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雷斯公爵?」
原本有些懶散的里昂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看起來很困惑,但薩薩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嗯。」薩薩斂下眼眸,像做了某個重要決定一樣深吸了一口氣,表情顯得有些糾結。
就算是相識多年的朋友,要講出家族裡的醜陋面還是讓她有些難堪。
「我父親失蹤了,在羅納德成為家主之前。」
「——!」里昂稍微算了一下時間,照薩薩的說法,弗洛雷斯公爵失蹤至少七年了?
「你們就這樣隱瞞這件事情?」
薩薩頹然地坐下,緊閉著雙眼,看起來有些自暴自棄,「不然呢?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在當家人失蹤的情況下還在爭奪家主之位嗎?我丟不起這個臉。」真相太過醜陋,這無疑會成為世人的笑話。
「我在父親失蹤後就開始找了,但父親失蹤的時候沒有任何徵兆,就像突然從這世上消失一樣。」
「妳怎麼確定他還活著的?」七年了,說不定已經死了,只是還沒被發現。
「因為阿爾加爾之眼沒有回來。」薩薩纖細的手指在桌上反覆敲打,像是在釐清思緒。
弗洛雷斯的家主之戒又稱“阿爾加爾之眼”,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唯有弗洛雷斯家的人知道,只有被祂承認的人才會成為正式家主,若配戴者死亡就會回到弗羅雷斯府邸裡的守護神阿爾加爾的雕像上,但七年來阿爾加爾像的右眼一直是空的,這表示她父親還活在這世界上。
「如果我父親死了,那麼戒指就回到弗洛雷斯,才有可能誕生下一任家主。」看里昂茫然不解的模樣,薩薩又補充道。
里昂知道那只戒指,但是這是第一次聽說戒指隨著配戴者死亡而回歸,「……還真方便。」連回收都省了。
薩薩冷笑一聲,要不是她也是弗洛雷斯的人,她也會對此開同樣的玩笑,「七年來雖然大眾一直覺得弗洛雷斯在頻繁更換家主,但自始至終家主都沒有換過人,那不過是他們自己在自我娛樂而已。」
里昂斜靠在桌上,那雙銀色的眼睛目不轉睛的在觀察著薩薩。她很少會將情緒外露出來,通常她會隱藏的很好,可能是因為向外人袒露這個隱藏多年的秘密讓她很不安,此刻連他都可以感受到那浮躁的心情。
「妳要我去皇宮,是懷疑弗洛雷斯公爵在皇宮裡嗎?」
薩薩咬著下唇沈默地盯著地板,試圖將亂無章序的心情平靜下來,「對,我是這麼懷疑的。就算不是在皇宮,我認為皇帝陛下可能也知道些什麼,至少不是一無所知。」
「妳怎麼知道?」他從薩薩的眼裡看到了篤定,那跟懷疑可是截然不同的,「什麼事情讓妳認為皇帝陛下知道這件事情?妳很久沒見過他了吧?皇后陛下呢?也許她也知道。」
薩薩抬手從額前往後梳過那一頭粉色的頭髮,臉色不甚好看,「我前年到皇宮過,那時我見到了皇帝陛下。」她的眼神注視著某處像是在回憶,「我和陛下打招呼時,他突然問我“拉米羅公爵大人還好嗎?”我知道這句話沒什麼,但我就是有種感覺,皇帝陛下知道我父親並不在府邸裡。」薩薩依稀記得講完這句話後,皇帝那露出的笑容讓她毛骨悚然,「我不知道皇后陛下知不知道,我那天沒見到她。」
「……」
直覺這種東西很奇妙,並不能完全說它沒用,有時可能還比理性判斷來的精準。
「……說實話我不能完全相信妳,但我會留意看看的。」
這已經是最好的回應了,薩薩鬆了口氣,「謝謝。」
里昂望著薩薩若有所思,他一直對於弗洛雷斯現任家主是她的叔叔胡安而不是薩薩這件事情感到奇怪。照理講拉米羅公爵的子女很多,在蕾娜從家主退下來後應該輪到那個病秧子,但想當然爾他根本不可能繼位,所以就會由薩薩替補上去,但從中卻殺出個叔叔……?雖然想問但她可能會不開心。
薩薩注意到了里昂的視線,「你有話要說?」
「為什麼妳叔叔會成為家主?」里昂向來是個在熟人面前嘴比腦子快的人。
果不其然薩薩看他的目光向刀一樣銳利,里昂馬上高舉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一臉無辜,「不回答就不要回答!別一副要殺了我樣子。」
「利西雅跟她母親長得像嗎?」薩薩露出陰沉的笑容。
里昂變了臉色,「嘿、我們要這樣互相傷害嗎?」
「這叫交流,身為朋友,我們需要不定時的聊天以維持我們關係。」薩薩輕輕搖擺著頭,像是在舒緩脖子的不適又像是耍賴一般,看得里昂牙根很緊。
「我說了妳就會告訴我原因?」
「不會。」
「……我不問了。」
「那就閉嘴!還有,把剛剛的內容爛在你的肚子裡,誰也別提。」看著里昂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愉悅的笑了笑。
「好、好。」里昂走向門口,手放在門把上卻沒轉開,「……妳為什麼要幫她?」
薩薩今天的態度很明確就是要站在利西雅身後,給予她支持,明明她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也不認為是利西雅主動要求的,她感覺不是會把問題丟給別人的人。
身後傳來高跟鞋的喀噠聲,最後停在他身旁,「因為她很可憐。」迎上里昂疑惑的眼神,「是她要成為那個女人的小孩的嗎?是她自願成為私生子的嗎?」
薩薩注意到金獅的眼裡有些動搖。
「你們將她母親的過錯投射到她身上,在你們眼裡,她的出生就是原罪。」薩薩露出有些慘淡的笑容,「……我知道那樣的孩子會變成怎樣,我看過很多。」
論私生子的數量,弗洛雷斯可是當仁不讓。她見過許多像利西雅一樣的孩子是如何在龐大的家族裡求生存,看過因為父母的一己私慾而生下來的孩子的生活多麼艱難,看著哥哥姊姊和弟弟們拿旁系的孩子出氣或取樂,那些目光從悲憤、羞赧到木然……
「其實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要她怎麼樣?聽話?還是反抗?但我倒是很清楚一點,比起依靠你們那變化無常的態度,他們寧願相信自己的努力,而這一切不過只是為了生存而爭取一點空間罷了。」就像她的侍女卡蓮一樣。
薩薩的話像是敲醒了里昂,他想起利西雅第一天穿著睡衣濕漉漉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求得不過是一頓溫飽和生命保障。
回頭想想,她有求過什麼嗎?財產?還是珠寶?就算是要了普魯托的部分開採權,目的也是為了維持生計。她從頭到尾所要求的,都是為了活著所做的準備。
薩薩端視著里昂的神情,她想,或許以後利西雅在布拉德利不會這麼孤立無援,她輕輕的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如果你還是很介意她的出身,那就不要幫她,但也不要為了折磨她而阻止她離開。」
里昂低頭不語,似乎還沈浸在剛剛體悟到的事情之中,薩薩轉開了門把走了出去。
里昂從背後叫住了她,嘴角雖然笑著臉色卻有些難看,「妳這樣心軟的個性適合在弗洛雷斯那個家嗎?」
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薩薩發出愉悅的笑聲,等再度迎上里昂的視線時,眼神滿是張狂的自信,「我嗎?你說把羅納德那個蠢貨逼到絕境的我嗎?」
「......」
斂起笑容,那張精緻貌美的臉瞬間變得無比冷漠,「......這點同情心讓我覺得自己至少還像個人。」
兩人結束了話題,一前一後回到原本的包廂裡。
利西雅透過杯子氤氳的煙觀察著里昂,他自從回來之後就一直在發呆,但薩薩似乎不打算理會。她優雅的吃著抹上果醬的麵包,利西雅這才想起來薩薩也沒有吃東西。
「這裡還有,我吃不下這麼多。」利西雅將面前的沒動過的食物推到薩薩面前。里昂看到她的動作像是回過神一樣,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妳吃飽了嗎?」薩薩欣然的接受利西雅的行為,她確實餓壞了。
「嗯,謝謝妳。」沒有任何人打擾,她這頓吃的很安心。她歪頭看著里昂,發現他正直直的盯著自己看,「呃……這裡還有,我沒動過。」
——想吃就說,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嗯。」經過短暫的尷尬後,里昂才淡淡的從喉嚨裡擠出一點聲音,他拿著麵包刀抹著奶油,動作緩慢的卻很賞心悅目。
利西雅被他的反常搞的有些摸不著頭緒,她向薩薩拋去詢問的眼神,然而薩薩只是淡淡的微笑。
三人度過一段奇妙又平和的時光。
§
等到他們回到公爵府時,恰好遇到了艾瑞克斯他們的馬車。看著車上一袋又一袋的戰利品,想必是愛米莉雅憋著一股怒氣跑去大肆購物了一番
利西雅下馬車時正好對上愛米莉雅的目光,只見她皺著眉隨後扭頭就走,動作看似瀟灑,只是那個轉頭的動作太過刻意反而有些可笑。
見艾瑞克斯沈默的看著自己,那雙平靜無痕的銀色眼睛儘管毫無波瀾,利西雅卻因為那隱隱約約的審視而讓她渾身不舒服。
在利西雅躊躇著要不要直接離開時,卻感覺有一道陰影擋在了前頭,隔絕了那視線。里昂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妳上去吧,今天的事妳自己斟酌著講。」
利西雅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想來是考慮到公爵或公爵夫人一定會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利西雅認命的笑了笑,「好,那我先上樓了。」他不提都要忘了回家還有這些鳥事要應付,走上臺階的腳步變得有些沈重。
望著利西雅的背影,里昂的目光有些複雜,他疲憊地看著弟弟不諒解的表情,輕嘆一口氣,「跟我來,我們聊聊。」
艾瑞克斯令幾個僕人將馬車上的戰利品搬到愛米莉雅房間去,因為薩薩的出現讓茶話會的情況變得複雜又混亂,薩薩帶著里昂和利西雅離開更是讓愛米莉雅的不滿到達了最高點。
為了安撫差點在公共場合失態的妹妹,艾瑞克斯花了好長時間陪她到處散步逛街,好不容易回到家。走了一天的路,現在他其實更想好好休息。但里昂的表情很嚴肅,而他自己也想知道為什麼弗洛雷斯家的人要幫利西雅。
里昂脫下外套掛在椅子上,他的模樣跟稍早出門時一樣,只是頭髮有些雜亂,神態看起來也很疲憊,他揉了揉鼻樑試圖緩解眼睛的酸澀。
「你想要跟我說什麼?如果是關於利西雅和愛米莉雅去——」艾瑞克斯反射性覺得里昂是因為今天他沒有讓利西雅一同出席來咎責。
「我不是要說這個。」里昂打斷了他,「你不喜歡她我知道,愛莉那丫頭的態度我也知道,但那是你們的立場,我尊重也與我無關,所以我不會因為這些事來指責你,就算有,那也是父親和母親的事。」
艾瑞克斯不是很習慣里昂不是大呼小叫的跟他“對話”,所以他的反應有些當機,「……那、那是要講什麼?」
「你為什麼這樣?」里昂一臉古怪的看著艾瑞克斯,「你調查過利西雅的母親嗎?」
因為薩薩的一席話,他在馬車上思考了很多,在離開貝雷塔前,薩薩小聲的問過他知不知道利西雅母親的事情,因為她覺得利西雅跟她母親的關係可能有點異常。利西雅也曾跟他說過,她和她母親的關係沒有很好。
「沒有,我為什麼要調查那女人?」艾瑞克斯對於兄長到問題感到不解,但他的表情看起來又嚴肅的讓人覺得怪異,「哥,你在懷疑什麼?」
里昂將手支在下巴上,「……我在想,利西雅是不是被她母親虐待過?」
「不是那個叫莫莉的侍女嗎?」艾瑞克斯很篤定的說著。
確實,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認為利西雅遭到那名叫莫莉的侍女虐待,畢竟就是因為她苛扣了利西雅的飲食還命令她勞動,才成了那天他們在餐廳見面的契機。
但是,如果她的母親從沒阻止過莫莉的虐待呢?又或者,虐待她的起因是來自於她的母親呢?
「應該沒有多少母親會任由孩子挨餓挨打吧?」希萊爾是母愛非常充足的母親,在那個身份上她毫無疑問給予了里昂他們足夠的愛,所以一開始里昂並沒有思考過“母親不愛孩子”的可能,連一絲絲都沒有,但現在他不那麼確定了。
他們非常幸運有一對非常疼愛他們的父母,但不代表所有人都有如此境遇。
艾瑞克斯沒有回答,里昂從他的表情中再次證實了自己那曾經覺得荒誕的想法。
「我不知道。」沈默許久後艾瑞克斯給出了回應,「就算利西雅被虐待了,又關我什麼事呢?你為什麼要好奇這個?哥,你是在同情她嗎?」
里昂看著自己的弟弟,凌厲的眼神中有著些許的失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或許吧……」
同情?他也希望只是同情。如果事實證明利西雅從小就被母親虐待,那麼,無意中造成這一切的他們是不是也是加害者之一?想到這,里昂腦中好像浮現了一些影像,等他想要抓住一些片段時,他的頭突然變得很痛,像要裂開一樣。
「哥!你怎麼了?」
明明感受到艾瑞克斯的手,聲音卻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哥!來人啊!哥?」
里昂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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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雷斯家的地窖有著阿爾加爾石像,大概一百公分高左右,是一條蛇纏繞著柱子的簡單樣式。蛇的雙眼是紫晶石製成,右眼則是鑲嵌在阿爾加爾之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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