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青霜劍（下）

自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日本開始在華推行新的政策，進入租界後，安撫資產階級，希望穩定局勢，以獲取太平洋戰爭所需要的戰略物資。

但是與之相反，76號仍然在上海橫行無忌，製造恐怖氣氛，在日本人眼裡的利用價值正在飛快地消失。

76號主任李士群見日本人動了殺機，也開始為自己籌謀退路──一方面聯繫共產黨的特務，協助他們從上海撤離，另一方面又聯繫國民黨軍統特務，表明願意為軍統在上海的行動提供幫助。

戴笠親自出馬，通電話談判，合作條件正是秘密釋放前軍統第三行動隊隊長蔣安華。

李士群見人已經殘廢了，樂得做這個人情，報告日軍說囚犯得傳染病死了，命人略略收拾好柳驚鴻儀容，裝進布袋，丟到約定的後巷，給軍統的人接收。

戴笠親自把柳驚鴻接進座駕裡。

雖早已知道人在被捕時捱遍了酷刑，可親眼看著得力手下落了一身殘疾，他還是不禁唉聲歎氣。

「76號那群人下手真夠狠……唉，我怎麼向杜三哥這個好兄弟交代？你先別去重慶，好好休養，怎麼樣？」

柳驚鴻癱在後座，吃力地抽著肺裡的空氣，提著受損的嗓子發聲。

「亂世無兄弟。你，你只是怕，杜先生……看到我傷勢。」

「好罷，亂世無兄弟。我的確怕他杜三爺，不過他也怕我軍統，彼此都是聰明人，知道合作比對著幹好。」

柳驚鴻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疾掠而過，神色落寞。

「放心，我……不去重慶……不見他。」

人都殘廢了，去見杜先生做什麼？難道還要寄人籬下，看那幾房姨太太和小蓉的臉色做人？

「可軍統局也不能養一輩子的閒人。」戴笠說。「罷了，我就再幫你一個忙。」

戴笠分明一早已經計劃好了。他沒得選。柳驚鴻心想。

一路上，戴笠神秘兮兮地笑而不語。

車很快就開到了虹橋路南萬國公墓。

只見公墓四周小河環繞，正大門前架有小橋，橋上設了鐵門，上面鑴刻「薤露園萬國公墓」字樣。

墓地内芳草萋萋，氣氛寧謐。

戴笠給他弄了兩根拐杖，揚一揚下巴讓他下車進墓地，自己則戴了墨鏡帽子跟在後面。

「帶你來看一齣《青霜劍》。」戴笠說。

柳驚鴻看到了不遠處一大一小的身影，驀地停下腳步。

艷秋帶著小仁兒正在祭拜誰，她撲在新立的墓碑前，摸著上面的刻字，哭得前仰後合。

「班主，班主您怎麼還是走了？都怪我，還是讓您吃苦了……明明我都替您報仇了，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小仁兒，快跪下來，給你柳伯伯的碑磕三個頭！」

「柳伯伯怎麼了？」小仁兒三歲多，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一愣一愣地問媽媽。

艷秋哭得說不出話來。

柳驚鴻看到墓碑上的十四個字，愣住了。

「追贈陸軍步兵中將柳公鈞毅之墓」

「她呀，是個好樣兒的女人。」戴笠神色欣賞，低聲跟柳驚鴻說話。「曹萬里聽說李士群要放走你，氣得暴跳如雷，在你出來前一晚喝了很多酒，留宿在外室的洋房裡，嚷著要派人殺了你。」

「你知不知道第二早怎麼著？曹萬里被起床打掃的傭人發現死在床上，身上全是餐刀捅出來的窟窿，腸子和血流得一床都是，整顆腦袋被割了下來，不翼而飛，他的外室也跑得不見蹤影──明天的報紙可有看頭了。」

「咱們的人發現這女人大半夜在街上晃蕩，滿身的血，一手提著個血淋淋的頭，一手牽著兒子往76號去，就攔住了她，把她帶到地下駐點一問，才知道這是戲文裡的申雪貞為夫報仇呢。我在籌措你的『後事』，這不就把人送來哭墳了嗎？」

申雪貞在丈夫董昌的墓前邊泣邊唱。
「青霜劍報冤仇賊把命喪，提人頭到墳前去祭夫郎。
都只為狗奸賊將人屈枉，又遇著糊塗官喪盡天良；
用非刑逼我夫寫下招狀，
最可嘆我夫郎難受五刑，押禁在監，問成死罪，
慘淒淒，黑暗暗，
撇下了嬌妻幼子，
死不瞑目，喪在雲陽。」
「到如今雪沉冤賊把命喪，惡人也被我裂肚分腸；
顧不得路奔波墳前而往，來共你泉台下地久天長。
你雖然受慘刑魂歸泉壤，為妻我雪冤仇劍吐光芒。」
「董郎，我夫！你在九泉之下，無人陪伴；為妻大事已畢，就要與你、你、你，團聚一處！」

艷秋哭了一會，紅著眼睛，抱起了兒子，就要撼碑。

「班主，您是好人、大恩公，我說過的，要是您去了，我就帶小仁兒殉您！」

「艷秋！」柳驚鴻大驚失色，奈何腿使不上勁，只能喊叫阻止。「艷秋，不，等等──咳，咳咳──」　

艷秋收住腳步，呆呆地轉過來望著他。

「班主──您──我把您的魂兒招來了麼？對不起，我來得急，什麼祭品紙錢都沒有……您在下面冷不冷？我就要下來陪您了，等我……」

柳驚鴻哭了，一拐一拐地趕上去，恨不得丟了拐杖，把她和小仁兒抱在懷裡。

「傻艷秋，我還活著！你以前在鴻福班裡，連踩死了螞蟻都會不安，為什麼要為了我殺人？你見血一定很害怕……」

「班主……你還活著？」

艷秋一愣，伸手摸了他的臉，又摸了他的心口，這才確認不是夢，後怕地緊緊地抱著他放聲大哭。

小仁兒也跟著媽媽哭。

「我們都活著。」她重覆地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柳驚鴻收了淚，安慰了艷秋，不滿地轉頭盯著看戲的戴笠，等他解釋。

「我上報委員長，他親口追封的陸軍中將和抗日殉國烈士，我還找人刻碑寫你功績，夠不夠？」

他又拿出一個包裹，遞過去。

「一半是政府出的撫恤金，一半是我自掏腰包給你娶媳婦的錢。」

「不要。我不娶媳婦。」柳驚鴻不接。

戴笠把包裹塞到艷秋手裡。

「替他拿著，裡面還有他的勳章勳刀和中正劍（民國時期蔣中正授予黃埔軍校學員及有功人員的隨身短劍，劍柄上刻有「蔣中正贈」字樣而被稱為「中正劍」），一路上別弄丟了。」

「先生，我們可以去哪？」艷秋茫然地問。

「留在上海不安全，坐火車去雲南昆明吧。咱們緬北戰役剛贏，就要渡怒江反攻了，形勢正好著呢！去那邊做點不用體力活的小生意，逛街子，泡茶館，聽聽滇劇，怎麼樣？」

柳驚鴻苦笑了一聲，心想：到處都在打仗，哪有這麼逍遙自在？

不過……滇劇也是戲呢。

聽過了《青霜劍》，要是有機會聽聽秦腔梆子的《黛玉葬花》、《秦香蓮》，也是好的。

戴笠一路把三人送到火車站，艷秋背著小仁兒，攙扶著柳驚鴻上火車。

柳驚鴻一回頭，戴笠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火車上，艷秋猶有餘悸地小聲告訴柳驚鴻，曹萬里醉倒時，其實是一個女傭遞的餐刀，告訴她酒裡下了安眠藥。

她說，那女傭是什麼「軍統」的人。後來也是軍統把曹萬里的人頭收去了。

「班主，我好像覺得，我們背後都有根看不見的線牽著……我心裡有點慌，這位給我們錢送我們走的先生，到底是不是好人？」

柳驚鴻拍了拍她手背安慰，心想：天知道呢？

這個人可是軍統頭子「戴老闆」，一手編演了一齣兵不血刃的《青霜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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