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少爺……」
熟睡的我被郭姨姨喚醒了。被人吵醒並不是良好的體驗,全身的神經像脫軌似的。頭昏腦脹的我從雙眼的窄縫望到郭姨姨濛朧的樣貌。半睡半醒的我苯拙地揮動雙手,尋找著不知在何處的手提電話。郭姨姨就像先知似的把我渴望抓到的東西遞到我臉前。
「少爺,你的電話啊,」郭姨姨和柔地說:「今天雖然是假期,但已經是午飯時間了,昨天很晚才睡嗎?」
我接過電話,看一看時間,下午一時二十分了。
「早……啊,午安啊郭姨姨,昨晚睡得不太好,你今天不是休假嗎?怎麼會在這裡?」
「你爸媽這兩天要外出公幹,所以你爸請我這兩天也上來照顧一下你,」郭姨姨一邊打掃著我的房間,一邊跟我說:「你爸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顯而易見的答案。連外人也知道的事情,他們竟然不和自己的親生兒子說。說到底我和他們的關係連外人也不如,在他們的立場而言,我就像他們飼養的寵物,只要定時投餵就可以了。他們不會明白養育子女為何物。賺取金錢才是他們生於世上的目的,亦是現今社會絕多數人的人生道路。他們不曾投放任何心思於我身上。可能在他們而言,給我「寶貴」的金錢就是他們最大的心思吧。我時常在想,他們當初是基於什麼原因而決定要有小朋友的?是因為意外?是因為「人有我有」的屁話?是因為厭倦了二人世界的生活?如果是以上的原因,我的心也會較為舒暢,這就證明我對他們的了解一直是對的。他們就是自私自理的人,只顧一己私欲而付上別人的一生。
但如果他們是出於「愛」而決定有小朋友呢?那我要怎樣面對他們?
更重要的是,我豈不是一直都誤解他們?
「快點起床梳洗吧,我煮午餐給你吃。」
郭姨姨的廚藝並不出眾,但她煮的東西有著熟悉的味道。郭姨姨可說是我由小至大的「伙食供應者」。在我有記憶以來,郭姨姨已為我爸打工了。每天的早午晚三餐均由她一手包辦,縱使沒有高超的廚勢,我們一家早已習慣了她的「味道」。郭姨姨無兒無女,早兩年連她的老伴也去世了。我家已經是她最後的歸宿,而我的爸媽可說是她最後的朋友了。說來也奇怪,我不曾見過我爸媽的任何朋友,因為他們有著「生人勿近」的氣場。與郭姨姨相處時,他們卻表現出一副輕鬆自在的神情。是郭姨姨的緣故令他們的態度軟化?或是他們認為郭姨姨並沒有太大的殺傷力,所以不用在她面前架著強硬的姿態?
郭姨姨煮了兩餸一湯的家常便飯。蒜蓉炒白菜、清蒸不知什麼品種的魚和蕃茄蛋花湯。已接近二時了,昨晚那頓麥當勞早已消化掉了。我已大約十七個小時沒有進食過,胃裡早已空空如也,只得濃稠的胃液蕩來蕩去。飯菜的香氣直撲我的鼻孔,胃部隨即響起激烈的重金屬樂曲,對我多時的斷食進行抗議。
「少爺,怎麼你不長肉,看起來乾巴巴似的,你要吃多點東西,長多一點肉,才會有女孩子喜歡你啊。」
「姨姨,我……我有好好……吃飯的。」我狼吞虎嚥地吃著飯,口內已經沒有一絲的空閒和郭姨姨說話了。
我習慣吃飯的時候,電視要同時開著。並不是有什麼節目我特別想看,但有電視的聲音「餸飯」,整個用膳的過程會較為完整。
「以下是一則國際新聞。南韓有傳媒報導,從美國最新的衛星圖片顯示,北韓將運有彈導導彈的發射車移動至首都平壤附近及平安北道等地方。有分析指出北韓此舉意在美韓軍演前,試射射程足以到達美國國士的導彈,美國第七艦隊聲明表示……」
這個世界鐵定是生病了,因為世上存在著最惡劣的病毒——人類。從人類開始知道何為利益起,世界就被我們逐少逐少的侵蝕。自然環境的破壞、大量捕殺野生動物、不停製造危害全人類的物質和武器。人類那宇宙般浩大的貪念和利己主義正一步步把世界導向滅亡。縱使世上仍有不少人努力修補和改正人類所造成的過錯,但都徒勞無功。經歷了吏上不同大大小小的戰役,人類似乎還未吸取教訓。各個國家也只顧自身的發展和利益,繁多的深層次問題並沒有解決。世上所有的國家越走越遠,相信不久的將來,國與國之間必定會為自己利益的問題發生衝突。
不過,這與我何干?在我有生之年也未必能體會到世界滅日的降臨,那我就安份的吃我的清菜算了。
「本港新聞,今晨七時三十分,警方接獲途人報案,指在薄扶林家樂徑對出薄扶林水塘發現一具人形物體漂浮,懷疑有人失足墜入水塘。消防及水警到場將一名男子救起,檢驗後證實當場死亡。警方指死者年約15-25歲、中等身材、身高一點八米。屍體發現時全身赤裸,左胸位置有一處刀傷。警方將案件列作凶殺案處理。」
又是左胸位置有傷口?怎麼會這麼巧合的?
「唉,真是可惜,年紀輕輕就去世,生得一副俊朗的臉蛋,必定是得罪了什麼壞人了。」
「姨姨,新聞又沒有登出死者的容貌,你怎知道他好看不好看?」
「報紙也有報導這則新聞啊,」郭姨姨把沙發上攤開的報紙拿給我,說:「你看,有死者的相片。仔細一看,他好像是你的同校學生,穿的校服也一模一樣。」
我左手拿著盛滿湯的碗,大口地喝著清淡的蛋花湯,右手接過報紙,尋找著郭姨姨所說的相片。
報紙上的相片直擊我的心臟,一陣冷冽的寒意充斥全身,身上的毛孔盡數打開。我停止不了手的震動,身體就像共鳴箱和應地顫抖起來。胃部傳來抽搐的刺痛,剛吃下的東西也快要吐出來了。我掉下手上的湯碗和報紙,衝進廁所劇烈地把剛才狼吞的食物一併吐出。
不會的!怎麼可能會是他?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眼見我像要把內臟也吐出來似的,郭姨姨擔憂地說:「少爺!你不舒適嗎?還是我煮的東西有什麼問題?我拿杯水給你喝。」
剛吐完的我全身乏力,但心臟仍猛烈的跳動。我用乏力的聲音說:「等……等等姨姨,他……他叫什麼名字?報紙有寫嗎?」
「你說報導中的死者嗎?你等我一下,」郭姨姨走到客廳尋找我掉在地上的報紙。她沒有回到廁所,而是擴開喉嚨地說:「少爺,死者的名字是周燁悟,他真的是你的同校學生。」
燁悟的名字在我腦內繚繞,揮之不去。我不敢相信,那個自來熟的周燁悟昨天還精神滿滿的和我談話,一天過後竟然被殺害並棄屍水塘。
我不能確切地形容當下的感受,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熟悉的人死去的經驗。我嘗試站起來,四支卻軟弱無力。我的大腦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良久才發現自己一直楞著兩眼看著郭姨姨。郭姨姨看來甚是驚慌,她的嘴唇上下抖動著,似乎是在說著什麼。我呆望著她,卻聽不到她的一字一句。
突然右手傳來一陣震動,我原來一直緊握著手提電話。看著手中的電話,我頓時醒悟過來。
凱燕,我要立即聯絡凱燕。
我撥了一次又一次,凱燕始終沒有接聽。這是凱燕的習性,她是有手提電話的,但卻刻意轉成無聲無震的模式,說是不想被人突然打擾。我已習慣撥到空洞去,但這次卻焦躁起來了。
凱燕到底在那裡,幹麼不聽電話!
我喝下一大杯的清水,以沖散充斥口腔至胃部的嘔吐物腐氣。我匆忙的換過一身的衣物,帶上錢包、電話和鎖匙,簡略的和郭姨姨道別後,便外出去找凱燕。
我持續撥打給凱燕,而每次等候的結果也是一樣。我看了看電話,發現自己已撥打了五十多次,再不想別人打擾也不會這樣吧。何況電話是有來電顯示的,平常人看到這海量的來電,即使再心不甘情不願也會回電臭罵對方吧。我多麼渴望凱燕回電大罵我一頓,但卻只有我埋頭撥著無人回電的號碼。我腦內閃過多個可能找到凱燕的地方,可是很快就被自己一一反駁。在我麻木的撥號和呆頭呆腦地亂跑的同時,我一直在腦內詢問自己——為什麼是凱燕?為什麼我會認為有必要立即找到她?而到底找到她的時候,我實際上要告訴她什麼東西?
「嘿,你知道嗎,周燁悟死了,而且他沒有穿衣服啊,哈哈……」
不,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和凱燕說什麼。我不想承認,但心裡卻隱約感覺此事和凱燕有著關連。雖然我發瘋似的在找尋她,同時我卻希望永遠也找不到她,因為在找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事實」再也隱藏不了,它們會表露無遺在我眼前展示,而我沒有膽識和容量去接受。
我很想逃避,逃到永遠不知真相的地方。
你有明白我剛才說的話,再見了。
逃避現實還是勇於面對,無論任何一方我都不希望選擇。
我是卑微如塵土的懦夫,連二選一的勇氣和膽量也沒有的廢人。
或許我急於找凱燕的原因是渴望她替我選擇吧。
或許我只是希望再見她一面。
眼前的事物扭曲成幼枝枯藤,纏繞我的身體,誘惑我放棄徒勞的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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