於一加一。」
「我為什麼要這麼回答……」
「倒單擺。」
「什麼?」
「倒-單-擺-。」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放慢,語氣充滿刻意。
「倒單擺?」她有點畏縮地模仿他的發音。
「倒單擺是自動人偶可以兩腳走路的關鍵。」他用兩根手指在床上做出走路的動作。「這樣妳明白了嗎?到時候妳開口一定會是這樣。別人說一句,妳就傻傻地重複一次,頂多再補上,對不起,請再說一遍?」
「維克多,拜託,別這樣,我真心想要懂……我想了解你的世界,而且我覺得現在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大多跟科學都有關係。」
「妳去報名蘭提斯大學,如何?」他明明知道鮮少有女人上大學,蘭提斯大學更是不收女生。然而他的語氣是如此理所當然,似乎沒有爭辯的餘地。當他應付他不喜歡的麻煩時,總是使用這種語氣。
「我沒有要懂得非常專精……我想,懂一點兒就好。」
「那妳懂得像現在這樣就夠了。」他用帶著花生甜香的輕鬆的語調說,彷彿那樣就不是嘲弄,只是句俏皮話。他開始脫她的衣服,然後他解開自己的釦子。
他長得很好看,是個好男人。她盡量讓自己只想著他好的那一面。他很聰明,是個好男人。她不斷地告訴自己。
「乖女孩。」他吻著她,然後擁抱她。「成為我的人偶吧。」
「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更可能是她笨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或許她僅希望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冷漠,有點抗拒。不過說什麼都一樣,他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麼。
所以她動了一下。
「親愛的,怎麼啦?」他用促狹的語氣問道。
他是怎麼解讀的?她在挑逗他?還是她不安份,不夠順從?她猜不出。
他緊緊擁抱她,讓她動彈不得。答案是後者吧。淡淡的花生香味幾乎要窒息她時,她軟的好似他懷中的一個布娃娃。
這是愛的感覺嗎?她不懂。
或許這的確是愛,和其他被安排事物一樣,愛也可以因安排而有吧。
她被引入社交界的那一天,結束第一支與父親的舞蹈之後,他走上前。
「按照之前說好的,第二支舞就麻煩你帶小女了。」父親對他說道,但不像其他誇耀自己兒女的父母,梅里用一種教誨年輕人的口氣補充。「她生性有點愚蠢笨拙,小心別被她踩到了。」然後露出長者的和煦笑容,彷彿他說的是什麼智慧箴言似的。
這樣讓人難堪的話也只有父母說得出吧,然而聽到這話還會留下的也只有心軟的兒女。
「我會帶領她,所以她不會踩到我的。」他紳士地牽起她的手,「她很漂亮。」
漂亮。她唯一的優點。
從初識時那一次舞會,和之後許許多多次的舞會,他走向她時,她吸引了多少女人欣羨忌妒的目光;他摟著她的腰共舞時,多少男人瞪著她看。她知道她成為風雲人物的一份子了。他的才智彌補了她的不足,亦彰顯了她的不足。他們出雙入對,散發出如完美王子公主般的光環,讓她得到從未有過的勝利感。
她發現自己捨不得失去他了。他想讓她成為他的東西,她也想讓他成為她的東西。
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
既然如此,她必須讓自己更形完美,以美麗織成的網來擄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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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撫摸著一本書。
「如果那也稱作看書的話。」他曾經如此評論過她看的美容雜誌。
「這哪裡不是書?」她問。
「這也算是書?」他笑。
這本不一樣啊,她想告訴他。算了,說了他也不會聽。她的手指滑過一個小小的燙金符號:有著火焰的眼睛;以及一個詞:許願。
她知道他喜歡什麼:纖細的手指、柔軟的肌膚、粉紅的唇瓣,以及總是溫柔的說著:「好啦,好啦,這世間本來就有許多想不透的事。」這是她的招牌,像個自動人偶什麼都不想,而他很喜歡。「和妳在一起很放鬆。」他說。
她將會是一具比他手中所製造的自動人偶更加完美的行屍走肉。
讓他因此而貪戀她,至死都無法遠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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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消失了。
維克多失蹤的那一天,男士們爭相與她邀舞。長滿老人斑、費盡心思打扮自己的夫人們的目光不時從扇子上飄出,偷瞥著她;剛踏入社交界的小姐學她打扮,搶著當她的跟班;還有更多女人瞪著她,戰敗地吞了一口口水,「胸大無腦,淺薄荒唐的婊子。」她們這樣評論。
「連賣弄點風騷都不會。」這是她的勝利宣言。幸福在於比較,女人打扮不只打扮給男人看,更是給女人看。在舞會裡,她是月,男人如繁星簇擁著她,其他女人則是沒人注意的黑幕,負責襯托她;在家裡,追求者帶來的禮物疊成一座小山,父親洋溢著得意的笑容,眼裡算計的光芒像是在算著誰能帶給他們家族最多的好處。
可是當越多男人進入她的體內,她覺得自己益發空虛。
當她聽說維克多的死訊時,她才明白那空洞的感受緣由。
他,屍體的他,或許該用『它』。
她是最美的女人,她是眾人競相追求的政治商品。
她,也是個成為物品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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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眨了眨眼,陽光從被他割得破爛的窗簾照了進來,像是被鹽酸潑過的老管家昏在地上,讓克里斯不敢檢查自己現在的樣子。克里斯注意到凱莉站在窗邊,撿起之前他遞給她的那朵鬱金香。
「這朵花兒外表如此鮮豔璀璨……」凱莉翻轉了鬱金香。「可是裡面是空的。而我就像這朵花。」
「瞧,陽光盈滿了花瓣之間。凱莉,妳擁有靈魂。」
凱莉轉身望向克里斯,背著窗,陽光轉瞬消失在她的眼底。她將鬱金香放到壁爐架上,上方牆壁掛了一幅邊框鑲金的仕女圖。仕女笑咪咪地彎起了眼,臉頰紅潤潤的,然而站在畫像下方凱莉是一抹蒼白的影子,宛如連哭泣都忘記了,比畫中的女子更加沒有生氣。
「妳現在活著,而且很安全。妳放心吧,任何邪惡之事都無法再靠近妳了。」
「克里斯大人,你這句話真是個禮物。我一直期望有一個真誠的人能這樣對我說,告訴我一切都不用擔心,但對不起。」凱莉說。「我感受不到任何快樂。我沒有任何感覺。」
「妳會慢慢恢復的。妳現在能和我流暢對話,擁有思考能力,比妳以為的情況好很多了。我的老師被惡魔撕裂靈魂後,可是花了三年才有辦法正常應答,但到現在依然鮮少情緒反應。」克里斯想起一件事。「啊,對了。」
憑著先前看到的記憶畫面,克里斯走到櫃子旁,打開抽屜。他在抽屜深處找到一本皮製的精裝書,書背底端的燙金浮雕是火焰織成的眼睛──永火教的符號。
「凱莉,這本書是誰給妳的?」克里斯問。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你來接觸我,我大概無法回去參加聚會了。」
「這本書我要帶走。」
「拿去吧。」凱莉伸手取下脖子上的魂鈴。「這也還你吧。」
「留下魂鈴吧。它能穩固靈魂,並持續召喚破碎的靈魂,讓妳逐漸恢復感覺……」
「我母親常罵我是垃圾。」凱莉忽然將魂鈴拋出。
克里斯伸手接住。魂鈴撞擊到失去表皮、開始滲出體液的手時讓他痛地抽了一口氣。
「她說得真好。當人實在太痛苦了。要是我有感受,無法忍受的一切將會迎面而至。」凱莉瞥了一眼地上的男管家。「更何況,如果沒有感覺,我就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愚昧。」
陽光沿著少女的柔美輪廓暈開。
「如果你希望這具身體能繼續容納著生命,我求你不要管我,讓我就這麼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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