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總得跟心理諮詢師會面一次,聽說為的是了解我這種人。他頭髮灰白,應該超過四十五歲,可是皮膚保養得不錯。他總是帶著厚重的筆記簿,還有一件玩具。
跟他聊天,總比待在房間來得強。房間只有個長25厘米、闊10厘米的窗口,要舉頭才看得見。無論多用力跳,跳得大腿酸軟膝蓋疼痛,都無法碰到窗口。而且窗口是塊塑料片,聽說是為了避免打碎割傷自己。
心理諮詢師的第一個話題總是跟早餐有關。我今天的早餐是四塊白麵包和一杯奶茶。白麵包薄薄一片,咬下去像工房的厚紙片,不喝奶茶根本嚥不下去。奶茶是淡淡茶味的開水混一匙罐裝淡奶。
談完早餐,他從手提包取出一件玩具,今次的玩具是個手掌般大小的粉紅色布偶。我看不見自己,但覺得雙眼亮了起來,因為那布偶是星之卡比。
他也知道了,說道:「這布偶令你想起甚麼嗎?」
四年前,我在一家冒險樂園兼職,負責看守彩虹。對,就是一般在出入口的那個攤位。客人在那裡拋出代幣,如果代幣落在七色之一,而沒有碰到分開各色的黑線,就可以贏得獎品。
平日大部分時間,客人都是老人,身上帶著酸臭。我討厭那味道。只有下午四時開始,才會有穿校服的進來玩。
那天,我看見她。她生得嬌小,只有一米五左右。校服是白水手服配黑百摺裙,領口繫了紅帶。雙眼水靈,兩頰有些淡淡的雀斑,黑髮紮了馬尾。馬尾隨著轉頭而晃動。跟她一起的有兩個同學,在她旁邊黯然無光。
她們走來我的攤位。她指著掛在天花的布偶說:「你們快看,多可愛。」她指著的是粉紅色的星之卡比,就是任天堂創造的其中一個遊戲角色,特點是可以吞噬一切。要取得這個毛娃娃,必須把代幣掉在最小的紫帶。
她說:「還有幾個代幣,讓我贏這個回去。」同伴都訕笑起來,我彷彿嗅到她們口腔透露出來的煙臭。
她在掌心抖了抖代幣,拋出去,代幣落在彩虹之間的空白地帶。同學的笑聲又吵又刺耳。連試幾次,大多踩界,有一次代幣滑進坑裡去。
女同學說:「你這樣跟倒錢下海有甚麼分別呢?」
她哼了聲,手捏成拳頭,把最後一個代幣放在屈曲的姆指指節。姆指彈出,代幣在空中旋轉,掉在塑料板上還在旋轉,一路向紫帶邁進。代幣停在紫帶,邊緣稍稍碰到藍帶。
我正想說「得獎」,我的同事唱了聲:「踩界!」說著揮動地拖,把代幣掃到坑裡去。
她的臉蛋脹得通紅。我以為她會哭起來,或至少抽泣起來。她跟同伴一起大笑,笑得不斷跺地,捧著肚子彎下腰。她和同學離開時,我還聽到她的笑聲。
看看掛在天花的星之卡比,誰也想不到微笑背後,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胃量。正如沒人想過,我腦裡都有個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下班後,我換下便服,乘了二十分鐘的公車回到租的公寓。上樓前,在街市買了一盒叉燒飯,特別吩咐叉燒要肥些。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YXwlzkpR3
我在門前取出鎖匙,插了幾下才插得進。單位裡都是發霉的味道,我身後的走廊燈管是唯一的光源。我啪啪按下牆上的燈制,電燈沒有半點回應。其實我早就預料到會這樣,但仍然心存僥倖,希望電燈會亮起來。
我帶上門,單位變回黑暗。我取出手機,啟動電筒,向著天花板打開,一道白光照向天花板,四周散射。
我把裝著叉燒飯的塑料袋放在飯桌,把手機放在塑料袋旁邊,對著牆角說:「喂。」
牆角黑影晃動。地上坐著一人,油膩長髮遮住臉蛋,伸出來的雙腳穿著黑皮鞋。她凝視我,活像一隻受驚的動物。
「這不是給你的。」我說。
她的眼光黯淡下來,說真的,每次看見她這樣,我都很歡欣。我打開發泡膠飯盒,瞥見她嚥口水,夾起一塊叉燒送進口裡。再焦些會更好,我勻了一匙飯,這個可不大行,太軟了。
牆角的女性雙腳亂踢,皮鞋在地上留下一道道黑印。若非她雙手被鐵線縛在廚櫃門的手柄,只怕早就撲了過來。
「別吵,快讓你吃的了。」我把叉燒飯吃得一點不賸,扣上飯盒,在塑料袋打結,把塑料袋扔進垃圾桶。
打開冰箱,取出放了三天三晚的剩菜。碟裡的剩菜浸在黃綠汁液,我不肯定前一天有沒有。撕開保鮮紙,有股壞雞蛋的味道傳出,我差點就吐了出來。
我在櫃子取出柄切肉刀,這玩具陪伴了我半個月,是時候來個了斷吧。
我把碟子放在她前面的地上。她不斷搖頭,喉頭發出呵呵的聲音。我還是一勻勻把剩菜灌進她口裡,好幾次她想噴出來,我馬上捏著她的鼻孔,讓她自然吞下剩菜。我用肉刀抹她的脖子。
之後,我洗乾淨碟子和肉刀,把抹碟布縛在她的喉嚨。睡覺時,聽到廚房傳出啪啪嘭嘭,就像市場裡被扔在地上待死的大魚。
翌日,那女孩沒有到樂園,我跟那些酸臭的老人過了一天。我沒有浪費時間,都在想如何等到女孩的歡心。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NsM8Ea0Tu
她喜歡的星之卡比布偶,就掛在我頭頂。我是這裡的員工,也不可以隨便捎走這頭獎。我問當值的經理,他說:「你想要嗎?就得自己贏回來呢,這東西可不是員工的福利。」
在這裡打工半年,我對彩虹這個遊戲還是沒有半點信心。
我在附近的玩具店走了圈,才知道這布偶在外邊賣超過一千塊,可是我打工一星期才賺得到的。而且,把布偶送給她也不一定得到歡心。
「就得自己贏回來呢」經理這句話打開了我的腦洞。送上門的東西不會珍惜,自己贏回來才會,這不但適用於女孩,對我腦裡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都一樣。
我回憶起昨天女孩幾乎就擲中了,不,其實她擲中了,我的同事卻宣佈「踩界」。這也是我第一天在這攤位上班,經理教授我的。不管客人有沒有擲中,都得說「踩界」,同時把代幣掃進坑裡。
要女孩把星之卡比布娃娃贏回來,我要解決的是同事。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JoPnAv3dd
所謂的解決,當然不是指殺死。同事是個男人,男人從沒有讓我傷害的資格。他不僅是個男人,還是個長得不好看的男人。滿臉麻子,身材肥胖,還帶著濃濃的汗臭。每次揮動地拖時,一股臭風吹過來,令我作嘔。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vAzCjnWTS
對付這樣的人,還是從生活習慣入手。我們都是早班,十一點到晚上七點。中間有一個小時吃飯,同事都會躲在休息室不出來。剛認識同事時,出於禮貌,我邀請過他一起吃午餐。當時想,或許一頓快餐就可以買個友誼。他竟然拒絕了,理由是他只會吃他媽媽做的飯。
我在休息室的門縫偷看,他午餐吃的究竟是甚麼。他從冰箱取出塑料盒,天,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塑料飯盒,足足有兩盒燒味飯的大小。在微波爐加熱後,他拿起比普通餐具大一碼的匙子,插入蒸氣騰騰的飯菜裡。
下班後,我去了藥房,買了一瓶藥片。我把兩三枚白藥片磨成粉,放進一個小膠瓶。小膠瓶是上次身體檢查時,用來放小便樣本的。
翌日上班時,我換好衣服,瞥見同事把大飯盒放進冰箱。他跟我打個招呼,就離開休息室。我等了半分鐘,打開冰箱,扭開飯盒,把藥粉均勻倒在排骨、通菜和白飯,合上飯盒,關上冰箱。
整個過程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兩點鐘,我在附近的快餐店吃了粟米肉粒飯,盼望同事把伯母製的午餐吃得乾乾淨淨。回到冒險樂園時,我還問同事今天的午飯如何,他說還不錯。我們如常的駐守攤位,把一枚枚沒有掉中或掉中的代幣,掃到坑裡去。
幾個男中學生來到攤位時,同事按按肚子,臉容奇怪,我知道計劃得逞了。大部分人都是賸下幾枚代幣時,才會來我們這個攤位碰碰運氣。男中學生的運氣用完,同事走到我身邊,隨之一陣惡臭傳來。
「我去洗手間,你一個人扛下來可以嗎?」
我豎起姆指,從未見過跑得那麼快的胖子。
「喂,你又要在這裡消磨運氣嗎?」說話的聲音有點耳熟,原來是上次那口搶白的女生,旁邊的自然就是她。
「這次一定可以拿個大獎。你說是不是?」第二句是對著我說的。
我裝出木無表情,她用掌心抖了抖代幣,扔出,踩線,再扔出,踏中兩道彩虹之間的空白。
她拿著最後一個代幣,在掌心呵了口氣,往上一拋。代幣在空中旋轉,落在只比代幣大一些的紫區,只有大部分落在紫區。她正要跺腳,我搖動金鈴說:「中大獎!」說著把那半個人大的星之卡比布偶拿下來。
她抱著星之卡比離開冒險樂園,我在休息室換上便服,下班時同事再從洗手間回來。
我在商場附近的咖啡店遇見她,她已在昏昏欲睡。我走上去扶住她,在外邊截了輛計程車,回到公寓。進去時,麻醉藥的藥力已過,她雙眼已不再朦朧。
「我在哪裡?」她問,我用鐵絲把她雙腕縛在廚櫃的手把,就是之前那件玩具的位置。
「你想幹嗎?救命。」她的聲音小得像求饒,沒想過翌日就出事。
當時,我下班回家,看見廚櫃前沒有半個人影。我的反應是,莫非她逃了?
我第一時間把鐵閘反鎖,那麼她就不可能趁機逃走。關掉客廳的電燈,走遍這只有二百平方呎不足的單位。還是沒有看見她。
只賸下一個櫃門虛掩的廚櫃沒有檢查。
我笑道:「出來吧,現在出來,我就原諒你。」一邊說一邊從木架拔出廚刀。一手緊握櫃門的手把,一手以拿冰鑿的方式握刀。往後甩掉門,向裡面刺了一刀。
廚刀刺中空氣,吊櫃的櫃門破開,門邊撞中額角。熱辣辣的液體流下額頭,跑進眼睛,我只好閉眼後退。大腿劇痛,我亂揮廚刀,希望可以迫退看不見的敵人。假如當時我做事仔細些的話,就會發現架子少了一柄刀。
莫非我竟然會輸給一件玩具?
聽到鐵閘打開,我抹走血,跑出單位,大腿的傷勢令我一枴一枴的。
「救命呀!救命呀!」聲音不斷在梯間迴盪。幸好,我沒有多少個鄰客。
心理諮詢師一邊聽我的故事,一邊在筆記簿疾書。「這就是你最後一個受害人了吧?」
「嗯,離開公寓,她跑出大街求救,我就被幾個途人制伏,肉搏戰鬥可不是我的專長。」
「你依然掛念她吧。」
「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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