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玩具埋在了郊外的一棵樹下。
那是一棵瘦小的歪脖子樹,本來該是生長得最蓬勃的時候,卻不幸被雷劈中,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彷彿用根指頭輕輕一推就倒,像極了你。
月光慘白,無聲漏過樹葉的縫隙,像哀悼的小白花撒在地上。隨著我舉起鐵鍬,一下一下地鏟下去,那些柔弱的花瓣頓時被搗得更支離破碎了,埋葬在髒兮兮的泥漿裡。我偶爾鑿中石頭,驚起藏匿在暗處的夜梟,嘶啞地叫著飛走,又聞著縈繞不散的血味飛回來,在夜空中盤旋,虎視眈眈。
我很快在雨後鬆軟潮濕的泥土上挖出一個淺淺的坑,動作愈來愈快,土坑愈來愈深,泥漿四濺。
你落在坑中,脖子和手腳都因長期束縛屈折而變得萎縮畸形,以致只能像蚯蚓一樣蜷起身體,身上濺滿了泥土也無法閃躲。你身上的襯衣本來漿得雪白,現在髒得看不出半點本來的顏色,背脊兩道蝴蝶骨上橫亙著兩道血淋淋的創口,我費盡心思縫接回去的翅膀半掉不掉的掛在創口上,那張純潔如天使的臉孔也失去了初見時的神采,大而無神的眼睛噙著淚水,悲傷地望著我。
我抑住膩煩的心情,俯頭瞧著你,淡淡地問道:「怎麼了?」
我自問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好歹是玩了好一會的玩具,在丟棄之前,最後再施捨一點憐憫也無可厚非。
「老師,你說你喜歡我的。」你喃喃地說,聲音因喉管破損而變得格外嘶啞難聽,「你說你愛我的臉、我的身體、我的靈魂,說我是上帝的寵兒,比世界上所有藝術品都更美麗,你為我寫詩,畫像,刻雕塑……我也明明,聽你的指導,再餓都忍著,再疼都忍著,努力地蛻變,要變得更完美,更迷人,變成你最喜歡的模樣……」
「是啊,但你還是失敗了。我從來不會留著失敗的東西。你也只是比我之前的玩具更好看一點,更耐玩一些,到頭來還是會變舊,變醜,我玩膩了,不喜歡了,這也沒辦法啊。」我聳聳肩。
不知道什麼時候,月光隱沒在厚雲後,林子裡愈發陰暗。你只剩小半張臉還曝露在空氣裡,眸子裡僅餘的一絲光芒也漸漸地褪去了,有一刻,黑黝黝的瞳仁彷彿和夜色徹底融為一體,卻又漸漸又綻出光來,死死地定在我的臉上。
「醜……不喜歡……嗬……嗬嗬……」你在泥土的堆壓下變得更醜陋了,口鼻流血,眼珠凸出,吐著舌頭喘著氣,卻突然突兀地笑了出來,「我看啊,你不一定真懂藝術,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天啊,這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段遺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玩具在垂死掙扎,豁出去肆意謾罵它的創造者,根本不須理會;可是這句話偏偏一直在我腦海裡迴旋,像詛咒一樣纏著我,滲透到我的血管裡,盤踞在我的骨頭裡,教我在蓋上最後一鏟子泥土後,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鐵鍬。
不懂藝術?我堂堂當代藝術大師,怎麼可能不懂藝術?
我咒罵了一聲,卻感覺什麼東西從我的嘴裡鑽進去了,像是剛才你吐出來的舌頭──不,好像是更長的東西,滑溜溜的,一直沿著喉管爬行到胃裡,死死地絞纏著我,在我體內噝噝吐信,低語著:「吃了那果子不一定死。不一定死……」
怎麼就能肯定呢?有誰可以斷言呢?不一定。不一定。不一定……
是啊,藝術,藝術是什麼呢?不一定是美吧?或者說,不一定是我一直以來認定的美……
我冒著冷汗,跑出去很遠很遠,遠離了密林,扔掉鐵鍬,蹲著乾嘔,甚至摳了幾下喉嚨,酸水都吐了個清光,試圖把那條邪惡的古蛇和牠的聲音驅逐得遠遠的,卻毫無作用。
我得承認,我動搖了。「不一定」,這真是最可怕又最誘惑人心的一句話,我永遠無法反駁。
或許,我不一定是對的,我還沒悟到藝術的真諦。它不一定是失敗品,它可能還有機會變成最完美的藝術,而我,竟然還沒完成作品就放棄了,親手把它埋葬在土壤裡,任由蛆蟲啃咬,與菌類和枯葉一同腐朽。
歷史上好些偉大的藝術家窮盡半生就是為了完成一幅畫,一件雕塑,我才剛開始一年就放棄,這算什麼?
是了,還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我得把它找回來……我那件玩具……還沒完成的藝術品……藝術……
我抄起鐵鍬,掉頭往來路狂奔,一頭紮進林子裡,跑到歪脖子樹的土坑邊,瘋狂地挖掘,汗水揮灑,和泥土混在一起。
「我要把你找回來……一定,要找回來……不能死……」
才揮舞了幾下,一時用力過度,鐵鍬「鏗」的一聲撞上樹幹,從手柄接口處斷成兩截,金屬的一端飛了出去。
完了。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聲,開始徒手挖土,手指很痛,但我顧不上了。
那個坑像無底深淵,怎麼都挖不完。我終於哭了出來,跪在坑底祈求著神跡降臨。
「啊……我的寶貝……我唯一的……寶貝……」
我想,上帝還是眷顧我的,祂把我的寶貝還給了我,我似乎看見了一縷頭髮,然後是嘴唇,鼻子,眼睛……
謝天謝地,還好來得及。我流著淚,跳進深坑裡,再拚命地刨了幾下,終於把它完整地挖了出來,把我的寶貝抱在懷裡,顫抖著手去摸。
它是活的,我確信著。因為它如同母親敞開自己的胸懷,以最前所未有的最美麗、也最神聖的姿態,緊緊擁抱著我,親吻著我,與我交媾。
一瞬間,我心搖神馳,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又或者這一切只是個夢,或者一個泡泡,說不定一戳就會幻滅。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
恍惚間,我聽見它呢喃:「別用眼睛看,你得用靈魂去感受。這樣才能真正地進入藝術,領悟藝術,和藝術本身融為一體……」
於是我順從地閉上了眼。
我難以用言語描述這一切。它是虛空,但它也無處不在;它是守恆的,但它也會變化萬千。它就像所有世間所有生靈聚於一體,聚成一團黑影,包裹著我,剝奪了所有感官知覺。
某種無可名狀的東西探進來,是細長的,一時柔軟如觸角,一時尖銳如荊棘,無孔不入,一直深入,深入,再深入,闖進最深處的內腔,直至侵入我的內臟,才緩緩地膨大撐開來,徹底佔據了我,在我體內綻開一朵朵妖豔的花,咬噬著我的血肉。
痛?我不知道這能不能叫做痛,我只知道,它……不,祂,才不是什麼玩具,祂是藝術本身,祂是獨一無二的神,是真實的,是無所不能的。
我在祂面前渺小如同螻蟻,但是祂竟然願意接納我,允許成為祂的一部分。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剎那,我喜極而泣,雀躍地呼喊著,拋去了無用的恐懼,更虔誠地敞開自己,源源不絕地接納著祂。
祂的聲音時高時低,而像鷹唳,時而像獸吼,漸漸地引領著我與祂同步。
祂按手在我頭上,向我啟示彼岸的世界。
祂所造的世界奇異瑰麗,那裡太陽與月亮同輝,火在遍地上燃燒,魚鰭和海藻的影子在空中游戈,通天巨樹的根系長進海床。
祂告訴我,長夜就要來了,我問祂,長夜是怎樣的呢?
祂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到了:那裡所有的生靈都長著翅膀,一對,兩對,十對,一百對。翅膀全部展開來就會如同烏雲蔽日,日夜在一瞬之間交替,而無限的一瞬會組成永恆。
我知道,那裡會有我一輩子所追求的──藝術的巔峰。
我喘著氣,瘋狂地往那裡游去。
天空下起了泥土雨,我漸漸地透不過氣來,我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了,可是這完全算不得什麼,我都把祂找回來了,喚醒了,只要再通過這小小的考驗,我就能和祂一樣,成為祂,和祂永遠在一起。
我和我的藝術會長存不朽,永遠,直到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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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篇結局是什麼鬼?
選項1:藝術家在虐殺學生後感到空虛,折返挖掘時土坑坍塌,殺人魔和受害人一起長埋地下,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選項2:從始至終都是藝術家一個人在發瘋,他為了尋求真正的藝術而走火入魔活埋了自己,窒息瀕死時出現幻覺。
選項3:幻覺?開什麼玩笑?學生被活埋後,確實變成了無以名狀的怪物……並且無情地(消音)了祂的第一名信徒。
選項4:學生早已經反過來精神控制藝術家。他到底幹了什麼才會讓藝術家體會到滅頂般的痛苦與快樂?邪神不存在,但學生大概與邪神相去不遠矣。4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Us8Firo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