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時三十分,熾熱的太陽早已躲藏於天際線之下。天空被陽光的餘燼染成絢麗的燈紅色。雲彩像薄紗般覆蓋著頂上的穹蒼。鳥兒連群結隊飛往同一方向,映照著地面城市人下班回家時的一致性行進。黃昏時的街道擁擠著無數的人,身處其中令人暈眩不適。假期帶來一星期的歇息時刻,城市人像出籠的野獸,盡最大的努力呼吸片刻的自由空氣。擠塞的馬路是香港的常態,有時你會不禁想像駕車人士必定患有一定程度的自虐傾向,不然他們就是喜歡把人生寶貴的時間浪費於無意義的事情上。
我穿過人來人往的街道,手緊握著凱燕留下的書本和信封。我感受不到街上人們對假日的熱熾心情。我只剩下虛無的軀殼,由肌肉記憶驅動著身體的行動。身在何處與目的地與我已沒有任何意思。手上的信件把我原以為是人生唯一的意義也抹殺掉。我漸漸明白魚缸裡的水被抽乾後,獨留下來的魚兒會有什麼的心情。被人遺忘,獨身一人,自生自滅。
這就是知道「現實」的惡果。我本可以把信件撕成碎片,把書本藏於家中的暗角。我本可以無恥的裝傻,欺騙自己凱燕只是失蹤了,而我要盡一切的努力找回她。我是必須要選擇「逃避」的,我明知「現實」背後的沈重壓迫,是伴隨一生的抑鬱與悔恨。既然「逃避」是我所希望的,為何我會反抗自身的意願?為何我的手會如此不爭氣的把信封拆開?為何我的眼睛會如此犯賤的把信的內容一看再看?
為何左胸的位置會如此疼痛,像被「利刃」一刀一刀的插入?
我登上電車,走到上層,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街道的走馬燈表演再次呈現,唯獨我並不是以享受的心情欣賞這幕都市劇。電車行進期間,我留意到一對年老夫婦坐在車頭的位置。男的目測大約七十餘歲,而女的也六十有餘。他們的頭髮斑白,於黃昏光線的照耀下映出閃耀的銀白色。老公公的臉盡是深邃的皺紋,由其在笑的時候,臉部肌肉的收緊使坑紋更加突出。那是歲月於人體表面留下的無情贈禮,是無法拒絕的「厚愛」。他們兩人密密交談,坐於窗旁的老婆婆偶然會指向街上的某處,而老公公亦會雀躍的望向那方向。他們是在享受乘車的過程。電車車箱與地面分別屬於不同的時空,時間運行的速度有著決定性的差異。我所說的差異並不是物理上的不同,而是心理層面上的顯著分別。時間是相對的,不單是取決於觀察者的相對運動關係,更在乎於觀察者的心理。我們只是一個吸取外界資訊並加以分析整合的生物機器,一切的感觀也取決於我們如何判辨和解釋。時間流動的快慢,只是我們作為觀察者對自身心情加以解釋的安慰。是一種錯覺、一種幻想。這對夫婦乘電車時的喜樂享受、人們自稱鍾情電車緩慢的行速也是一種自我安慰,是大腦神經所發出令我們以為人生美好的天大笑話。
可是,我卻沈迷於這錯覺、這幻想中。如果人生不美好,生存還有什麼意義?
我留意到車窗上殘留著兩行啡白色的行跡,是濃厚且難以清除的乾涸鳥糞。鳥糞的顏色深沈,近看下其黏稠的質感表露無遺。溫婉的夕陽與令人厭惡的鳥糞,我毫不在乎前者的優美,後者與車窗不和諧的協調才是焦點的所在。人類的天性傾向將思想埋沒於糟蹋的事情上。即使世間存有繁多的美好事情,只要畫紙上沾染了一點污漬,我們都會把全副心思投放於缺憾的一點上。人類在進化的歷程上,基因在不確實的時刻被放入多愁善感的編碼,使人偏向把自己當成悲劇中的主角。我們對悲傷、痛苦、抑鬱著迷,在無意識中尋找激發負面情緒的契機。這亦是人普遍患有某程度的精神病的證據,是人類進化帶來的附產品。
說到底人類是進化還是退化了?
望著刻蝕於窗上的鳥糞,凱燕信中提到的種種事情鉅細無遺地以幻燈秀形式在腦內播放。幻燈片掠過的一刻,右胸隨即傳出抽搐的疼痛。我嘗試別開眼睛,望向接近尾聲的晚霞,但幻燈秀的行進已無法改變。這也是進化的原由吧,那隱性的渴望拒絕我顯性的意願,阻撓幻燈秀的停止。我很想找出疼痛的根源,我很想按著那傷口,然而我什麼也找不到。我沒有受傷,沒有被刀子所傷的痕跡。我快要發瘋了!被自己強逼看著一張張露骨的幻燈片,找不到的傷口一直傳來劇烈的疼痛,使我呼吸困難。
了結生命,這是從苦海中解放的方法。
我會珍重你交付給我的「利刃」,我亦無恥的希望自己有成功在你心裡植下「利刃」的種子。
幻燈片閃過信件中結尾的一句話。右手伏於左胸前,我感受到心臟掙扎求存的脈動,是渴求生存、對未來有所期許的奮鬥。我那死如灰燼的心臟竟然也能跳出這耀眼的舞蹈。是凱燕,是她所留下的種子萌芽了。它為心臟注入生命力,是衝破基因界限的原始能源。凱燕並沒有真正的消失,而是悄悄的藏匿於我的心靈內。種子的萌芽,根莖的生長,「利刃」的形成,是一個生命流動的過程。大腦神經的欺騙和基因的運作顯然在相互合作,成功將我的世界染成慘淡的灰色。凱燕留下的種子,成為了我於荒涼世界獨自前行的動力,亦是我繼續前進的責任。
晚霞退場,夜色降臨。太陽的落幕喚起沉睡的都市,五光十色的燈光彷彿一件無形的錦衣華服覆蓋整個城市。我來到中環碼頭,依靠著海旁的欄杆,再把凱燕的信從頭到尾看一次,然後把信撕成碎片。零碎的紙片隨海風飄散,陪同凱燕一併消失。我不需要她留下的文字,它們已經完成了所交托的使命,被准許回到主人的身旁。看著紙碎的飛舞,我憶起凱燕曾經的一段話:
「你知道我的名字,凌凱燕,有什麼意思嗎?」
「這是去世了的父親給我改的。」
「名字是根據一位前蘇聯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所創作的一篇著名散文詩《海燕》而改的。海燕在俄文中有『暴風雨的預言家』的意思,因為在暴風雨的前夕,牠們也會在海面上飛。作者以海燕作為詩的描述對象,是反映著一九零五年俄國革命期間,無產階級的革命情緒和戰鬥的精神就如海燕遇上暴風雨時仍無畏無懼。《海燕》歌頌與激勵人民加入反抗行動,推翻黑暗的沙皇統治時代。」
「父親希望我如海燕與反抗的人民一樣,即使人生遇上如暴風雨般的困難和挫折,我也能挺起胸膛,無畏無懼的面對。」
「他希望我如海燕一樣堅強,同時亦像反抗人民一樣擁有一顆渴求自由的心」
「這就是我的名字,凌凱燕的由來,千萬不要忘記。」
我是不會忘記的,就如你前一晚於計程車內對我說的那句話:不要忘記我。
我從褲袋取出一包所剩無幾的香菸和粉紅色的打火機。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點燃香菸。紅紅的星火徐徐的把雪白的香菸表面燃燒,遺下暗淡的菸灰。如今這令人懷念的景象只能靠我重演了。吐出的煙霧如紙碎、如凱燕飄散於大氣中,遺下我獨自欣賞這哀慟的劇場。
初嘗試的香菸味道,真是有夠難吃。
我望著袅袅的青煙,臉上露出漫不經心的微笑。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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