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說:「我先給你看一段就好,不許埋怨師兄啊!師兄不會害你,我自己也要適應這門禁術啊!」黎潔身還來不及回應,才想著,他和安安一樣都是話癆,就被拉進回憶裡。
安如山盤腿坐在黎潔身對面,對他說:「我從小就有預知的能力,可是你知道嗎?我爸、我媽、我親戚、我鄰居,他們都只希望我平凡地快樂長大就好,殊不知我卻是他們眼中的異類!」
安如山從小就學會隱藏這個預知能力。他只想要安靜地過完自己的一生,不惹是非,不牽扯麻煩。
「諷刺嗎?我也想要平凡!我也希望一切都不要變!我也不想要預知能力!可是造物主根本沒聽見我講話,我就像一隻魚,魚能說什麼呢?魚說:『。』魚兒只能吐泡泡!」安如山說完,嘴角輕輕抽動,像是在自嘲。
黎潔身覺得很難過,試圖用笑容緩和氣氛,「你是不是看了太多黑暗的未來?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醫生?」
安如山聽了,氣噗噗地瞪了他一眼,「你才需要看心理醫生!你這種不知道珍惜當下的人,才是最可悲的。我真是想不透為什麼造物主要這麼對我。我沒有傷害任何人,也一直都勤勤懇懇、安分守己!造物主為什麼要逼我呢?
我又不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天才,又不是勇於挑戰的冒險者,又不是挑戰體制的改革者,我不過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哽咽抽泣,「不過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老百姓啊!」
安如山的每一句話都如同鈍刀割肉,讓黎潔身感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不了解安安的過往,他不明白安安的想法,這一切的一切,不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全都是他的幻想。
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安安,沒有真正認識過眼前的安如山。他只是一個站在安安世界外的旁觀者,一個無法跨越時空的障礙的局外人。
安安平時總是一副開朗的樣子,從來沒跟黎潔身說過這些。當真是寶寶心裡苦,但寶寶不說。他的笑容像是一層薄薄的面紗,遮住了他內心的傷痛,他的話語像是一個個泡泡,隱藏了他心中的秘密。
安如山說:「你有想過你們整天開開心心地活著,眼中的多彩多姿的世界,在我的眼中、在我的世界裡是什麼樣子嗎?」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一個被困在黑暗中的囚徒,向著光明的方向呼喊。
黎潔身想起之前安安也說過類似的話,為什麼之前安安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卻在和他吵架,卻在和他比慘?
愧疚如洪水,淹沒了黎潔身,「沒有,因為我只想到我自己。」
一隻長頸鹿突然浮現在安如山的腦海裡——
長頸鹿的熱咖啡在流到他的喉嚨裡的時候早就冷掉了,你有想過這個嗎?
沒有,因為你只想到……不過江拖泥肯定沒有,長頸路恐怕在他舊冰箱的夾層裡被遺忘掉。
安如山的思緒被打斷,差點就講不下去,瞪著黎潔身又繼續說,「我看到的是兩個畫面,一個清晰,一個模糊;一個絕望,一個希望。前者是黑暗的現狀,後者是人人皆趨之若鶩的光明未來。他們不計一切代價,他們渴望改變,渴望用血肉堆砌出通往天堂的橋樑。
可是他們看不到,希望之所以模糊難辨,正是因其渺茫不可求。我見過無數的革命,大多數的結局都是石沉大海。歷史會抹除他們。『凡是相信只有追逐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才能獲得幸福的人,命運總是跟他作對的。』」
「『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你別亂引用啦!幹嘛這麼悲觀?你想想,那些革命者們的精神會如漣漪一樣擴散出去。還有少數能夠掀起波瀾呀。」
「掀起波瀾的,是風。」安如山冷笑一聲,「況且,縱使他們擾動了水面又如何,能觸及到哪?他們的目標高懸在崖上,小水花怎麼能從瀑布底端逆流而上!」
「安……」
突然周遭定格,掉色,破碎。
「你不可以妄圖改變過去,或洩漏任何未來給他們。」安安,不,是師兄不帶感情的聲音響起。
「那師兄我該做什麼?」黎潔身轉身四顧,但什麼也沒看到。
「什麼也不必做。」
「那、師兄我該怎麼做?」黎潔身微微蹙眉,未知總令人排斥。
「就看著,就好了。不要抵抗,不要干預。」
「……」黎潔身皺眉,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好像在自己身上纏上了無數條釣魚線,動彈不得。
「你會體會到,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由無數無奈堆砌而成。」師兄的聲音幽幽響起。
黎潔身不解,「師兄,那何以我到剛才為止還能講話?現在就不能說話了?」
「只是你以為那是你講的,其實,那是前兩世的你講的話。」
黎潔身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明白。」
「嗯……你和你的前世,你們是同一個人,他會講的就是你會講的,你會講的就是他會講的。所以,有些話,你脫口而出,你以為是你講的,但卻不是你講的……」
師兄的聲音漸漸淡出,像是被風吹散。世界的碎片又重組起來,從灰階漸漸恢復了色彩。
黎潔身覺得這世界真是荒謬。
在此之前黎潔身對於代價的概念一直都模模糊糊的,抓不到個精準的度。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樂觀、他的天真,都只源於不知,不知者無畏!他以為,他一直單純地以為,一條命能用一條腿的代價去換。
直到他今天才知道,他從安如山身上奪走的,不僅僅是他的腿、他練田徑的腿、他用來逃離既定命運的腿,還是他往後的人生、他的勇氣、他與生俱來的希望!
安安付出了比血肉更難得的代價。無數人終其一生無緣得見通往天堂的橋樑,他幫黎潔身登上了;模糊渺茫的希望,他幫黎潔身求來了。他在黎潔身的生命中激起浪花、掀起波瀾。他在無數泥牛入海的革命歷史中,留下了永久不可磨滅的血痕。
安如山再也不用怕被歷史抹除,再也不用怕被世人遺忘,就永存於這世間,永遠旁觀那些他無法改變的命運、他無法參與的悲歡。
黎潔身看到安如山眼中顫抖的淚珠搖搖欲墜,心中一緊。他往前走,想把安如山擁入懷中,告訴他不用害怕了我來了。但事實是——
他用手指輕輕撫過安如山的臉頰,像是觸碰一朵即將凋零的花,俯身吻上了他的眼角。
鹹到極致便是苦,便是人生。感情像極了海水,無論多麼渴望,也只能嘗到苦澀。
黎潔身心疼安如山的境遇,並感嘆另一個時空自己和他的關係。黎潔身覺得自己白日做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沒想到在那個時空裡,兩人竟然像是戀人一般親密。
自己和安安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分享秘密。黎潔身一直以為他們之間只是家人,只是好友,卻從未想過安安竟然對自己懷有別的心思。
想起安安臨走前對自己的告白,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黎潔身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所以安安愛的究竟是不是我?他的愛會不會只是前世感受的延續?所以我不會錯過安安,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等不到他?1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oN2YEcC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