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高天河朦朦朧朧睜開眼睛,手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和觸感,卻已看不見她身影。
「朱槿?槿丫頭?」
他出聲叫喚,風雲閣正廳轉進一個窈窕纖巧笑靨如花的小丫頭,正是她端著銅盆進來侍候了。
「三爺這麼早起,我來服侍三爺洗漱梳頭吧,外頭有秦大嫂熬的雞粥,一會兒三爺趁熱用些。」
高天河看著她殷勤做事的樣子就覺得安然自在:「待會妳也過來一起吃些。」
「哪能呢,我只是小丫頭,不能沒有規矩的。」朱槿笑著婉拒他的好意,開始在他身後一下一下輕柔地為他梳髮:「我方才在廚房已經吃了米糕墊過肚子,三爺不用替我擔心。」
她很快侍候好他洗漱更衣,又引著高天河到正廳桌前,桌上蓋碗裡裝著一滿碗滾熱噴香的雞粥,讓高天河自用,她自己則回到偏間去收拾大床和小榻。
高天河吃著雞粥,舒心從容,平日也是這樣用餐的,但今天心情就是不同。
他睡了一宿很舒服的覺,吃了一頓很香的早餐,現在屋裡還有一個貼心又可愛的女孩兒在替自己舖床疊被……一切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再愜意也沒有了。
在他吃下最後一口粥的時候,朱槿恰恰由偏間走了過來。
「三爺用完了?等我收拾吧。」朱槿笑著走到他身邊接過他手上空碗:「今兒看來會是好天氣,晚點我替三爺把被子曬一曬,被子曬得香香暖暖的,保管三爺晚上回來睡得更舒服。」
高天河想起從前住在農村裡,娘親和嫂子們每每遇上好天也都會為全家曬被子。那時候窮,吃穿玩樂通通顧不上,能睡在曬得柔暖的被窩裡就是為數不多的快樂。
高天河一直都很喜歡剛曬好的被窩,膨鬆、柔軟、乾燥,還帶著太陽特有的芳香,哪怕現在家大業大掌管著整個天河幫,一天換一床新被也不是問題,他還是喜歡太陽曬過的暖被。
於是笑回:「那好,妳替我曬好被子,晚上我回來睡。」
想了想又囑咐道:「今天曬曬被子就好,其他活兒不用多做,我也會和陸叔說一聲,妳那手還得再抹些膏藥才行。」
朱槿噗哧一笑:「瞧三爺說的,哪裡這麼嬌嫩了,我做些活兒不妨的。」
「妳聽我的,」高天河淡淡一句,自有威儀:「小丫頭得聽主家的。」
「多謝三爺想著,不過真的不妨事。」朱槿只是笑,又問:「三爺今日也要早出門?」
「倒不用,我下午才和人約在吟月樓。」
高天河突然有股衝動,想著早上既然清閒,不如帶著小丫頭在城東逛逛……不過最後他還是沒有說出口——明知丫頭的心意,自己沒有回應,那麼任何份外對她的好,都像是不負責任的撩撥。
「我一會兒還是會先和鐵柱出門各處巡一巡,妳好生在家待著就是。」
「知道了。」
她又侍候他繫上斗蓬出了風雲閣,在總堂高天河果然叮囑陸博,讓他好生注意今天別要朱槿做太多粗活,又交待些雜事,陸博一一應了,這才偕同朱槿一起送高天河出門。臨出門前又看到三個丫頭款款走來,高天河立刻要鐵柱把三人喚到跟前來。
畫眉等三人一見高天河主動找,都是喜形於色,忙忙跑向他眼前笑盈盈問:「幫主有什麼吩咐?」
「槿丫頭的手昨天凍著了,今日不方便做太多活兒,只有讓妳們辛苦些。」高天河淡淡道:「妳們今日多幫忙,回頭我再讓陸管事撥些賞錢給妳們。」
三人聞言都是臉色一滯——高天河把她們找來跟前竟是為了替朱槿說話,還為了朱槿特別撥賞錢?三人更不是滋味了,也只能按捺心緒故作無事。
「明白了,我們會好好做事的。」
三個丫頭款款行禮平靜應答。
但高天河分明看到三人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滿忿恨。
「那好,我還有事和鐵柱出門,」高天河不動聲色:「總堂這裡大家先幫著照應就是,有什麼等我回來再說。」
於是一堆人簇擁著高天河出了門口,這才轉回總堂。
陸博想想,對朱槿道:「幫主交待今天不讓妳做粗活,妳回風雲閣去簡單打掃就是,這乾薑附子散妳帶著擦,先把手養好再說。」
朱槿道謝收下藥散,還是輕道:「多謝陸管事著想,不過我才初來就要勞煩大家照顧實在不安。雖然手上暫時不方便做太多粗活,還是可以做些雜務,請陸管事再派些差事給我,不用怕我做不來。」
「這樣……」陸博沉吟了一會:「那就打掃完風雲閣之後做些針線活吧,橫豎也都是些幫主的衣物鞋襪之類,晚點我交待給妳。」
「明白了,等我打掃完風雲閣就去找陸管事。」
陸博又看向三個丫頭:「妳們還是洗衣灑掃,忙完之後就在總堂待著侍候,若有客到再到帳房叫我。」
「知道了。」
誰料陸管事前腳才踏出總堂,後頭杜鵑三人就喊住朱槿。
「槿丫頭。」
「三位姐姐有什麼事?」
畫眉開口就是酸言酸語:「昨天不過是讓妳幫忙洗點衣服,妳就這麼嬌氣傷了手,居然還鬧到幫主都知道,可真有本事。」
杜鵑哼氣:「妳不能洗衣服、做粗活,我們就活該替妳做不成?」
「那有什麼辦法,誰叫人家就是懂得裝模作樣呢,」夜鶯冷道:「妓館來的狐媚子就有這麼些手段,咱們哪裡是對手?」
聽著三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嘲諷,朱槿算是明白了。
自己的到來原本無足輕重,一開始大夥兒可以說說笑笑是因為高天河對誰都淡淡的——總堂裡的丫頭們可以風平浪靜是因為無可爭競,不管是三個丫頭還是三十個丫頭都沒有不同。
但是自打高天河要她夜裡進風雲閣侍候開始態勢就不一樣了。對畫眉她們來說,她成了吹皺一池春水的風、一場突如其來的溼身雨、一雙伸進碗裡把生蛋拌得混沌的筷子……總之她的出現打破了丫鬟之間原本相安無事的局面,於是三人都把她當成眼中釘。
眼中釘自然要拔之而後快,所以三人對她說話愈發不客氣,只要能把她傷得體無完膚那便大夥兒稱心,連她由淮秀院被買來的經歷都成了原罪。
朱槿眼眶泛紅,只能強自撐持:「我知道姐姐們心裡對我有怨,可是這樣言語傷人未免過份,我沒有使什麼手段,淮秀院也不會教我這個……」
她一語未完畫眉已經指著她鼻子大罵:「對妳有怨?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妳也配?」
夜鶯譏笑著:「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說得像是咱們故意為難人似的,我們須要和妓館出身的狐媚子一般計較麼?」
杜鵑也不懷好意道:「小浪蹄子仗著自己侍候過幫主就什麼話都敢說,也只有幫主不知道被什麼蒙了心,妓館來的破爛貨也當成寶貝,叫外頭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麼笑話他呢!」
朱槿被這左一句狐媚子右一句破爛貨的嘲諷,終於全身顫抖咬著唇掉下淚來,她忍耐著不發出哭泣聲,但心裡還是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並不以待過淮秀院為恥,淮秀院裡的姐姐妹妹們也都對她和善親切,知道她可以離開淮秀院來到天河幫,更是人人都真心為她高興……卻不料今日她就是在天河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惡意和屈辱。
或許自己根本就不該來到這裡……又一次地,她覺得失去了容身之所。
看到她哭得無聲淒絕,三人眼睛卻都開始發亮,就像是嗜血的獸看到無力抵抗的獵物一樣——只要再加把勁,就能把這獵物拆解得肢離破碎!
畫眉戟指向她,簡直要把手指戳進她眼珠子裡似的:「賤婢就是賤婢,別以為妳在這兒掉眼淚就會有用!」
夜鶯一見她哭愈發得意:「是啊,妳這眼淚只好留著哄那些瞎眼漢子,姐兒幾個可不吃妳這套!」
「妳要是懂事就自己馬上到井邊去把那些髒衣服洗了,再把後院掃上一遍,我們興許還……啊!幫主!」
杜鵑原本趾高氣昂的嘴臉立刻變得慘無人色,因為她看到高天河自總堂大門後轉進來,身後還跟著鐵柱,也不知道已經在門後待了多久。
朱槿淚眼迷濛間看到高天河的身影,只覺得全身氣力都好似一瞬間被淘空,她的眼淚更不受控地往下掉,就好像所有委屈都找到宣洩的出口、撫慰的路徑。
三個丫頭瞬間都是面白如紙身抖如篩糠,高天河臉上沒有情緒,一雙眼卻森寒銳利,這已經是她們見過高天河最生氣的表情。
「幫、幫主……」畫眉囁嚅著,早沒了方才氣焰:「幫主是何時回來的?」
「我一直就沒走,出了門口便又轉回來了。」高天河寒著臉:「如果不是這樣,怎能看到這麼精采的場面?原來槿丫頭手會裂是因為妳們把差事都丟給她了?三個丫頭很有一套啊,待在總堂實在屈才,太平賭坊看場子的都沒妳們潑辣有為!」
三人慌得連忙跪下,異口同聲認錯道歉。
「是我們三個糊塗,豬油蒙了心才會對槿丫頭說這些話,求幫主原宥!」
高天河冷冷道:「求我原諒?被罵被欺侮的人又不是我。」
畫眉乖覺得很,聞言立刻轉向朱槿哀聲懇求:「槿丫頭,是我們錯了,妳別同姐姐們計較,求妳大人有大量向幫主求個情,我們以後絕不會再犯糊塗說渾話。」
朱槿終於止住眼淚,但還是沒有開口。
夜鶯啞著聲:「槿丫頭,是我們不對,但求妳抬抬手原諒我們這一次。」
杜鵑也低聲道:「我也求妳,我們三個就是一時鬼迷心竅,以後再不敢了。」
高天河見朱槿不說話,便冷臉看向畫眉三人:「今天這事可大可小,妳們三個再怎麼說也是天河幫的人,我出門前才交待的話妳們轉頭就敢抗命,這是不把我這個幫主放在眼裡,陽奉陰違背後搗鬼,天河幫還能容得下妳們麼?」
三人聞言都快哭出來了:「都是我們的錯,幫主要打要罰我們不敢有怨,只求別把我們趕出天河幫!」
「妳們三個是去是留我交給槿丫頭決定。」高天河淡淡道:「她若肯原諒妳們那這事就揭過去,她若不願原諒妳們,一會我就讓鐵柱看著妳們收拾東西。」
三人連忙轉向朱槿,只差沒磕頭求饒:「槿丫頭……不,槿姑娘,求妳大人大量,我們真的知錯了。」
朱槿看著地上三人,眼中情緒複雜,高天河即時出現讓她終於得救,但是以後呢?
哪怕畫眉她們三個不敢再犯,也難保其他人不會再拿她出身淮秀院的事作文章,這事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而她並不想給高天河添麻煩。
「三爺,我原諒三位姐姐,請你還是留下她們吧。」朱槿看著他,一雙貓眼中的神采卻黯淡下來:「不過我自己……」
「不要說了!」高天河看著她的眼神已經預感到她要說的話自己必然不愛聽,於是立刻打斷她話頭:「現在什麼都別說,妳等等和我走。」
高天河冷然看向地上三人:「都聽到了?槿丫頭說她不計較,妳們三個以後最好知道警惕,再有下次被我知道,就別怪我不留情面,現在都去做事吧。」
「多謝幫主開恩。」畫眉等三人這才倉惶起身,踉踉蹌蹌往後院去了。
高天河又轉對鐵柱道:「我今日不得閒,你去傳話給葉管事,下午吟月樓的約讓他替我去。」
「啊?」鐵柱傻眼了:「可是今天吟月樓的事不是很重要麼?幾天前你就一直提醒我不可以忘的……」
「別跟這囉嗦了,馬上去傳話。」他不再理會鐵柱,只看向朱槿:「現在和我回風雲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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