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時20分,放學時間到了,學生們也成群結隊的離開學校,準備到什麼地方閒逛打發時間。有些學生則留校參加課外活動、或在球場打球、或留在課室閒聊、或被老師懲罰。學校禮堂旁邊有一個方形的小庭院,裡面種了不同的花草樹木:雞蛋花、牡丹花、玫瑰花、柏樹、洋紫荊……是校長的得意之作,他為之感到自豪,每逄開學禮、早會、陸運會等大型場合也會向我們吹噓一番。庭院取名為「智慧園林」。之所以稱作智慧,是因為院內種植了一對菩提樹。菩提樹是由印度引入的樹種,印度人把它視為「國樹」,佛教信徒則視它為「聖樹」。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就是於菩提樹之下悟道的,所以後人認為菩提樹是智慧泉源所在,能助人們理清思路、悟出真理,因此菩提樹亦有「智慧樹」之稱。多得這對菩提樹,令學校的老師們悟出了一套懲罰方法——罰站在樹下、背誦古詩、背誦課文、訓話、……「智慧樹」隨著世代的變遷,搖身一變成為「懲罰樹」,相信釋迦牟尼也悟不出這個道理。
無論如何,我和凱燕相約放學後在菩提樹下等。
中央圖書館是一座樓高十二層的大型建築物,亦是香港最大型的公共圖書館。由於圖書館離學校只是兩個地鐵站的距離,我們步行了約二十鐘便到達「知識之門」(中央圖書館大樓中間的拱門設計)。下午時段的圖書館依然人氣旺盛,本應寧靜舒適的圖書館頓時變成「歡樂小天地」。閒談聲此起彼落,間中夾雜著歡愉無比的嬉笑。小孩在樓層間互相追逐,有些老公公老婆婆則在館中的座位呼呼大睡。管理員對一切也無動於衷。這便是中央圖書館的日常,香港知識殿堂的日常,不禁令人感到唏噓。
我們經過門口的閘機,進入寬敞的大堂。中央圖書館內部呈井字形設計,大大增加館內的空間感。要到達圖書館的各個樓層,讀者有兩個選擇:升降機和扶手電梯。我們要到三樓的成人借閱圖書館,那裡應該會有關於昆蟲的圖書或圖鑑。我是絕不會乘搭扶手電梯的,因為這樣就要先繞過二樓,乘搭另一條電梯往三樓。二樓是兒童圖書館和玩具圖書館,中央圖書館的噪音之源,小屁孩們的遊樂場。他們不明白圖書館存在的意義,什麼圖書館使用規則他們一概不理。陪同的家人沒有把他們管好嗎?試想想,你已被家中的小屁孩拆磨了一整天,如今是你能喘息的機會,你還會自尋煩惱嗎?
我們乘升降機到三樓。
到達三樓後,為了提高尋書的效率,凱燕會到英文書籍區尋找,而我則到中文書籍區。我不喜歡漫無目的地找東西,那使人煩躁和沮喪,而且大海撈針本來就是最沒有效率和愚蠢的,是走投無路、苦無辦法的時候才會用到的最後手段。圖書館為了方便讀者尋書,均會採用杜威十進位圖書分類法把圖書有系統的分類。遊館人士只需參考圖書館內的圖書分類告示,查閱相關書籍類別的編號,再到相關的書架尋找就可以。例如我想尋找一些有關昆蟲的書籍,這類的書籍屬於自然科學類別下的生物科學或動物學,則分類法中的360及380編號的書籍,那我只需到標籤著360及380的書架就有機會找到我的目標書類。
非常有效的尋書方法,不出十分鐘,我已在380號動物學的書架找到想要的書本:《昆蟲圖鑑大全》和《螳螂二三事》。我沒有看過書中的內容,亦沒有打算閱讀書中的內容。我的職責只是尋書,查找的工作則交給凱燕吧。
我沒有立刻與凱燕會合,而是再一次走到分類書表前。Love is merely a madness,夢中出現的字句,刻在匕首上的句子,是重要的、唯一的線索,是指引著我去尋找什麼的線索。我要找到它的出處和意思。但在芸芸的書海中,它又會埋藏在那本書籍中?我應該要先找尋找那一類別的書籍?哲學類?藝術類?還是語文類?我毫無頭緒。就在此時,有人從我的背後輕輕的拍了一下。是凱燕,她手上捧著幾本厚實的大型和數本平裝的圖書。
「你在幹嘛?找到了嗎?」她說。
「小姐,你嚇死我了,完全察覺不到你。」
「是你看得太投入,」她看一看我手上的兩本書,說:「就兩本?」
「對呀,竭盡所能了。」
「唉,算了吧,那你還在找什麼?」
「沒有沒有,走吧,時間不早了,我們趕快查資料吧。」
凱燕從不使用互聯網尋找資料,並不是她不懂得使用,而是基於對互聯網的不信任。她常說網上的東西都是虛構的、沒有實體的幻影,她只相信能實質拿在手中的東西。她從不看電視和上網。她沒有新型的智能電話或電子產品。她所用的電話猶如古代的遺產,唯一的功能就是打出打入。書本是她與世界聯繫的渠道。她喜歡讀書,時常書不離手,一有空閒時間就會讀書。
「你真的明白每本書所表達的意思嗎?」有一次我好奇的問她。
「不。」
「那你大概明白多少?」
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像是在思考怎樣回答。過了一會,她說:「並不重要。」
「那你為了什麼而讀書?如果不明白,不就沒有意思嗎?」
「我喜歡書的沉實感,我喜歡閱讀文字,就是這樣。」
「你有沒有想過,書的內容也可以是錯的,就如網上的資料一樣。」
「那又如何?」
「那不是很矛盾嗎?你不信任互聯網因為它們是虛幻的,但你卻相信書本的知識儘管你知道書上的內容有機會是錯的。」
「有時候,對與錯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存在。」
「你在說什麼?」
「一個女孩經交友程式對你說她喜歡你,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和你說她喜歡你,那一個較令你心動?」
「我較喜歡的那個。」
「不,答案是你能看見得到、觸碰得到的那個。」
「我不同意,如果你說的那個女孩是我不喜歡的呢?」
「如果你喜歡的女孩只能經互聯網和你聯繫,你看不到她、感受不到她,你連她是否有實體也不知道,你還能相信自己是喜歡她嗎?」
我啞口無言了。
她接著說:「對與錯、喜歡與不喜歡,這是我們對事物的主觀判斷,每個人也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判斷。一加一等於二是絕對的嗎?一堆沙糖加添到另一堆沙糖,結果也只是一堆沙糖。談事物的對與錯是沒有意思的,因世事沒有絕對的對與錯,隨著不同人的解讀,答案也會不同。世上唯一絕對的,就是存在這回事。只有存在的東西是我們能看得到、感受到的。如果我們討論的、閱讀的東西是從來不曾存在,是我們不能感受到的,那你還能判斷那東西是對或錯嗎?」
虛構的、沒有實體的幻影是不能相信的
無論如何,凱燕就是不相信任何電子資訊,她只相信真實存在的書本,不論對與錯。
由於是放學和下班的高峰時段,圖書館內人山人海,想找個位置坐下簡直是天方夜談。幸運的,是我們在三樓角落的位置找到座位,那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非常適合存在感極低的我倆。一坐下,凱燕便默不作聲的查閱手上的書本。我沒有預料她會找來這麼多書的,只靠她一人查看,那會非常耗時。我看著手中的《昆蟲圖鑑大全》和《螳螂二三事》,再看看聚精會神的凱燕,我最終也屈服了,極不情願的把《昆蟲圖鑑大全》打開。我並不愛好閱讀,還者應該說我不擅長閱讀。我的閱讀慢得嚇人,理解力也很差。即使書所表達的東西再淺而易見,我也理解不到。書頁上的所有字詞我也明白和知道怎樣唸,但只要是拼成句子,它們立即變得陌生,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中文字。我最怕密麻麻的文字,看著就像一堆螞蟻,有時我甚至覺得那些小字像在移動著、震抖著。可能是我的錯覺吧,但我真的相信書頁上的文字是有生命的,不然怎會令凱燕愛不惜手。
幸好《昆蟲圖鑑大全》是一本多圖少字的圖鑑,對我的負擔也大大減低。鞘翅目……直翅目……長翅目……有了,螳螂目,第121頁。據凱燕描述,粉紅先生是一隻粉紅色的,身長約七厘米的小螳螂,外型有點像盛開的花朵。我翻閱著螳螂目的部份,發現螳螂的品種也是有很多的:中華大刀螳、非洲芽翅螳、廣斧螳螂……其中最有趣的品種要算是枯葉螳螂了,牠們的身體長了一對粗糙的褐色翅膀,乍看之下活像一片枯葉。其形怪狀的、五顏六色的、兇悍的、完美偽裝的,各式各樣的螳螂也記錄在圖鑑內,卻沒有身長只有約七厘米的粉紅色品種。我把整個螳螂目的部份重覆又重覆的看了幾遍,始終沒有記錄有關粉紅色螳螂的資料。
我的眼簾漸漸沉重起來,目光也變得散漫。很睏呀,難道是太久沒有讀書嗎?體內的精力一下子被抽乾了,身體就像洩了氣的氣球,軟叭叭的,提不起勁來。
「嘿,我很睏呀,我要休息一會。」
「嗯。」她就只有眼前的書本,對我的話也只是隨便的回應一下。
沒關係了,我只想伏在桌上,好好的睡一下,螳螂什麼的,去死吧。
我睡得很沉,彷彿整個人被吸進無底的洞穴,一直往下墜,無止境的墜落。我睜不開眼睛,卻感受到周遭空氣的流動。我睡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不,不可能這麼久的,凱燕理應會把我叫醒的。但如果她過於投入地讀書,而忘記了時間呢?我的意識就像被囚禁在身體內,縱使我竭盡全力的呼叫,聲音也衝不破肉塊的囚牢。四周異常的寧靜,就連一點的聲音也沒有,一點人的氣息也沒有。我不是在中央圖書館嗎?怎麼可能會一點聲音也沒有?而且凱燕就坐在我的身旁,即使我睜不開眼,也應該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忽然,一陣輕快的樂曲,伴隨著沈實的男聲,從遠方奏起。從節奏和旋律推斷,應該是首有相當年月的樂曲。我的好奇心被挑動著,想去追尋這聲音的源頭。眼簾漸漸放鬆,意識和身體亦重新連接起來。我緩緩的睜開雙眼,坐直身子,環顧四周。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就連身旁的凱燕也失去蹤影。她的物件整齊的擺放在桌子上,書本亦打開著,水樽的瓶蓋仍未關上,就像上一秒她就坐在這裡,下一秒就憑空消失。
我在附近行走了一會。遊館人士的物品仍安好放在它們原來的位置。桌上擺放著一本本打開的書本,而某人的手提電腦仍正常的播放著YouTube影片。我發現了一塊被咬了一半的餅乾,周圍佈滿碎屑。我行著行著,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是一對白色Nike運動鞋,以鞋的大小推斷,是一對女裝鞋。我圍繞三樓行了數圈,除了無數被遺留下來的物品外,一個人也沒有,就連職員也找不到。
下午5時30分,我也是睡了三十分鐘而已,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所有人都到那兒去?難道是發生了非常緊急的事情,人們只能把物品留下,趕緊離去?可是館內的地面、座位、書架仍很整潔,人們留下的東西也整齊的擺放著,不像是趕忙離去後的景色。我困惑的伏在樓層的欄杆,望著空蕩蕩的地下大堂。嘈雜的人聲消失了,圍繞耳邊的就只有那輕快的樂曲。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聽過這首歌的,卻怎樣也記不起歌名和歌詞,只能哼唱出零碎的旋律。
我跟隨著樂聲來到四樓。沈實圓渾的聲音,是Hank Williams的歌聲。我是從電影《I Saw the Light》認識到這位二十世紀的美國民謠歌手。電影的內容我也不太記得清楚了,唯獨一幕至今仍記憶猶新。那一幕是飾演Hank Williams的Tom Hiddleston在台上演唱《Lovesick Blues》。當時的我從未認真聽過民謠歌曲的。那時我對民謠的印象是「中年男士坐在山中的一塊石頭上唱山歌」的土氣樂曲。當Tom Hiddleston開始演唱時,我就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被那獨特的曲風與旋律深深吸引。輕快動人的節奏,恰到好處的真假音轉換。那是首前衛動聽的樂曲,比起現時的流行曲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後我對民謠樂曲產生興趣,亦找來了不小Hank Williams的專輯(比起Tom Hiddleston,原唱者的功力更勝一疇)。雖然我記不住他所有作品的名字,但曲的旋律多多少少也刻印在腦袋中,聽著聽著就能跟隨節奏把曲哼出來。Hank Williams 29歲就離世了,至今仍認識這位歌手的人可謂少之又少。想不到仍有識貨之人欣賞這位當年才華洋溢的民謠歌手。
一部便攜式CD機擺放在報刊閱讀區的某張桌子上。正是它播放著Hank Williams的歌曲。CD機的外表有點殘舊,相信已有相當的歷史。周遭不見任何人,只有CD機不斷播放著那首熟悉的歌曲。真詭異,現今已經沒有人用便攜式CD機了,是誰把它放在這裡的?我坐下來,死死的盯著眼前這部不尋常的CD機。我把右手伸前,打算按動一下CD機的按鈕,看看會有什麼反應。
「年輕人,你不喜歡Hank Williams的歌曲嗎?」
我猛地把頭轉向聲音的方向,發現一位男士坐在不遠處的座位上。
他一開始就坐在那兒的嗎?為何我會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不……不,我挺喜歡他的。」我說。
「那就繼續欣賞吧。這是首百聽不厭的好曲。」
男士穿著一身貼身的西裝,但與普遍的西裝不同,他穿的是粉紅色套裝。外套、恤衫、長褲、皮鞋,他身上的服飾全都是粉紅色的,彷彿粉紅色是他的幸運顏色。他頭頂著粉紅色白邊大禮帽,配合一身的裝束,活像六、七十代的英國紳士。
男士拿起桌上的書本,以高貴講究的步姿緩緩的走到我旁邊的位置。
「介意我坐下嗎?」他說。
「隨……隨便。」
他毫不客氣的坐了下來,身上傳來一陣濃烈的「古龍水」味道。近看之下,我發現成熟裝扮底下的原來是一位年輕的男士(大約三十至四十歲左右吧)。他向我展露著親切的微笑,那是向朋友或熟人所展示的微笑。我當然不認識他,卻有股熟悉的感覺,彷彿我們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
我們不發一語的對望著。我等待他打破悶局,他卻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是一直看著我微笑。尷尬的氣氛令我難受,我把臉別過去,指著CD機,說:「是你的CD機嗎?」
「對呀。」
「這……這首歌,歌名是什麼?」
「《Hey, Good Lookin'》,我愛死這首歌了。」說完他便伴隨著樂曲的節奏哼唱著。
「你說你也喜歡Hank Williams,你喜愛他的那一首歌?」他興緻勃勃的問。
「噢……嗯……《Lovesick Blues》吧。」我說,其實我亦只記得這首歌的歌名。
「年輕人,想不到你也是識貨之人,《Lovesick Blues》也不錯呀,但始終《Hey, Good Lookin'》才是我的最愛。」
他閉起雙眼,身體隨著歌的節奏扭動起來。
「想不到今時今日仍有人記得和欣賞Hank Williams的作品呢,而且是一位年輕人,Hank Williams在天之靈也會很安慰的吧。」他看似非常的感動,一顆小淚珠從眼眶落下。
我感到很不自在,但始終整個圖書館只剩下我們倆人,說不定「粉紅男」知道所有人消失的原因。
我按捺著心裡的不安,繼續端正的坐著。
我決定轉換話題:「先生,你手上的書本看似已有一定歷史,我有位朋友很喜歡看書的,能告訴我書的名字嗎?好讓我向她推介。」
「噢,這本嗎?」那是一本棗紅色精裝舊書,書面燙印著金色的潦草英文書名。「這是《莎士比亞名言錄》,嚴格來說這本書還未曾出版,因為作者還沒有把書寫好。」
「如果是未出版的書,為什麼先生會有書在手呢?」
「因為我就是作者。」粉紅男望著書本苦笑了一下,然後說:「年輕人,你有讀過莎士比亞的作品嗎?」
我搖了搖頭。
「想必也是,現今已經很少人懂得欣賞莎士比亞的作品了,這也是我不能完成這本書的原因。」
「別人不懂欣賞是一回事,先生你也可以繼續把作品完成的啊。」
「試想想,你深信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是有價值的、是值得保存和傳誦的,但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認為無價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卻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你還有動力去堅持嗎?」
我不太明白這種感受,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東西是我重視的。
Love is merely a madness
突然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粉紅男可能會知道這句子的出處。
「先生,你有聽過『Love is merely a madness』這句子嗎?」
粉紅男大笑起來,說道:「哈哈哈,年輕人,我被你騙到了。」
我不解的望著他。
「等我一下。」粉紅男翻閱著手中的書,就像凱燕翻閱她的閱讀筆記。
「找到了,你看,」他指著書頁的一個段落,然後說:「Love is merely a madness, and I tell you, deserves as well a dark house and a whip as madmen do,這是莎士比亞的劇作《As You Like It》第三幕第二場中羅斯蘭說的台詞。年輕人,你也讀過莎士比亞呢。」
粉紅男再次感動起來,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出處是莎士比亞,是個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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