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章已派發】第六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故事比賽 - 【一】臭小鬼的攝錄機

下午五點十五分，地鐵站內人頭湧湧，有人趕著回家，有人赴會。

我在流動的黑白灰素色魚群中聚焦到幾乎靜止的一點紅。

「⋯⋯你好，請問你是mehand9some4ever嗎？」我試探地問向眼前這位看似年齡與我相仿的男生。

他穿著一件赤紅的背心，正面印有一個銀色的骷顱骨圖案，眼眶流出白色的淚，嘴巴大張，像是在吶喊，又像是在咆哮，很是引人注目。

「呃對。」他笑容尷尬，說不用將他的用戶名唸出來。他將手中的紙袋遞給我，「你要檢查一下嗎？雖然只是小朋友玩意。」

急不及待的雙手先作出了回應，我從袋子裡拿出了一部攝錄機。

這部機器我手掌小些，塑料做的，所以也不重。機身是明亮鮮豔的紅藍配色，側翻屏貼有快餐店可愛的卡通人物貼紙和商標——目標群眾很明顯不是我這種被社會鞭撻到腐爛的成年人，而是那些會軟磨硬泡讓家長買兒童套餐的小鬼頭。

「買給弟弟妹妹玩？」

「⋯⋯嗯。」

想要的東西終於得手了，開心是當然，但隱約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我得到攝錄機，他得到三十元，這次交收圓滿結束。

就在他轉身離去那刻，我才發現他那件張揚的背心背面還寫有字。

寫的是——

「Dream Never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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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我的夢想是什麼呢。我記得我小時候擁有過很多夢想，我好像說過要做律師，要做畫家，要做歌手，還要拯救世界來著，反正絕對不是做一個朝九晚五的鹹魚打工奴隸，每天對著電腦修改大大小小的報告，無限輪迴無關重要的會議，時時上演不必要的人情世故。

投身社會給我一種逐步割裂的感覺。我與這個社會是割裂的，我的身心是割裂的，我的美好幻想是敵不過現實的。

約莫大半年前，我將這個煩惱向友人傾訴。我說，我驚覺我現在才二十多歲，如果我長命，我還要維持這樣的枯燥無味的日子至少二三十年，人生有一大半時間都在工作，這怎麼過？不工作的話，沒有收入來源，這人生又怎麼活？

他嘗試為我作出一針見血的分析：主要是因為「窮」，其次是因為我所做的工作不是我所喜歡的，所以我不快樂。

除非中了六合彩頭獎，否則「窮」這個問題暫時都解決不了。於是他建議我立即請辭，窮雖窮，但若能找到自己喜愛的工作，寓工作於娛樂就會快樂點。

我反問他，這個世界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自己喜愛的工作？又有多少人不會將這份熱愛轉化成痛苦？

他大言不慚地說，他自己就是一個例子。

哦，忘了介紹，我這位朋友是不愁吃喝穿金戴銀的太子爺，職業是兒子。

「難道你就沒有自己喜歡的，熱衷的，一想到要做就會開心的事嗎？我一想到要數幾十百億的錢就挺開心的，厚厚一疊的錢放在手上，可真實在。」

不要誤會，他家只不過是做殯葬行業之餘還賣紙紮用品，不是什麼洗黑錢的黑社會。

「⋯⋯有。」我回想起喜愛拍攝的過往，說：「但都是曾經了。」

「管它呢，有就行了。你明天回公司立刻炒老闆魷魚，不，現在就發消息說你明天不去了。」

那時我人雖是處於消極狀態，但理智仍在，知道貿然裸辭只會食下衝動的惡果，所以沒有將他的鬼話聽了入耳。太子爺看我辭職不是，不辭職也不是，便勸我眼下應當好好調整心態，只少不要再消沉下去，對身體不好。

他還說，他幫不了什麼大忙，只能聽我吐吐苦水。但作為一個富家子弟，花錢買快樂給我止止痛還是可以的。

於是他帶了我去連鎖快餐店，一買就買了十來個開心樂園餐。他歡欣雀躍地拆開所有玩具的包裝，然後將一個個我不認得的卡通人物整齊地排在我面前，害得整間快餐店的小鬼都圍著我們這桌垂延三尺。

太子爺笑咪咪問我，開心嗎。

我看著堆積如山的薯條和雞塊，我說，好像更痛苦了。

他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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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些玩具都分給了在場的小屁孩了，一個個都笑得見牙不見眼。明明是同一個玩具，在我手上只能發揮百分之一的快樂，在他們手上卻是百分百，甚至更多。

而似乎就是在那天過後，我就在想，我童年時有沒有過這種時刻。

我想我是有的。

大概是我第一次擁有隨餐附贈的玩具攝錄機時吧。

根據爸媽的說法，也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麼那麼喜歡這個攝錄機，去哪都要帶著。晴天拍，雨天拍，刮大風也拍；也會自拍，也會為爸媽朋友拍照，也嘗試為路邊的野花野草留下生存證明。

好像只要我一舉起鏡頭，大家都會笑著看著我。

聽說我拍完之後還會到處找人問我拍得好不好看，天天沒頭沒腦樂呵呵的。

這大概是我攝影師夢的開首吧。

這樣的情況持續到我讀一年級，別家小孩嚷著買爆旋陀螺買他媽哥池，而我說要買一部攝錄機。

那時攝錄機算是奢侈品，但以前的我是個懂得向父母軟磨硬泡的臭小鬼，考了全班第一，爸媽哭笑不得帶了我去電器門市一趟，只不過攝錄機偏大也偏重，我手小拿不好，也怕人眼紅，便買了一部小巧的藍色數碼相機給我。

說不定爸媽當時也很後悔——要是一開始沒有帶我去吃兒童餐，沒有拿到那個攝錄機玩具，就不用花大錢買真的了。

我毫無章法按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快門，不管照片拍得好不好，有沒有對上焦，爸媽通通都幫我把照片沖晒了出來，以致家中客廳有一段時間掛了不少照片，厚相薄也塞滿塞爆了好幾個抽屜。

爸媽試過拿我的照片拿去參加兒童攝影大賽，拍的花草，得了銅獎。我們拿了獎金又去吃了頓快餐，爸媽說這叫報恩，我啃著雞塊說好吃。

既有家人的支持和期待，又有能力的證明，明明是好好的一條康莊大道，我卻偏偏走歪了。

人長大了，接觸的東西多了，眼界闊了，就越發覺得自己拍攝的照片不入流，越來越難看，每拍一張，就總覺得這裡不夠好，那裡不夠好，不夠完美。

按下快門，確認刪除。

一張又一張。

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去電腦室觀看教學片，去請教他人相關知識，但是拍出來的照片還是不合自己的心意，攝影比賽也接連失意。

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想拍得更好，而是一直都有在想辦法，並且知道得越多，我就能從照片裡挑得出更多毛病出來。

構圖不對，曝光不對，快門時間也不對，哪哪都不對。

縱使爸媽告訴我拍得不錯，我還是過不了自己心裡關卡，總覺得爸媽的讚美是出於對子女的愛。

當時的我意識不到，我是在畫地為牢，我走不出這個牢。

反正不知道從什麼開始，「拍得差」和「做不到」這些負面想法盤踞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一直在耳邊告訴自己的攝影之路到此為止。

當初的熱愛終是轉化成了痛苦，我拿起相機拍照的次數寥寥可數，而回看過往的照片只會令我不停否定過往的自己。

相機的照片被我刪除得七七八八，客廳的照片也被我摘下來了，厚相薄讓爸媽處理掉算了。後來漸漸的，漸漸的，我不看照片了，不刪照片了，但我也不再拍照片了。

如今想來，當初的我對自己也是太過苛刻。人有追求不是壞事，但那時我才幾歲啊？初中都沒到吧。

沒有人用的相機是閒置品，沒有回憶的相機便是廢鐵。若干年前我爸在徵得我同意之後，就拿去賣給回收的了。至於那部玩具攝錄機，我連見它最後一面的印象也沒有，它是被我收起來了，被爸媽收起來了，被扔去堆填區了，還是被親戚家的孩子拿走了，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像我小時候那個要當攝影師的夢想，一聲不響的在我人生之中消失了。

然而誰又能想到，低潮時期被太子爺煽煽風，它就在迷霧之中燃起了苗頭，說它在過去沉寂的時間裡只是好好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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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找回這部玩具攝錄機，不為別的，只是想看看當時的照片，回味當時那種感覺，僅此而已。

因為玩具是玩具，玩具不是工具，玩具只要讓玩的人感受到快樂就可以了。

收購訊息在網上發佈了大半年都沒有消息，我還以為無望收場了。結果地鐵站那位男生給我發訊息，說可以賣給我，當下我腐爛的人生立即修復了百分之二十。

我沒有跟太子爺說這件事，我怕他發瘋送我個紙紮的。

收購來的攝錄機和我兒時那部長得一模一樣。

我從圓形的觀景窗望去，裡面顯示的影像，是快餐店卡通人物站在街上的照片，撥動轉輪，下一張照片轉了景色，但還是那個卡通人物，他身旁還多了個朋友。

果然，連「照片」都跟兒時顯示的完全相同。

說心裡五味夾雜不是假的。

這是我發佈收購信息前做資料搜集時才知道的，這種玩具攝錄機其實是幻燈片攝錄機，機身早就有內置好的幻燈片，無論按多少次快門，撥動多少次轉輪，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張「照片」。

而我幼稚園那段時間，拿著它「拍」了整整一年時間，明明什麼都沒拍到，明明沒有一張影像會被保存下來，但我還是很開心地拿它來「拍照」，還是會覺得滿足，身邊人甚至還會全力稱讚我，說我拍得好。

後來是得知真正的攝影機是會保留影像，才讓爸媽給我買真的吧。

只是那個時候，根本無人介意我的照片是真是假，是虛是實，還是過曝過暗——只要我玩得開心就好。

開心就好。

若能將這份喜悅與夢想同行便更好。

原來我小時候不是臭小鬼，是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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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臭小鬼的攝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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