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章已派發】第六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故事比賽 - 無愧的選擇——臨別的獨白

雪柏大道4900號，入口左轉……

為了那一個夢想，真的要去嗎？結束眼下這一切？我問自己。

這是簽了名，哲學意義上就會失去生命權的事情，如果有甚麼事發生了，那就也許是字面意義失去生命。

在這無事可記的國土上，成功簽署放棄自己生命權不可能是意外，甚至反而是奇蹟，一份申請要和它過萬的同伴一齊通過重重的官僚與手續，又要體檢又要背景審查，最後，還要不被忘記，所以要經常去親身要求跟進，至少打個電話（我最恐懼的打電話！）；據說所謂的網上申請，無非是當場再用列印機印出來寄出。

聽說有些人明明已經是公民，還是花上兩年時間才簽了自己的名字；上萬來自永久居民的申請只有十四個能通過。不是因為他們特別優秀，只是程序太過繁複。

時間還足夠，閒步到附近的雪糕店吃一杯足料緊實的薄荷雪糕。假如我沒有意會錯的話，簽下自己的名字，兩個星期內，我就要再次告別這條我熟悉的街道。

告別那可愛的圖書館，

和每星期六一起去那裡寫信的朋友，

還有不斷照顧我們的叔叔姨姨；

告別那個酒吧和邀請我加入他們社團的爺爺，

和討厭我不喝酒的酒保（但至少我身為他們社團的成員不會再名不符實！）；

告別曾笑著謝謝我幫他們過馬路的大人和小孩；

自家品牌叫做無名氏的貴價超市，和自家品牌叫做無法擋的中低價超市；

且慢，我好像還沒有吃過那家韓式超市的即食麵！

對了，雖然將來還能投票，但以後就再不能談論政事了……不，上至國政大事，下至最愛的店舖的名字，通通都變成了不能出口的禁語……在世上最自由的國土上。我明白這種政策自有原因，其實也不是壞事，可是這樣好像會痛苦吧？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再想想。

我本非K國國民，在遠方的家鄉有家，有學位和穩定的工作，為甚麼我要移居千里之外？

十五歲的某一天，閱讀老人駕駛潛艇投奔自由的故事長大的我有個問題：

如果我的信仰不容我以武力點燃革命之火，我當如何燒除以權力橫行的暴獸？有聖徒提倡示威也要卑躬屈膝，別的也說至少不要暴力推翻。再者，以刀劍上台的，確實也不見得一定會向民眾伸出橄欖枝。

那不難，離鄉別井，加入暴獸的敵人，那就沒有違逆；自我膨脹的巨獸，終有一天會對外咬噬，像吞日的巨狼不能永遠拴住，而若無戰事，能守護所愛一方水土，也了無遺憾；再者他們雖時有過失，但整體少會濫殺無辜，令人心安。

當然，在老師眼中，我是個異端。那時我又真的有點癲狂。

十九歲的我，只相信和平，和內戰。可是，看著群眾走向兩者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知道我是個說出來會被排斥的異類。只有身上被催淚彈燒過的火痕，或許能證明我無意背叛他們：惶惑中我用雨傘擋住催淚煙霧，卻不知道劣質的催淚彈能點燃衣物。

二十歲的我，那一年石牆裂縫開出的鮮花凋零，燕子受凍噤聲；我看著立法的代表被捕，不再相信和平。

但我也無法相信內戰：

踏在手無寸鐵之人的屍體之上建立的，會是甚麼好東西？

但沒有一個無辜的傷亡，這有可能嗎？在這人煙稠密的都市，懸殊的實力，就是北愛爾蘭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向來被怒意蒙蔽眼目的手足就能？

因此，當K國宣布給本城的少壯提供工作一年就能永久居留的優惠，在留下來的人和遠走高飛的人的罵聲中，我就去了。

果然是和日文的「遠方」同名的國家，真的很遙遠。

到步五個月後，我在這個大城市裡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對不上我的學歷，收入也很難過，上交房租後就只剩下一點點。

我看過那件事的要求，申請人到最後還要兩三個認識他或她一兩年以上的推薦人，不能是親友，必須是師長或者上司或者同事。沒問題，只要好好工作，一邊儲夠工作時數一邊儲推薦人不是問題。

畢竟這份工作時數太少，工作兩年才能申請永居，再加上申請這個去到拿推薦這一步怕是足足三四年的事，急不了。

至少，交通督導員是個有愛的職業，市政府請那麼多人，就是為了保護小朋友過路時被心急大意的司機撞倒。我想如果我連十字路口上的小朋友都保護不了，更大的東西就更加保護不了；所以我很快樂。

十一月的某一天，聽說有家酒吧在賣釘在衣領上不容易掉下來的小紙花，我就輕手輕腳跑到那裡。

在那裡去完記念儀式來喝酒的老人很高興，幫我釘好紙花就邀請我加入他們的社團，也沒有管那50年以上的代溝或者我滴酒不沾；K國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航空母艦了，但他在上面工作過！

我說，我想將來成為你的晚輩，他就很高興地問著他還沒退休的朋友，他們能不能接納我的學歷和出身。

他朋友剛剛下班呷著啤酒，連連點頭，留下名片，囑咐我要學好法文。

他說將來我成功了，記得通知一聲，他在那邊有人可以幫我安排調遷。

雖然我不希望得到這種歷史上曾害死很多K國人的「優待」，但是，他們真的相信我能。

雖然因為人手短缺，K國對申請人體能要求很低，但我自己因為頭腦太過活躍，小時候就要服藥平靜腦海的波瀾。

而對於精神上的病症，K國的要求是能夠停藥半年至一年。

不過，也許無論是交通督導員還是農業的研究助理都不需要太精密的操作，K國也不是人人日理萬機的國家，我不需要藥物，餘暇也不少，足可自學晉升必備的法文，所以我通過了醫生評估和法語考試；很慶幸自己沒有為了隱瞞病情拒絕找家庭醫生登記。

我看著雪糕店員拿著我的雪糕，整杯倒轉一下以示真材實料，童叟無欺。淡綠的薄荷雪糕塞滿紙杯，再壓成圓圓的山丘；清涼又甜蜜，黏稠又濃郁，每口都會吃到微苦又稍稍黏牙的朱古力粒，是我最愛的口味。

允行，這真的是你想要過的餘生嗎？我問自己。

你以後就不能隨心所欲地吃雪糕了，以後有很多日子就只有星期日才能盛上一碗。

你難得上年夏天在城市附近得到一份農業研究的工作，收入穩定，白日與田園並實驗室為伍，工作後與朋友同遊，你真的想放棄嗎？

而你夢想的工作起始的薪金扣除雜費就和交通督導員那種貧困差不多，你確定要回到那種生活？而且有時還要天天與死亡周旋。

很喜歡評論政治嗎？以後想都別想，批評上司都不可以，甚至你上司可能還會拉出一大串罪名來恐嚇你，要你接受不道德的請求，而你還是只能乖乖閉嘴。

喜歡推介自己買的東西和慈善機構嗎？也不行了。

你的同胞為了自由來到K國，你來這裡就是想再當一隻籠中鳥？

是的，都不是。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迎面而來是記念用的人形木牌，右手邊是有賣我不喜歡吃的燕麥曲奇的小賣部，左手邊那個冷冷清清用玻璃門隔開的角落就是我今日去的地方。

經過這兩年多次上門跟進，我的老朋友的朋友已經認得我了。

遞給我的文件，我靜靜地閱讀。

現在我還可以反悔。不過……

十九歲的那一年，是我家鄉的人提到就會沉默的一年。

那一年，法官列隊走上街頭；

瘦削的議員在初夏的豔陽下和大眾擁擠在球場外、樹根撐裂石地的公園那一年；

少年成為眾人的眼線、堅盾和利矛的一年；

是所謂鄉親父老變成惡魔的盛夏；

那一年，有人捨棄前途去搭救同伴，

小人卻用這些志士的名份牟取暴利。

對我而言，議會外面不是和平示威又不是內戰的，就不是正確的手段，如果針對的目標還手無寸鐵一一抱歉，理解，認同最終理念，但無法接納做法。

於是人說我是個沒膽的懦夫、阻掟迂腐的卑鄙小人。

如果當時我有這樣的本事履行我的想法，那還不壞。畢竟，大家都想，只是大家都沒有膽量和智慧去搞點真正的軍火，對準暴政最兇殘的爪牙——次次不是功虧一簣，就是雷聲很大，卻只有毛毛細雨，像K國長年乾旱的A省那點少得可憐的春雨。我也不確定我來做有沒有成功的可能。

我後來真正有在做的，只是寫信給被困牢獄中的人。畢竟，當時的我是大學生，獄方提供給我手足的教育既然不足用，那就用我上課學的反芻出來暫時彌補一下。

總不能製造生物武器吧？我寧可跟隨我心愛的教授去研究植物。那段日子，我不知道在我城的靈魂存亡之際用生物武器反擊對不對，但至少我可以肯定，研究植物就算不是那個時代應做的事，無意傷害他人的人不會直接因我這個錯誤決定而死，但如果我選擇開發生物武器卻（很大機會地）對局勢毫無益處，那些無辜的人就會因我枉死——這種事即使是用來援助一個災難中的族群，也很少會是正確的選擇。

做一個研究助理，將來或者有機會研究出令我城不育的市花結果的方法，給人帶一點希望，再不是，研究更好的作物亦與人無害。

於是，當因為參加預選被抓上法庭的區議員大喊「願粹我命，捍衛我城」的時候，我在幫忙研究甚麼基因令植物種子裡有更多油脂；世間少了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多了一個研究助理。

可惜，寫信和研究無非只是紓緩問題，無法解決困境的來源啊。那些在監獄徘徊的惡魔，專門欺負出來替我這種沒用的人擋催淚彈的同輩和晚輩，我多麽希望手上有一粒核彈，把他們全部送去地獄！就是那些背信棄義承諾了會保留學籍，最後卻想把出獄後的他們開除學藉的大學高層，有一瞬間我都想把他們大卸八塊，那時還被自己的念頭嚇到找輔導員，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不久警方聯絡大學讓那同學重返校園。

然而，就算我一個人能把他們都殺光了，事情也不會變好：殺光了監獄裡的綠皮畜牲，政府還能請更多更卑劣的去代替，大學也一樣。反正我又不是甚麼能建立組織的人，只要解決掉我這個人，再請一批惡人，那我能殺他們多少人都沒有用。

唯一相對一勞永逸的方法，是推翻這個政府，建立一個難以濫權虐待人的制度。

而我既然沒辦法做那個直接動手的革命份子，那就做推翻這個政府的外在因素，於是我就去了K國；術業有專攻，志向都一樣。

有很多人選擇留下來。

「移民等於做逃兵，拋棄自己手足和家園。」他們說。

我當時只是告訴自己，只要最終能和那個壓迫我們的國家，或者她同樣專斷壓迫人民的盟友決戰；即使只能在不起眼的地方服務，不要緊，到時我會衝得比你們都遠，滅了這些國家，以後你們就可以自決這個城市的前途，那些孩子遭受的損失都可以得到賠償，那些惡獸的罪行也可以得到公平的審訊……這是我對自己的約定。

就算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到底也是保障逃來K國的人自由生活的事，不像我故地的人一樣手無寸鐵是很幸福的。

「只有目光短淺的蠢材才會留下來，無視我城已死。」移民的人也有這種說法。留下來的人照顧走不到的人，秘密地守護我們的家，他們很可敬也可愛，怎可以說出這種話？沒有他們，我還有甚麼掂念那裡的理由？

不過到目前為止，留下來的人說得對；我確實拋棄了他們，把自己放在一個難以同理他們的處境中——平安無事的日常，卻遠在天邊，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在晚星墜落的暗夜[1]裡一起守望相助。

但正因如此，我才有機會能夠按自己信念一齊解決我們的困境，哪怕希望渺茫。

是很辛苦，也不似預期，不過這就是我來K國的初衷——我已經過夠自由的生活，我是應該戰鬥的，現在終於走到這一步，一千人都未必有兩個走得到的一步，有甚麼理由我還要放棄這唯一的機會，惟一能夠對得起自己本心與承諾，與所謂「放棄故土的逃兵」區分的機會？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想著，也經常不小心告訴大家應該要這樣做，信念總得要實踐吧？說好的戰鬥到底（或者齊上齊落），意思就是代價是我這個人都在所不惜，那我就不能抱住愧疚光說不練，在這個國家安逸度過一生。

猶記得我的筆友曾在牢獄之中寧可企圖自殺、精神崩潰，也沒有出賣過我和別人，我身為他在外國自由自在的朋友也當如此，置生死於度外；

猶記得我家鄉附近火車站的連儂牆上，一個小孩在赤紅光潤的瓷磚牆上用便箋留下的心聲：

我長大以後要…………保家衞國

我平時害怕自己無法達成承諾，所以群眾的「齊上齊落」都從未敢出口，但是我那一天卻許諾了。

「我比你年長，所以讓我代替你去保護你和我們的家」我在便箋的角落寫。

雖然因為我們沒有自己的國家……所以結果是變成在很遠的地方防備傷害我們、害我們被打坐牢兼流亡的政權……

我深吸一口氣，目光輕輕落在文件盡頭的那一行點線，心裡告別安逸的生活：

謝謝你們，一直在照顧我在異地的叔叔姨姨，和當日救我一命的急救員；

謝謝你們，提攜領導我、還處處協助我的教授、上司和同事，無論是故地還是K國，你們的善意讓我過了一個幸福的普通人的生活，未來只要我有下屬，我將會像你們照顧我一樣好好照顧他們；

謝謝這個國家，雖然你們當年純粹是為了證明你們自己在議會上的意見，百多年前才派人保護我們這與你們素不相識的城市，還因為你們優待親友的作風傷亡慘重，我身為該市前居民還是得道聲謝，換我來保護你們了，雖然我私心更是想討伐破壞和平與自由的暴君就是了，不過，聽說這好像也是你們的初心呢。

對不起，留下來的人，我拋棄了你們，為了做你們沒法做的事。雖然我猜如果你們認識我，一定在說我是個「左膠」，是個「逃兵」，對吧？既然這樣，我更必須遵行承諾，方能無愧於心，不負你們留守家園，請放心。

我在那行線上簽了名字，封印自己生命。

現在我要在兩個星期內搬離這城市。我推開玻璃門，匆匆走過在同一棟政府大樓裡排著隊去樓上申請護照的人龍，嘴裡哼著我離開故地時寫的詩，想著要不要給筆友一封離別的信。

還是不了，一切只是開始，而無論是現在還是幾個月後，我再寫信都等於是陷害他，叫他舉報我又不見得會令他早日重獲自由，反而他可能會內心有愧聲譽受損，但如果我可以把那一首告別的詩抄給他，該有多好：

你們給我海藍的制服
大事慶祝
到底是為了我的婚禮
還是我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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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鷹沾血的絨毛換成潔白的翎羽
漸豐的羽翼今日第一次飛向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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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若要
頂著極光幽綠的緞帶
在怒海的浪尖上
在楓紅的火焰中起舞
就要戴上頭套和腳帶
像野馬套上籠頭
去橫越無垠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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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即使世界的確不似預期
但我已走了幾萬公里
就不能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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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
對不起
我告別了
可愛的鄉村與都市
用寫信的手
換了鋒利的爪牙
做北海裡
到午夜就失眠的領航鯨[3]
做戰地上[3]
信守約誓回巢的信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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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們不捨的好意
血肉終究會崩壞[4]
It is always ready[5]
那就別把骨氣活埋[4]
So please stay steady[5]
讓我去烽火之地[4]
翱翔

出處：

1. 〈願榮光歸香港〉，Dgx，t與眾連登仔作詞， 2019

2. 〈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方皓玟作詞，2017

3.〈這地〉，Dgx ，水點作詞，2020

4. 〈最後的信仰〉，林夕作詞， 2018-2019

5. 〈Heart of oak〉，by David Garrick,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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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愧的選擇——臨別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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