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雪是那般清涼,好似刀光凌冽的冷,風不停吹颳著他單薄的身軀,夜晚的天氣真的好美,星子璀璨亮眼,美得他忍不住多看幾眼,可惜正被大片烏雲吞噬殆盡。
一口猩甜湧上喉腔,何已安不著痕跡嚥下這口溫熱,暖流回流食道的感覺瞬間暖了全身,他哼著不著調的曲兒,臉上的傷疤和脖子上的瘀青很是明顯,卻不影響他的好心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如此。
他的身後站著一個高挑身影,瀏海遮住半張臉,陰影籠罩下看不見神情,雙唇緊抿,向下拉垮著,男人緊握拳頭,貌似在拼命克制怒火般雙手止不住顫抖,剛要開口時,恰好被打斷了。
「如今她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也能和她最愛的兒子相互依靠陪伴,只要我不在了⋯⋯就更完美了,不是嗎?」何已安沒有轉頭,不過是仰頭看著滿月的方向,眼裡透露著連自己也沒察覺的羨慕,「花好月圓人團圓,難得的過年,你怎麼在這?」
「帶你回家。」男人回道。
不料何已安笑了一聲,「阿姨知道你半夜偷跑出來,一定會很擔心。」
「你別轉移話題,何已安。」男人伸出右手,「和我回家,我們一起過年。」
「墨清晗,我可擔不起你這尊大佛,我早就沒家了,哪來的回家?」他依舊笑道:「她從沒期望過我的出生,哪怕一次也好,我說過了,只要是她的願望,我都一定會替她實現。」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天空飄下綿綿細雨,海浪唰啦唰啦拍打著消波塊,兩人就這樣站在海港凸出的一處平臺,沒有路燈的照亮下,大海顯得更是漆黑恐怖,像極了深不見底的深淵,墨清晗慢慢抬起頭,放任雨水沖刷臉頰,兩眼佈滿血絲,眼角泛紅,恍若淚水落下,「所以你要丟下我?」
「墨清晗,不要這麼卑微好不好?」何已安嘲笑說道:「求求你,別讓我活下去的證據,全都變成一場毫無意義的笑話。」
「你有沒有想過,有人在等你?有人在盼望你回家?有人特地留了一盞燈,就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從我記事起,有人經常抱著我,用發顫的手遮住我的雙眼,連聲音也在抖動的她,卻努力克服恐懼,安慰著我,不要怕,媽媽會保護你,不要怕。」如同雞同鴨講,何已安沒有回答問題,自顧自換了話題,「那時候,哥哥會拉著我的手,我和他只穿了很薄很薄的短袖,大冬天的只帶了一件洗到發白的羽絨外套,就這樣在寒冷的馬路上奔跑,跑了好久好久,久得雙腳起了水泡,凍得沒知覺了才停下來。」
他頓了一下,扭過頭,和墨清晗四目相對,眼中泛起圈圈漣漪,唇角勾起弧度,燦笑說著,「我們就這樣一起躲在橋下,他也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塊大木板,擋在了吹風口,還把唯一能取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他明明哭得比我厲害,卻反過來安慰我,拍著我的背,哄著我,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你懂身處絕望的感覺嗎?有個同樣弱小的人拼命抓著你不放的感覺嗎?」
墨清晗死死盯著他,何已安問了句,「所以⋯⋯現在的我期盼他們幸福,有什麼錯?」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墨清晗反問道:「那你為什麼哭?」
慾望就像頭貪婪的野獸,原生家庭造成的悲慘環境令他心理逐漸崩潰,為了保持理智他選擇了逃避與尋求新的支柱,一顆種子不小心落到泥濘中,沒有陽光給予養分,綠芽奮力抵抗地生長,偏偏這是一灘爛泥,最終只能沾滿泥巴,長得歪曲的存活,不斷吸食貪戀著這一點點的溫暖,芽苗不停地反向給予,泥水不斷阻止芽苗生根,誰也無法離開,誰也無法拋棄,只要何已安還有用,就不會有人不要他。
可沒人在意,他只是個剛成年不久的孩子,個性的成熟穩重,和外表的老練精幹,讓所有人不由得忽略他的年齡,又下意識排擠他,需要時理所當然依賴他,都不曾想過,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是個人,他也是會累。
「我累了,墨清晗,我好累。」
那個女人心心念念,盼著他消失,不如就趁現在讓她如意,三年前的生日會上,作為主角的少年恰巧發現了母親的日記,從小缺愛的孩子第一次知道母親這輩子最大的願望,竟然是自己的死亡,少年欣喜若狂,笑著笑著,哭出了聲。
他高中輟學,花了三年打工賺錢,替自己買了大量保險,本該是大好年華的青少年,硬生生活得和中年大叔沒有兩樣,何已安抱頭哭笑,「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求求你了⋯⋯不要管我好不好?好不好?」
「何已安!你他媽給我回來!」
「對不起,墨清晗。」有了房,有了心愛的兒子,只要他死了,她就能領到大筆保險理賠金,那母親會不會更喜歡自己一點?都說人死之前都會看到人生跑馬燈,何已安閉上眼睛,腦中閃過一幕幕片段。
「你怎麼教的?把你兒子教成同性戀!」
「別人可以是同性戀,你不行!噁心死了!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噁心的東西!」
「我不是。」中年男人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女人則給了他一巴掌,何已安反駁道,他只是愛上了一個人,「我不是同性戀。」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只是不希望你喜歡男生,原諒媽媽好不好?安安那麼乖,一定會原諒媽媽的,對不對?」
「愚孝!你所做的他們也只會當成理所當然!你是想累垮自己嗎?」
他笑了,笑得淒涼,母親養他成人,那他便還一個清淨,此生無悔。
「對不起。」
墨清晗完全追不上他一躍而下的速度,幾乎是何已安抬腳的瞬間就衝了出去,但左手堪堪擦過那塊白色的衣角,耳邊傳來一聲呢喃,「願你的未來,繁花簇擁。」
「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墨清晗跪地痛哭,十指扣進石縫中,一下又一下挖撓,指蓋都掀了起來,雨水伴著泥土深深烙進指尖肉,似想掘出三尺大坑,洶湧的海浪拍打未停,大雨掩蓋那人的悲鳴,月亮躲在雲後忍俊不禁,暗嘆世事無常。
屬於何已安的那盞燈徹底熄滅。
而墨清晗再也找不回他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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