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 by 廣陵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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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奧巴迪亞早已對我們的選擇無言以對。
「往南方走吧。」沒想到奧巴迪亞再次開口。
這是個建議,亦或是個預言?
「就算死亡與腐朽已經降臨,迷霧之杖依然在指引著同樣的未來。」
──靈魂引導神殿以迷霧之杖指引方向──
「尚未完成修練的靈魂,必將重返世間,重新輪迴。」5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M9Bzim0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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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一大早就被痛醒,新的鞭痕和舊的槍傷在麻醉藥效退去之後輪流刺激著他的神經,痛得全身冷汗直流,繃帶上滲出的血跡緩緩暈染,變成深淺不一的褐色斑紋。
他不禁哀嚎出聲,隨即聽到床邊響起一連串慌亂的碰撞聲。
雷因猛然站起,頭髮看起來有點凌亂,鏡片後是佈滿血絲的雙眼。他扶著眼鏡觀察特洛伊的臉色,沉聲問道:「你還好嗎?」
「還死不了。」特洛伊咕囔著,腦子還有點混亂,濕透的繃帶讓他覺得渾身不舒服。雷因稍微掀開了特洛伊身上的薄毯子,傷口的情況讓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雷因拉了拉房內的僕人鈴,不久之後護士和女僕踏著急忙的腳步魚貫而入,她們小心翼翼地扶起特洛伊,開始拆下他身上膿液、血液混雜的繃帶。
清理、換藥、換床單的動作在靜默中進行,特洛伊識相地配合著,雷因站在一旁不發一語,整個程序結束之後,他示意女僕留下餐車、離開房間。
「沒有酒嗎?」特洛伊看著雷因從餐車一一拿出水煮蛋、牛奶、麵包,各種健康營養的食物,嫌惡地說:「至少給我杯咖啡……」
碰!
雷因用力地將餐盤放在床頭櫃上,牛奶濺出了一大半,他瞪了特洛伊一眼,惡狠狠地說:「只有這些東西,你自己吃下去,或者我直接塞進你嘴裡。」
特洛伊愣了幾秒,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隨後勉為其難地拿起食物。
雷因用力地坐下,拿起隨餐車一併送進來的早報開始閱讀,特洛伊則是咬了幾口麵包,笨拙地用單手剝著水煮蛋的殼,早報上斗大的標題〈蘭提斯首座發電廠即將運作!〉引起他的注意,封面是士氣高昂的工人們與發電設備的合照,錫德之塔的旗幟在背景十分顯眼。
特洛伊傾身向前,想再仔細看看報導的內容,雷因卻立即將報紙闔上,用嚴厲的眼神看向特洛伊,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很顯然他正氣得微微發抖,握著拳的雙手指節泛白,報紙也被揉出皺褶。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這麼多年來你也該習慣了吧?」特洛伊不滿地說。
「習慣?」雷因語氣顫抖著,他用力將報紙甩在地上,感覺理智瀕臨斷線的邊緣,冷靜,他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瞪著特洛伊說:「很抱歉,我沒預料到財務長的工作還包括幫執行長收屍。」
「我還沒死。」
「你有計畫,而我永遠都是最後才知道。」雷因的語氣中透漏著不甘。
「你有你擅長的地方,」特洛伊無奈地說:「但有些事你幫不上忙。」
敲門聲響起後,一身黑衣的黑雁逕自走入,帶著輕鬆的笑容向兩人打招呼:「唷,在吵架嗎?」
「你有沒有想過達契亞有可能直接殺了你,或者再遲一步治療,你就有可能失血過多而死!」雷因氣急敗壞地指著黑雁說:「明明可以避免受傷的,卻被搞到剩半條命回來,你是被虐狂還是怎麼樣?而你寧願將命交給這個沒腦袋的笨蛋!」
「真傷人啊。」黑雁小聲地說。
「難不成要讓黑雁去幫我管理錫德之塔,甚至讓他去和銀行周旋和募資?」特洛伊嘆口氣,「笨蛋有笨蛋的用法,你跟黑雁不能相提並論。」
「我不是笨蛋啦!我來拿我的報酬。」黑雁趕緊插入。
「晚點!」特洛伊和雷因同時大喊,並瞪了黑雁一眼。
「為達成目的,我一向都是不擇手段,即使賭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達契亞就是我的提線木偶,他的資源、人脈、產業和土地──所有一切都隨我處置──我將直接走進權力核心。」特洛伊直直看進雷因的雙眼,「你會跟上吧?」
雷因皺著眉,以為會在特洛伊的瞳孔看到紫色的光芒,證明自己的情緒被操控,否則為什麼在簡單幾句話之後,心中的怒氣竟然開始消退。他覺得特洛伊莽撞,行事太過冒險,但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腳步前進。
「下次可以選擇少流點血的方式嗎?」雷因疲憊地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我會考慮。」特洛伊說。
「可喜可賀,恭喜你們和好了,那我的報酬呢?」黑雁伸出手。
雷因再度深吸了一口氣,這次是要壓抑從黑雁的頭殼敲下去的衝動。
「順便讓這個傢伙學著識相點吧,萬能的財務長大人。」特洛伊說完,換來的是雷因的一個白眼。
特洛伊眼光飄向窗外。
一間企業、一座城市、一個國家都不會是他的終點──他真正的志向是那更加廣闊的天空!
讓達契亞完全聽命於他,成為他這座城市的手腳,如此重大的進展,已經等於替他的將來鋪下了一條平坦的大道。特洛伊緊盯著里斯塔山的輪廓,想像著山頂正上方,那隱藏在天空裡的天洞,心臟因期待而越跳越快。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他將重新蓋起錫德之塔,不僅是他企業的象徵──是那座傳說裡高聳入雲,能夠登天的高塔。
「哥,我有話要說。」黑雁坐在窗台上。
「我很忙。」白隼皺眉望著闖入他房間的不速之客。紅色火箭的事情告一段落後,他便與王子返回黑石城堡,此時他剛洗完澡正用毛巾擦拭著灰色的短髮,身上熱氣氤氳。
「你還有什麼事要處理啊?洛克不都流放邊境了?」黑雁在窗台上晃著他的腳,一派輕鬆的模樣。
沒被擦乾的水珠沿著白隼肌肉線條分明的身子滴了下來,不過一會兒便消失在乾冷的空氣中。白隼雙唇緊抿,只隨手將一旁的軍衣披上,坐到椅子上後順手拿起桌上那包沒抽完的菸,點起菸。
「唉,你不要老是板著臉,我這次是來跟你說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黑雁期待著白隼會抬頭看他一眼,但沒有如願以償,他提高了音量,拍了拍他手中抱著的皮箱:「我中樂透了!」
白隼呼出白色的煙,將菸灰抖進菸灰缸。
「我有一大筆錢了!多到我們一輩子都花不完的一大筆錢!」黑雁跳下窗台,興奮地將裝滿紙鈔的皮箱放到白隼面前,打開:「所以你不用再工作了,很棒吧?你現在可以馬上辭掉軍人的工作,我們一起回家,帶莉莉……」
「這筆錢從哪來的?」白隼看也不看那些成綑的鉅額鈔票,冷冷直視黑雁。
「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中大獎了!」
「我不相信。」白隼將菸在菸灰缸中用力捻熄,質問道:「你重操舊業了吧?」
「才不是。」黑雁眼神不安地游移,難掩沮喪地說:「好吧,說中大獎是騙你的,但這些錢真的是我賺到的,不偷不搶,靠自己的能力賺來的。」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不需要你的錢。」白隼淡淡回應。「莉莉也不需要。」
「可是我希望能多少彌補莉……」
「我不收。你只是又在製造別人的困擾。」
「我……」
「不然你捐去育幼院。這話題可以結束了。」
黑雁支吾一陣。「大將軍,你在這兒受到重用,但莉莉一個人在家裡,除了你偶爾回家看她,她一個人過得……」黑雁露出生氣的表情。
白隼拿出打火機,擦的一聲,點燃第二根香菸。
「哥,我希望你對我改觀。我從來不曾想讓莉莉受傷,我早就沒和那些混蛋見面了。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好嗎?」
乳白色的煙在空氣中輕舞,而難堪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可以。」白隼冷硬的聲音響起。
黑雁猛地抬頭,臉上盡是驚訝、不可置信的期待表情,然而白隼接下來的話,再度將他打進絕望的深淵。
「離開吧。」白隼用軍人機械般的命令口吻說:「找個地方、找個女人,成家立業。你可以重新開始,但不要再接近莉莉,也不用回家,等你安定下來了之後,我或許會去看你。」
「我只想回家……」
白隼望著虛空,像是黑雁並不存在,然後緩慢、清楚又殘忍地說:「不行。」
黑雁狼狽地拎起地上的皮箱,在憤怒和絕望淹沒理智之前轉身奪門而出。
黑雁在城堡的長廊上狂奔,他知道哥哥已經猜到自己是靠什麼賺錢的,因為除了身手矯健這一點特長以外,他沒有什麼稱得上有用的優點,這樣的他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藉著「正當」的工作賺到這麼多錢?他爬到黑石城堡的某座舊塔樓頂,任由冷風吹拂。
和所有冰域人一樣,黑雁並不怕冷,唯一讓他心寒徹骨的,是自己的心願被哥哥輕易粉碎。原本他打算在領到這筆錢後就離開特洛伊身邊,從此金盆洗手,不再作暗地裡行動的殺手、刺客,希冀著能重回家鄉被族人重新接納,可是哥哥的態度深深刺痛著他。
一人在外的這幾年,他越是富有,卻也越是空虛,而今晚,他真正失去了一切。哥哥親手關上了那扇通往家園的大門後,再也沒有族人會為他重新敞開。擁有偉大千年歷史、注重榮譽的霍爾札特家族,最不歡迎他這種將天賦運用在骯髒世界裡的人。
「他深淵的霍爾札特家族!」黑雁對狂風大吼。「當將軍是賺得了多少錢!」
他原本是想抱著大把鈔票風風光光衣錦還鄉,現在他卻毫不在意地將鈔票一把一把地從樓頂灑下去。如今除了繼續幹下去,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一個被族人棄若敝屣的流放者,猶如一個逃犯,他無法挽回他所失去的家人與過往的生活,僅剩那留在血液裡的過人天賦,卻還是源自他最憎恨的霍爾札特家族。
「黑曜上祭大人。」溫柔沉穩的女聲從另一頭傳來。
特洛伊回頭,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庭園裡。艷紅色、紫色、粉藍色的各式不知名花朵在四周綻放,呼吸中隱約可以聞到淡淡的清香。
柔軟的陽光自雲層中透出,天空中的水氣反射出一道透明的彩虹,庭園裡的建築物屋簷上的水滴在光線照射下閃爍著點點光芒。從沒見過的建築有著木製的迴廊,立在走廊一側的不是石牆或大片的玻璃窗,而是木板與紙門,木板上的紙糊窗格還繪以花卉、鳥獸的圖騰。一雙纖細的手將門板拉開,留著黑色長髮的女子緩步走出。
她看向特洛伊的方向,微微一笑。
「看看您,今年的第一場雨才剛下完,您就迫不及待地要播種了嗎?」女子撩起淡紫色外衣的下襬,踩著不急不緩的步伐,朝著特洛伊走來。
特洛伊疑惑地站在原地,女子的眼神看著他,卻又似乎沒看見他。在兩人只剩下一步的距離時,一個男子從特洛伊背後出現,穿透他的身體,輕鬆地彷彿只是穿過一道煙霧,然後牽起女子的手。
「梓,地上濕滑,可別跌倒了。」男子輕輕在女子臉頰上一吻。
特洛伊不解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然後恍然大悟。這是夢。
剛剛這女子喊的名字……?特洛伊將目光移向眼前的兩人。
「黑曜上祭大人,您手上還沾著泥土呢。」女子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男子。
雙月神殿的上一代上祭與共鳴者,黑曜。特洛伊皺眉。為什麼他會出現在我的夢境?
「唉呀。」黑曜露出有些困擾的笑容,接著將女子摟向懷裡,金紅異色的雙眼閃過一瞬的哀愁,隨後,他閉上眼睛。
「時候……到了嗎?」被喚作梓的女子撫著黑曜的墨色長髮,輕柔地問。
「嗯。」黑曜簡短地回應。
「願雙月之神守護我們。」女子喃喃祈禱,視線筆直地落在特洛伊身上。
她看得見我?怎麼可能?特洛伊往後退幾步,腳下似乎踩碎了某個東西。他低下頭想查看究竟,突然一陣熱風襲來,紅色的火焰猶如猛獸般瞬間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女子的雙眼在烈火中發亮。
什麼鬼東西!特洛伊舉起雙手想阻擋在高溫下崩壞的一切。火焰對他來說只有不好的記憶,非常不好。
耳邊突然響起海浪聲,空氣有著鹹味。
特洛伊睜開眼,發現自己全身是血,右臂原本所在的位置空蕩蕩的,僅存的單手上握著短刀,刀身沒入眼前白皙的胸口。他遲疑地抬起頭,看見熟悉的臉龐。
海倫!特洛伊往後踉蹌了幾步。這是她跟我說過的場景,為什麼……
「永遠,不要小看雙月神的共鳴者……」如同當時聽到的結局,黑曜在下一瞬間被撕裂成碎塊,如噴泉般大量的鮮血從空中降下,染紅了特洛伊的視線。不同的是,這次他不再置身事外,他能感受到黑曜在最後一刻的憤怒、痛苦,還有不可動搖的堅決。
血雨之後,海倫佇立在原地,仰望著天,即使全身濺滿鮮血,長髮和肌膚在月光照射下依然透著陰柔的銀色光芒。海浪拍打著血紅色的沙灘,血水隨著浪花逐漸蔓延至海面,彷彿承載著死去人們的靈魂,離開熟悉的土地。
海倫緩緩低下頭,看著身邊的屍橫遍野,紅唇勾起美好的弧度,一如往常。
特洛伊無法將視線移開,他的胸口鼓譟著,分不清究竟是黑曜所留下來的執念影響,又或者是這一瞬間實在太美,他只想狠狠地將海倫擁入懷中,讓她在自己的臂彎裡粉碎。
景色驀然開始融化,特洛伊腳下的地面亦如流沙般陷落。他不只無法靠近海倫分毫,反而離海倫越來越遠。灰霧朝他湧來,然後,一個聲音響起:
「你將行走於鮮血之中。」
霧中的聲音這麼說道,帶著一股絕對的力量。那股力量之強烈,甚至扭曲起四周的景象,混雜著可怕、恐懼與不安的氛圍,彷彿一切即將成真。
特洛伊落入一片紅的中央。黑暗的蒼穹上,佈滿漩渦狀的鮮紅雲朵,火焰在無涯的海上燃燒,血浪沖過他的小腿。
「誰在那?」特洛伊沙啞吼道。「給我現身!」
「迷霧之杖共鳴者──奧巴迪亞。」灰霧在遠方凝聚出一個瘦長的人形,化為一名灰色長髮的男子。「也有人稱呼我為『預言者』和『夢境領主』。方才的預言,聽清楚了吧。那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哼,我知道你是誰。一個只能活在夢中的騙子!」特洛伊要追向前,但雙腳卻逐漸融入血海裡。他下意識想搞清楚對方的意圖,一讀對方的心,卻什麼都沒讀到。
「雙月神共鳴者,你是不是想窺探我的心思?」奧巴迪亞踩著赤裸的雙足,行走於血色水面之上,了然於胸的神情望著他。「可惜,你的共鳴之力對我無效。你的力量對所有共鳴者都無效。」
「什麼?」特洛伊掙扎著,他的腰部以下已經沉入血水之中。
「海倫──深淵引導者──沒告訴你嗎?」
「你還知道什麼?」特洛伊質問道。
「我能用言語告訴你的,就只有預言的段落,但在夢境裡我還能讓你體會預言將帶給你的真實感觸。」奧巴迪亞俯視著在水面載浮載沉的特洛伊,冷淡的表情卻透漏著一股怒氣:「雙月神的共鳴者啊,接受預言對你來說會是最輕鬆的作法。關於你們的希望與感受我無能為力,我只能看著你們走向毀滅而已……」
奧巴迪亞的身形隨著飄忽的語句逐漸消失,特洛伊感覺到腳底的拉力越來越沉,血水迅速淹沒過他的頭頂。景象從紅色變成橘色,然後再變成黃色,四周越來越明亮,床鋪的觸感、棉被的溫暖、傷口的刺痛感逐漸清晰。
「啊啊──!」特洛伊被自己的慘叫聲驚醒,睜開眼睛發現周圍一片光亮。
他頭冒冷汗,大口喘氣,同時感覺到肩膀被一隻大手按住,雷因琥珀色的雙眼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雷因強迫特洛伊的眼神對上自已。「如果你不想讓傷勢更嚴重的話最好乖乖躺在床上,別怪我沒警告你。」
特洛伊盯著雷因的臉,緩緩眨了幾次眼睛,呼吸逐漸平穩下來,緊繃的肌肉也開始放鬆。
「不用謝了。」雷因放開特洛伊,將床邊的窗簾拉開,轉頭說:「你來看看窗外,或許心情會好一點。」
雷因將燈熄滅。房間內頓時變為一片黑暗,特洛伊轉頭看向窗外。
沿著山勢建立的城市燈火通明。那些光芒不再是來自危險又昏黃的油燈,電力所帶來的神奇光芒從百姓溫暖的家中綻放,灑落在黑石郡高高低低的岩丘上。
計畫成真的剎那,特洛伊感到一陣如夢似幻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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