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我們的「避風港」——IVAN的咖啡廳。這是我唯一想到凱燕會來的地方。這裡是我們逃避「責任」時必定會去的地方。我不知道此時的凱燕是不是也在逃避著什麼。我已經什麼也不知道。
我眼前只有混濁一團的零亂思緒。
來咖啡廳是為了找到凱燕嗎?還是和往常一樣，只想把自己埋藏於香瘀和咖啡的氣團中，躲避一切、拒絕一切?
「咦，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呢，來來來，快坐下，試試我的新作品。」IVAN看到我時甚是驚喜，像是期待多時我這位「熟客」的到來。
假日的咖啡廳未有想像般熱鬧，店內仍有不少空位。我坐在店內的吧枱區，IVAN向我報以微笑，並立刻為我調製他的新作品。IVAN極富創造力，有著很多大膽創新的想法。店內的餐牌與一般的咖啡店不同: 花生醬奶油咖啡、咖哩粉焦糖咖啡、辣醬黑松露炒蛋、慢煮朱古力紅酒汁牛柳……看著菜色的名字，絕大多數的顧客也摸不著頭腦。不少有著冒險精神的食客時常會到IVAN的店尋幽探秘，而至於他們的評價如何?我只能說，新奇的東西並不是人人受落的，客人對食物的意見也呈兩極。因此即使是人潮湧現的假日，店內亦沒有高朋滿座的情景出現。說真的我和凱燕也一度擔心IVAN的店會承受不了而關門大結，幸好還有一班死忠客人的欣賞和「貢獻」，以支持IVAN那固執得發瘋的奇空異想。
舒適的日系吧枱椅調較至適中的高度，使得我能把手肘和前臂恰到好處的安放在大理石紋路的吧檯上。店內依舊的咖啡香氣能治療一切，令人忘卻踏進店前的所思所想。恰到好處的音樂聲量讓客人慢慢溶入舒適恬靜的懶洋洋氛圍。
「嘿，聽得出現在播的是什麼嗎?」忙於調製咖啡的IVAN問道。
除了搖滾樂，IVAN不會播放其他類型的音樂。而這首經典中的經典，真正的搖滾樂迷只要聽到開首的節奏就能馬上認出。
「當然，這是U2的With Or Without you，彈結他的人沒理由認不出來吧。」
「臭小子，真識貸，給你看點東西。」IVAN放下手頭的工作，走到店內的一個房間。
數分鐘後，他回到吧枱前，右手拿著什麼東西似的。
「看看我的寶貝。」IVAN就像小孩子炫耀著自己寶貴的收藏品一般得意地說道。
他遞給我陳舊的CD盒，而我一眼就認出是U2在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推出的第五張專輯——The Joshua Tree。With Or Without you就是其中一首收錄於專輯內的歌曲。我並沒有太大的驚喜，這張CD在普遍的唱片鋪也有發售，雖說是經典大碟，但卻平凡的在各大店舖發售。
「嘿，先不要下結論，看清楚盒面吧。」IVAN早以預想到我的反應，所以在我開口前就先打斷我的行動。
我仔細詳端，發現盒面有四個用黑色馬克筆寫下的名字，而這正正CD的珍稀之處。那是U2全員的親筆簽名，單憑這四個簽名就令我手上的CD變成無價的珍品。「真的有這麼珍貴嗎?在網上的拍賣網不時也有這類簽名品進行拍賣，價錢也不太貴呢。」真正的樂迷是不會把偶像的簽名品報以價錢拍賣的，那是外行人才會做的低俗行為。世上不是所有東西都以價錢來含量其價值的，物件的價值是由人付予的。有些東西對人們來說一文不值，對某些人而言卻是非金錢所能比爾的。這張CD的價值不在於它能賣到多少錢，而是樂隊四人的簽名將它的意義昇華至另一層次。
「這……這是真品嗎?真的是U2的親筆簽名?」
「當然啦，這是我歐遊時在某個不知名的跳蚤市場找到的。我在亂如廢品場的貨堆中翻著翻著，果真被我翻到沙堆中的寶石呢。說來也真悲哀，竟有如此不識貨的人把它賣到低俗的市場。你猜猜我是用了多少錢買到的?我才用了一歐元就買下它了，真不知道行了什麼狗屎運。」
說畢，IVAN便走到播放著U2專輯的CD機前，把仍在播放的The Joshua Tree退出來。他把CD放回盒中，並把它推到我面前，說道：「來，送給你，要好好珍惜啊，可以的話當成家傳之寶傳給子孫吧，哈哈。」
我頓時錯愕不已，呆坐一會才懂得反應過來，立即惋拒他的好意：「怎麼可以的，這是你的珍藏，我怎能無端的得到呢。再者我時常會到店來，你播放給我聽就好了。」
IVAN露出尷尬的笑容，右手𢯎痕似的抓著後腦杓，說道：「說來也慚愧，我和家人決定下年就移民了。這間咖啡廳下個月就會結束營業。唉……租金太昂貴了，就是今年度的租金也加了接近四成，縱使有你們這班熟客一直支持，但你想像一下要賣多少杯咖啡才能夠付租金呢?我和太太商量過後，決定早點結束經營，省下多點金錢，移民後也有多點儲備以防萬一呢，」說著說著，IVAN的新品也完成並遞到我面前。他接著說：「來試試吧，雖說是新品，但也是這間店的遺作了。說真的，店內的所有東西我也很不捨啊，由其是那幅貼滿客人相片的牆壁。你和凱燕是我最喜歡的客人，你們有著和一般年輕人不同的氣質，有點像電影動畫中的男女主角。你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幕半透明的布匹圍繞著你們。還記得嗎，剛剛你們的時間停止了，就是這種感覺了。這盒CD就當作是餞別禮物吧。將來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玩啊，到時候你要繼續當我的白老鼠呢。」
連最後的「避風港」也失守了，人和事也漸漸變得不似預期。一切都變得異樣的世界，孤獨的我到底要怎樣生存下去?說到底人究竟能否獨自一人、自給自足?是我們承受不了孤獨的感覺?還是不肯承認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旅途中，我們由始至終都是隻身一人在荒涼的世界行走，而所謂陪伴的人終其言只是旅途中的過客?
能陪伴我們的不是別人，就只有我們自己。
燁悟是我人生的過客嗎?IVAN是我人生的過客嗎?郭姨姨是我人生的過客嗎?爸媽是我人生的過客嗎?
凱燕也是我人生的過客嗎?
我捧起吧枱上盛著IVAN新品的咖啡杯，淺嘗了一口。咖啡的味道五味雜陳，複雜的氣味欺騙了味蕾。我不能單單以好壞來評價眼前這杯「飲料」，它帶著出奇的刺激感，開闢了一條我對味道的新道路。
想不到準確評價IVAN新品的詞彙，我跟隨內心的感受，說出對咖啡的看法：「這杯咖啡……嗯……很有你的風格。」
「哈哈，有意思，你和凱燕的評價是一模一樣的。」
如夢初醒，就像嬰兒出生初次接觸這混濁世界般的衝擊佔據全身。我到咖啡廳不就是為了找凱燕嗎?現在的我在幹什麼?為什麼會如此遊閒的在品嚐咖啡和音樂?
逃避現實還是勇於面對，無論任何一方我都不希望選擇。
難道我只是順從內心的聲音而作出了選擇?
雙手如在滾石地帶行走的車輛抖擻起來，使得咖啡盡數濺到吧枱上。「現實」像討債般逼到跟前，我不得不屏棄扎根於內心的「逃避」樹芽，怯懦地伸出「面對」之手迎接它。
「她……凱……凱燕……她有來過嗎?」
「突然說話結巴巴的，還把咖啡濺得四處也是，不舒服嗎?還是我的作品太過刺激了?」
IVAN見我的臉突然變得鐵青，二話不說把我手中的咖啡杯收走，抹乾淨枱面，並為我泡了一杯優香的大吉嶺紅茶。
「快快快!先喝一口熱茶吧，」IVAN略顯緊張地說：「有啊，她一大清早就來了，我也奇怪你們怎麼會分開來的呢。」
IVAN的話似是期望著我會給出答案，然而我卻保持沉默。
我沒有任何答案。
感覺到我不打算作任何回應，IVAN繼續說：「我也有為她調製了你剛才喝的那個，她給的評價竟然和你一樣，說是很有我的風格。說真的你們兩個是心靈相通嗎?」
我仍舊沒有任何回應。
「呀!我怎麼會忘記了!你先等我一會。」IVAN匆忙回到剛拿CD盒的房間，隔了一會便回來。
他遞上了一本書和一個信封。我馬上認出是從中央圖書館借閱的《昆蟲圖鑑大全》，是我們下一個線索。如今凱燕把書給了我，示意她要放棄尋找粉紅先生嗎?還是她有別的打算，但那計劃並沒有我的部份?
「老了老了，幾小時前的東西竟然徹底忘記了，」IVAN指了一下書本和信封，接著說：「凱燕臨離開前說你一會兒便回到店裡來，她著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你。怎麼了，你們吵架了?她為何不親自給你呢?」
接過東西意味著我要坦然迎接不甘面對的「現實」。手心和後背隨即冒汗，像是譴責我不聽從內心「逃避」的聲音，折騰我的不堅，鄙視我脆弱的意志。這份巨大的責任和徹底的揭示是我所能承受的重量嗎?倒不如我現在就轉身離去，假裝未曾見過凱燕交給我的東西。
對……就這樣吧……逃走吧……這是你的天性……你害怕受傷……你害怕責任……
你更害怕凱燕會永遠消失。
我戰戰兢兢地拆開信封，開始讀著我早以預知、不願面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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