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睜開雙眼,驚慌的左右張望,以確認身處的地方。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的環境,能看清周遭的物品。沒有書的書架、凌亂的書桌、Fender '65 Deluxe Reverb Tube Combo擴音器、Fender Player Stratocaster MN黑色電結他、Doughnut Colorado Navy X Charcoal書包、Metallica專輯《Kill’Em All》的海報。是我的房間,我正躺在床上。我終於由睡夢中醒過來,滿身盡是冷汗,身體仍不停地顫抖。
我馬上把上衣脫掉,慌張地走到房間內的連身鏡前。一如既往的瘦削胸膛,沒有一絲肌肉,肋骨亦清晰可見。我仔細的檢查著胸前,沒有傷口,沒有血漬,沒有疼痛。一切也只是夢境,但那痛楚卻是如此的真實。我依然氣喘如牛,心臟劇烈的跳動。這是我作過最真實的一個夢。古典大廳,戴著面具的群眾,她,性愛,快感,短刀,疼痛……夢中的細節仍記得一清二楚,簡直就像是記憶的一部份。夢境的情節也算是真實的記憶嗎?虛假的、創造出來的也能算是我們記憶的部份嗎?
我必定是驚魂未定才會轉這麼哲學的牛角尖。
早上5時30分。天還未亮,但我已沒有任何睡意。我決定要先洗澡,把滿身的汗水沖走。我在衣櫃裡拿出熨得筆直的校服(是傭人郭姨姨熨的,絕不是家母所為),此時我才想起還有一處地方未有檢查。但其實也不用大費周章的檢查,下胯濕潤的感覺已提醒我要把更換的內褲一併帶到浴室。真是一場極盡視覺和觸感享受的夢境。
早上6時30分。梳洗整理完畢,我再次站在連身鏡前,專注的檢視自己的樣貌和校服。但其實又有誰會注意我、留意我呢?不起眼的同學,一個月內有近一半時間缺席的同學。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猶如電影《透明人魔》中的主角。稍為不同的是,電影中的主角只是肉體變得透明,而我的身心也被完整地抹去,是一個不曾存在的人。
無論如何,離上學還有一段時間。我坐在擴音器前的電腦椅上,拿起放於支架上的電結他。我從錢包內拿出印有Fender medium字眼的撥片。我沒有把擴音器連上,而是直接的彈撥結他的弦線。我喜歡沒有任何加工的結他聲,那啞然的、單調的音色能把音符原始的一面呈現出來。左手手指隨意按動著指板,右手則撥動著相對的弦線。雜亂無章的音符在房間亂舞,外人看來就像是瘋子在侮辱手上的結他。但那又如何? 就如別人不會注意我,我也不會在意別人的想法。其他人的想法去死吧,我就是喜歡亂彈亂奏。
早上7時正。發洩完畢後,我走出房間,經過走廊,進入客廳。一如以往的畫面,家父坐在餐桌的左上方,左手拿著即日的南華早報,右手握著陶瓷咖啡杯,側身面向電視。家母的左右手握著刀叉,以相同的身姿面向電視。日復日的畫面,每天早上七時正準時上演。我盡量坐在遠離他們的位置,不情願地說了聲早安。
沒有任何回應,就連我也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把話說出來。
郭姨姨拿出一盤早餐,並問道:「少爺,想喝什麼?」
「水就可以了,謝謝。」我緊接著說:「還有不要再叫我少爺了,郭姨姨。」郭姨姨向我報以微笑,並回到廚房。
比起坐在餐桌上的女人,會煮飯和做家務的郭姨姨更像是我的母親。
至少郭姨姨會關心我的近況。
我的父母是一間生物科技公司的創辦人,公司近年的業績可說是如日方中,生意接過不停。他們把全副精神也投放到公司,生活的一切也盡是圍繞著公司。對於他們來說,我只是一個包袱、一個責任。只要我沒有死掉,健健康康的活著就已足夠。經典的問題,如果我和公司(假設公司是一個人)掉到海裡,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去拯救公司。就算是不懂得游泳,他們也會把手上的救生圈掉到公司的那邊。還記得他們發現我逃學時的反應嗎?不是因為他們擔心我、著緊我,而是因為當時公司的業績不佳,他們承受著相當大的壓力,我碰巧是當時最佳的「出氣袋」而已。可悲嗎?對外人而言是相當可悲,可我卻感到自在。我不需要他們虛假的關懷或愛護,只要真實地忽視我就可以了。
「你今天上學嗎?」
我的錯覺嗎?我有幻聽嗎?是誰在問我?
「聽不到嗎?你.今.天.上.學.嗎?」家父看著報紙,不望我一眼的問道。
「嗯。」
他從褲袋取出錢包,把四張五百元鈔票放到桌上,並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推到我面前。我不發一語的把鈔票拿走,背上書包,出門上學去。
「再見郭姨姨。」
「上學要比心機啊少爺。」
早上7時30分。噁心至極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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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街道人流稀疏。清潔工人推著沉重的手推車,默默地洗刷著大街小巷。身穿體面西裝的白領提著公事包,信心滿滿、昂首闊步的前行。運輸工人把貨車停在路邊,一邊急忙的把貨物推上路面,一邊警惕地提防突如其來的警察。家長們拖著睡眼惺忪的小孩上學,催促他們加快腳步,而小朋友卻遊閒的咬著手上的麵包。老公公和老婆婆剛喝完早茶,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走,思考著如何應付接下來一整天的時間。路面漸漸擠迫起來,車子在擁塞的道路左穿右插,暴躁的駕駛者不停響咹,把混亂的路面變得更煩擾。
我坐在行速緩慢的電車上。寂靜舒適的車間,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的自在感。為了享受這份安寧,我習慣提早出門。乘港鐵只需十分鐘就能到達學校,不近不遠的路程,偏偏我卻喜歡乘搭電車,儘管那會耗時超過半小時。我坐在上層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機,播放MUSE的專輯《Muse Black Holes and Revelations》。我把手肘承托於窗邊,觀看街上的人和事。電車行駛時,街上的畫面猶如走馬燈緩緩延展,向乘客細說著一部部都市人的故事。微風吹拂著我的面孔、髮絲,撫慰著我的心靈,把早上的噁心吹散。
到底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
突然,某人把手繞過我的後頸,搭放在我的肩膀上。
「嘿,你終於出現啦。」
清爽的短髮、濃密的眼眉、深邃的眼窩、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薄薄的,笑起來成半月狀的嘴巴、壯碩的身軀,像鋼鐵般堅硬的肌肉。他是除了凱燕以外,我在學校裡另一的熟人,周燁悟。
「完美」二字簡直就是為他創造的。成績優異,精通各項運動,開朗健談,善於交際,是與我截然不同的存在。燁悟身上存有某種奇妙的魔力,能輕易感染身邊的人,令人心甘情願的接近他、認識他。說實話,我對他並沒有什麼好感,可能是性格上的差別吧。但令我煩惱的是,燁悟似乎對我很感興趣,不時主動搭棚。與他談話令我感到不自在。他那熱衷的臉孔,完美無暇的笑容就像太陽般刺眼。我們是不是朋友?重要嗎?那只是定義一種關係的用詞而已,我們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朋友,只是稱呼上的分別。好吧,我們應該算是朋友,至少燁悟是這樣認為。
「今個月的限額用盡了。」
「兄弟,」我何時當了你的兄弟?「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呀,明年就要考公開試了,你不擔心自己的將來嗎?」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擔心。即使我考不到本地的大學,家父家母也會用錢把我送到外國自生自滅,所以我又何必緊張呢?況且,我只是逃學,不是棄學,書還是有好好地讀。
「你呢?你又有什麼打算?」我不想回答,所以反問他。
「我已決定要修讀工商管理課程,畢業後到銀行或會計師樓工作,這樣應該會有不錯的收入和工作前景。」
「我記得你是想修讀生物相關的課程,目標是當大學教授的,」我沒記錯吧?確實我也不太肯定。「為什麼現在又對工商管理感興趣?」
「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有好好記住我的話,」燁悟勉強擠出笑容,語帶唏噓的說道:「理想歸理想,現實卻是殘酷的。人終歸離不開金錢的束縛。」
又是金錢。如果你問那一種毒品對身體做成最大傷害?不是可卡因,不是冰毒,也不是「搖頭丸」,金錢才是社會中最致命的毒藥。只要是活在文明社會,人總擺脫不了金錢的誘惑。金錢令人上癮,使人產生幻覺,認為它是萬能的。為了金錢,人們把自我、人性、理想出賣。有人甚至為了金錢而把性命陪上。我們賺取金錢,不是為了把自己的人生變得更自由、更豐富、更愉快的嗎?那我們在做的事情豈不是自相矛盾?再者,金錢是古時人們為了方便交易而創造出來的,現在我們竟然為了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而自雙殘殺、斷送生命,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比起金錢,總有些東西更值得你去追尋吧?」
「你說得對,但有些時候,理想與現實必然是相對的,只可以兩者選其一。」
「那就選理想啊,不要讓自己後悔。」
「選擇理想,那就表示要放棄家人的期望。這就是現實,我的理想是伴隨著家人的犧牲。我不能這麼自私。爸媽的年紀也不小了,家中還有兩位妹妹。這個家需要有人分擔責任,而我就是那個人。」
「你總不能為了迎合他人而背棄自己的想法,那是對自己不忠,把自己的想法、理想出賣,你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你是對的,假如面前有不同的選項,而我卻執意選擇不合適的道路,那就是對自己不忠,那就是背叛自己的做法。可是,兄弟呀,我面前只有兩個選項,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答案早已決定好了。」燁悟站了起來,展露著爽朗的笑容說:「你不需要明白我的狀況,你不會理解的,因為你有無數的道路選擇。來吧,到站了。」
真的如此嗎?如果每條道路也是預先設定好,而我只是在眾多已決定的道路中選擇其中一條,那還算是選擇嗎?
對燁悟而言,他渴望的可能只是「選擇」這一動作,選項是什麼,是誰定立,他根本不在乎。對他而言,「選擇」本身已存在著「自由」的意味,是能夠決定命運的自由。
然而,被決定的選擇和命運就是真正的自由嗎?
燁悟,似乎不明白、不理解的不是我,而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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