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視野又被睫毛切分,眼前景象變得像彩繪窗玻璃,伊西仍瞬間認出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草綠、橄欖綠、祖母綠深淺堆疊,縱橫交錯的彩繪藤蔓爬滿臥室的壁面和天花板,圍繞未加妝飾但樸質堅實的橡木家具。
這個房間位在帝都的宰相府邸,是伊西少女時期的閨房。空氣中如常飄散淡淡的玫瑰花香,但口齒間卻有股莫名的血腥味。床鋪軟綿綿的像雲朵般,難以施力起身。此外,她也想不起來自己怎麼回到這裡。
「呃嗯。」勉力撐開眼皮,陽光刺得她輕聲呻吟,原本一片寧靜的空間跟著動起來。窸窸窣窣、沙沙沙。
第一張擠入視線的臉是崔斯,不過伊西花了點時間才確認。除了適應光線,這張俊美的臉龐消瘦了,灰綠色的眼眸布滿血絲,下巴長滿參差的鬍鬚,像極了撒在地面預防敵人入侵的鐵蒺藜。
鐵蒺蔾!這個屬於戰地的陷阱小物,勾起伊西記憶所及的最後一件事⋯⋯對,我原本在和巨人對峙,然後⋯⋯咦,後來怎麼了?我們在帝都,所以邊境問題已經解決了嗎?
一時間太多問題,伊西想得出神。崔斯的嘴唇一開一合,又過了一會兒,話語才傳入她耳裡:「伊西?伊西,妳醒了嗎?有聽到我說話嗎?」說時,手指在面前來回揮動,弄得她頭發暈。
她本想回話,或至少點個頭,卻完全使不上力——這具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完全不聽使喚,最終伊西只勉強發出「嗯」的聲音,連嘴都張不開。
崔斯喜極而泣,淚珠從眼角滑落,反射著光線閃閃亮亮:「夫人,伊西醒了,終於醒過來了!」
「看到啦,」藥釜夫人平淡帶點不耐的說,「表示狀況穩定。時間也差不多了,藥呢?」
才說完,一陣腳步聲,有人推門進來。
來人走近,先驚呼一聲,興奮的說:「我來餵小姐吧。」聽這稚嫩的聲音,應該是離開前曾服侍過伊西的年輕侍女蕾蒂。
崔斯顯然不打算讓出這份殊榮,起身準備接過碗,卻被藥釜夫人擋下:「等等,還差最後步驟!」
「啊,抱歉,我一興奮都忘了。」
難道需要施展什麼魔法?湯匙一陣攪拌後在碗口敲了兩下,藥釜夫人才親自端著走回伊西視線範圍。
崔斯將手臂插到她頸後,溫柔扶起。整個人躺在崔斯身上,一湯匙的藥送進嘴裡,伊西差點沒吐出來。如果有力氣,她肯定整口吐到地上,卻無能為力,只得屏住呼吸嚥下去,試圖降低腥味的衝擊,但眉頭還是皺成一團。
見她喉頭滾動,藥釜夫人又舀了一匙藥推過來。
「乖,張開嘴巴喝藥啊!」崔斯輕聲哄著,像哄孩子一樣,但伊西只是將頭微微別過,半埋在他的胸膛。「我喜歡妳隨時跟我撒嬌,但不能不喝藥啊⋯⋯」崔斯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藥釜夫人沒多說什麼,只是將湯匙頂到病人唇上。匙柄另一端,纖細修長但枯瘦的指尖一用力,血水緩緩從剛劃過的傷口滲出,匯聚成一滴,墜入下方碗裡。伊西見著心驚,緊閉的雙唇一鬆,湯匙直接深入嘴巴,把湯藥灌進喉嚨。
以牛血、豬血、鹿血,抑或雞血、鴨血,甚至蟲血入藥,伊西曾有所聞,有些地區也以血入菜,因此第一口藥,她只是無法適應那股腥味。然而知道真相後的這一口,讓她徹底反胃。
帝都一直有貴族私下買窮人家的孩子,把他們當牲畜養得身強體健取血來喝,據說能延年益壽。這種泯滅人性的行為當然違法。伊西憤恨自己竟淪為與野獸、怪物無異,而且聽剛才對話,這肯定不是第一次。甦醒時就殘留在嘴裡的味道,也絕對不是稀鬆平常的嘴破或牙齦出血所致。
再怎麼百般不願,房間裡,蕾蒂手端托盤等著,崔斯在背後撐著,藥釜夫人堅定的一匙接一匙餵著,沒有人理會伊西噁心、憎恨的眼神。她討厭自己無法拒絕或抵抗,厭惡自己需要這樣的治療。
直到又有人推開房門,那碗血湯已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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