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我磨好了!」洛特斯小心翼翼的端著白色的研磨缽,緩慢的走到一個頭髮有些灰白的老人身邊。
霍華德看著不及自己腰部的孫女小小的手像捧著珍貴的聖物一樣,綠色的眼睛水汪汪的望著自己,忍不住笑了出聲。
「哈哈⋯⋯洛蒂真棒!」霍華德接過研磨缽,放到眼前仔細端倪,眼角餘光看到洛特斯目不轉睛的地著自己,便露出誇張的表情和語氣,「哇!這是我的小助手做的嗎?這真是太棒了!」
聽到霍華德的稱讚,洛特斯小臉充滿驕傲,「當然!我是最棒的助手!」
祖孫倆站在窗邊,在午後灑落的陽光下顯得特別溫暖。
洛特斯非常喜歡住在爺爺家,那裡的空氣總是飄散著淡淡的藥香。她的爺爺霍華德・貝斯是鎮上最受尊敬的醫生,以淵博的知識和慈愛的心聞名。他的書房裡擺滿了架子,上面整齊地排列著裝有乾燥葉子、根茎和神秘粉末的罐子,每個罐子上都標註著他細心書寫的標籤。
洛特斯很早就展現出了對醫術的天賦。霍華德察覺到了這一點之後,就經常帶著她去出診,一邊教她認識不同的藥材。他會遞給她一枝香氣撲鼻的草藥,問她能不能辨認出來,而洛特斯總是自信地微笑,正確地答出每一個名字。
「洛蒂,來幫奶奶端茶。」廚房裡傳來柔柔的聲音。
「好的。」洛特斯靈巧地跳下高腳椅,小腳跳啊跳的到廚房去。
洛特斯的奶奶雖然雙目失明,但在家裡總是活動自如。她的手總是知道要去找什麼,儘管看不見,她泡的茶卻是極為美味,連最挑剔的鄰居奶奶都對此讚不絕口。洛特斯喜歡下午與奶奶和爺爺一起坐著,品嘗那總是溫暖又令人舒心的茶。
「我們洛蒂今天要也跟爺爺一起出診嗎?」
洛特斯的小腦袋瓜只比桌子高一點點,平時拿來墊高的坐墊還在外頭晾乾,霍華德忍俊不禁地看著洛特斯艱辛的和茶杯奮戰中,乾脆將洛特斯抱到膝蓋上,洛特斯這下終於能舒服的享受著下午茶。
「今天不行,今天要和奶奶一起做花茶。」
為了不讓疼愛自己的爺爺奶奶吵架,洛特斯將陪伴兩人的時間公平的做了安排,並且嚴格執行著。
霍華德拍了下腦袋,「哎、都忘了今天是“阿萊娜日”了,看來今天我只能自己孤單地去看診了。」皺著眉,一臉失望。
聞言,洛特斯放下茶杯,仰頭看著霍華德,然後拍了拍霍華德的手臂,小大人似的安慰著,「別難過,明天很快就到了。」
聽到這話,兩老都被逗笑了,阿萊娜伸出的手精準的摸到了洛特斯的頭,她憐惜的摸了摸,「我們洛蒂真乖,今天奶奶教妳泡新的茶。」
隨著歲月的流逝,洛特斯這裡待了五年,在醫術方面變得越來越精通。她慢慢地能夠像霍華德一樣,輕鬆地調配藥膏和煮製藥湯,她想著,未來長大後能繼承爺爺的衣缽,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然而小洛特斯的願望沒能實現。
她的父母來接她了。
八歲那年,洛特斯被貝斯男爵夫婦接了回去。雖然霍華德夫婦非常不捨,但也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洛特斯不可能一輩子和他們待在一起。想著孩子跟著父母一起生活總是最好的選擇,即便再捨不得,也只能目送著哭的撕心裂肺的洛特斯離開。
「洛蒂,明天開始妳去肯普西夫人家工作。」
洛特斯的小臉從水桶旁抬起,不過是回到這個家一個月,那張原本白嫩的臉蛋不再圓潤,眼睛裡的神采也黯淡無光。她愣愣的聽著懶洋洋坐在扶手椅上的羅伊的話,不發一語。
「聽到沒有!」羅伊・貝斯隨手拿起桌邊的杯子就往洛特斯砸去,只差一點就差點打到她的臉,洛特斯舉著雙手護著頭,顫抖的身子縮了起來。
「是⋯⋯」
「真是⋯⋯養你們一群廢物!」看到洛特斯的模樣,羅伊・貝斯煩躁的抓了抓頭,一邊拿起桌上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這時遠處傳來門打開的聲音,是勞拉・貝斯回來了。
自從家裡情況開始不好,勞拉也開始在家裡接許多刺繡補衣服的工作來貼補家用。她才剛剛去市場買了些食物回來,因為家裡人口多,勞拉必須非常精打細算。
她才剛準備將繫在頭上的布巾拆下,抬眼就看到丈夫站在面前一臉不耐的看著她。
「妳回來了。」羅伊・貝斯象徵性地笑了笑,「剩下的錢呢?」
勞拉下意識的將手放到手袋上,「這還得買接下來幾天的食物,你不能再去賭了。」她近乎哀求,疲累感幾乎都要從喉嚨裡爬出來。
羅伊・貝斯看著她的動作,絲毫沒有被她的語氣打動,伸手就想拿錢。勞拉掙扎了一會兒,然而在丈夫面前根本毫無作用。
羅伊・貝斯雖然繼承了男爵的頭銜,但貝斯家卻並不富裕,甚至可以說貧困得令人心酸。
洛特斯的祖父霍華德醫生,曾經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財產,雖不至於富有,但足以讓一家人衣食無憂。當時的羅伊還算勤奮,雖然他是三個孩子中的長子,卻僅僅是個平庸之輩,性格也有些膽怯。霍華德起初以為,這種性格至少能讓羅伊安穩地度過一生,不會主動惹是生非。
由於對醫術的熱愛,霍華德在安排好羅伊與兩個妹妹的婚事後,便將爵位提前交給了羅伊,並與妻子一起搬到附近一個缺乏醫療的小鎮,繼續治病救人。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羅伊逐漸顯露出他性格中的弱點。他沒有承襲父親的勤勉與智慧,而是沉溺於貴族的空洞虛榮中,沒有任何技能的他,甚至用酒精麻痺自己,最後沉迷於賭博之中。貝斯家的經濟狀況因此每況愈下,昔日的小康生活也逐漸成為了遙遠的回憶,貧困的陰影籠罩著這個家族。
回到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家中,洛特斯發現自己似乎與過去的生活完全脫節。她懷念那間飄著藥香的房子,懷念爺爺手把手教她認識藥草的時光,也懷念奶奶那杯永遠溫暖的茶。然而,在貝斯家的生活卻讓她不得不學會掩藏自己內心的渴望,適應這個充滿冷漠與艱辛的環境。
「姊姊⋯⋯咳、咳咳⋯⋯」亞當的臉紅撲撲的,正可憐兮兮的看著洛特斯。
「別說話,先把這個喝了。」洛特斯冷臉看著臥病在床的弟弟,端著湯藥的手卻十分溫柔的一口一口餵著他。
八歲那年當她回到這個家時,才發現她多了弟弟和妹妹。當年就是因爲家裡經濟不好,貝斯夫婦才會將才滿三歲的洛特斯送到霍華德那裡。沒想到在她離開的六年裡,他們不僅沒有改善家裡的經濟,反而又生了兩個孩子。
當時還沒有什麼感覺,但已經十七歲的洛特斯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萬般諷刺,就算再怎麼走投無路,男人就是管不住下半身。
海莉從河邊打水回來,端來了一盆水放在一旁,「洛蒂姊姊,情況怎麼樣?」
「死不了。」洛特斯喂完了藥就起身準備走出去,臨走前轉頭看著一臉擔心的看著亞當的海莉,「讓他多喝水,流太多汗就幫他擦一擦,我晚上再過來。」
雖然腦袋燒的暈乎乎的,亞當還是撐起上半身,蒼白的嘴角上揚,「謝謝妳,姊姊!路上小心!」
洛特斯沒有回應,靜靜的關上門。
即便熱臉貼冷屁股,房裡的兩人見狀也只是相視一笑。比起家裡的其他人,洛特斯其實對他們倆已經非常好了。雖然她的態度總是很冷漠,但是在照顧天生體弱的亞當時,又十分認真不含糊,他們兩個都知道他們這個姊姊不過是面冷心熱的人。
洛特斯對她這些所謂的家人其實沒有特別的情感,只是在照顧亞當時,會讓她想起霍華德,讓她隱藏在心底深處那曾經的夢想再度湧出。所以她很想將亞當治好,彷彿如果將他治好了,那她離夢想是不是又更近了一點呢?
但現實又再一次打了她一巴掌。
亞當在一次感冒裡引發了肺炎,那時洛特斯因為雇主要宴客的關係,被留在雇主家工作了整整一週沒回家,情況迅速惡化的亞當,最終沒能等到洛特斯回去。
當洛特斯回家,看到眼睛腫得不像話的海莉時,心裡哐噹的一聲,就像有什麼東西裂掉了。
她看到勞拉坐在角落裡暗自垂淚,耷拉的背影看起十分淒涼。兩個哥哥流了幾滴淚,隨後又像沒事人一樣出門。羅伊看起來很狀況很糟,他的心情很差。洛斯特想不是因為他的兒子死了,而是因為他認為墓園管理員多算了埋葬的費用,讓他少喝了一瓶酒。
「姊姊⋯⋯亞當一直在等妳回來,他說,妳一定會治好他的,因為妳是他見過最厲害的醫生。」海莉趴在亞當的床上,一邊哭一邊說著。
洛特斯站在狹窄的房裡,靜靜地聽著,看著亞當曾經躺著的床,洛特斯覺得身體有些麻木。突然覺得,詹姆斯和彼得還是挺有兄弟愛的,至少他們還哭得出來。
沒有人知道洛特斯當晚又去了一趟墓園。從知道亞當離開到現在,洛特斯一直沒有實感。但她的心裡又很空,有種無法落地的感覺。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了墓園的門口。
這個小鎮的墓園是被妥善管理的,不像一些地方的墓園可以隨意進出,這裡的墓園不僅有圍欄,還會落鎖。洛特斯突然想起這件事,自嘲地笑了笑,難不成她還想翻牆進去嗎?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荒唐,想回頭時卻發現鎖頭是鬆開的。
後來,她寧願自己從來沒有發現這件事。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今夜的雲遮住了月亮的光線,黑夜裡走在冷風徐徐的墓園裡,說實在是真的很恐怖。但洛特斯的腳就像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毫不遲疑的向著亞當長眠的地方走去。
墓園雖然小有規模,但也沒真的很大,洛特斯沒多久就走到亞當的墓碑前。
她很快就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
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再一次確認自己眼前的景象,越看越覺得異常。雖然今天才剛舉行了葬禮,她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土堆的形狀與現在完全不同。
一股寒意爬上她的脊背,洛特斯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她迅速蹲下身,用顫抖的手開始撥開那些新覆上的泥土。剛開始,她還試圖保持理智,但隨著她的挖掘越來越深,那種恐懼與焦慮就像是壓在她胸口的巨石,讓她無法喘息。
不久後,她的手只感覺的破皮般的刺痛感,然而她仍然沒有停下來。沒過多久,她的手指觸及到了棺材的表面,她甚至沒有挖得很深。直到現在,她才想到,那時候她怎麼就沒有發現,土坑特別淺呢?
洛特斯的心一沉,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寒,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所見的一切。她撥開棺材上的土,顫抖著打開棺材蓋,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的內部。
她的頭腦一片空白,胸口劇烈起伏。她瘋魔般地徒手繼續翻弄著周圍的泥土,似乎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可怕的夢魘,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無法抑制的驚駭與悲傷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陷入了瘋狂。
「怎麼會這樣……」她低聲喃喃,手指尖上的血黏著泥土,但她卻已經感覺不到。黑夜中,墓園顯得格外幽靜,似乎一切生靈都屏住了呼吸。
洛特斯怔怔地跪在空棺前,腦海中一片混亂。像是開玩笑般,原本將月色隱蔽的雲層慢慢移動,月光照射在大地,土堆裡似乎有的東西反射著。
她伸手將東西從土推扒出來,等看清楚後,她感覺到她的世界終於開始崩塌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是羅伊・貝斯絕不離身的酒壺。
自從亞當離世後,貝斯家發生了巨大的變動。
失去兒子的勞拉心力交瘁,但還是決定和羅伊離婚,態度堅決,讓人完全無法想像之前那二十幾年來逆來順受的模樣。最終什麼也沒拿,就帶著海莉一起回到遠方的娘家。
詹姆斯和彼得本來就一起做著小生意,就算早就已經是個虛名,兩人還是四處用著男爵的身份招搖撞騙。家裡的變化對他們來講根本沒什麼差別。
失去妻子的羅伊非常憤怒,更加沉迷於賭博和酒精之中,虛度光陰。
洛斯特則徹底和貝斯家斷了聯繫,沒多久就換了工作,到更遠的地方,一個更大的宅邸裡工作。這裡不僅提供了住宿和三餐,還能定時領錢。
「洛特斯・貝斯,妳今天開始就在夫人身邊工作吧!」侍女長從侍女中挑出一名女子,頂替希萊爾身邊嫁到遠方的貼身侍女的位置。
洛特斯・貝斯不僅手腳俐落,反應也很快,一點就通,雖然有些沈默寡言,但性格很穩重,舉止顯然有受過一些教育。侍女長觀察了這麼多侍女之中,她是最讓她滿意的。
「是。」十八歲的洛特斯將自己打理的很好,接受並通過了貴族僕人的教育訓練,姿勢體態無可挑剔,一雙祖母綠般的眼睛堅毅而溫順。
此刻,她感覺自己的人生終於有了改變的機會。
「媽媽!好痛、不要!好痛!」
女孩在床上掙扎著,兩手不停地在空中揮舞著,一下抓著洛特斯的手,一下拍打著床,發出悶悶的聲音。
洛特斯鬆開了手,湯匙落到地板。
利西雅縮到了角落,雙手將臉捂了起來,啜泣聲和抽吸聲交錯著。小小的身體抖得厲害,寬大的睡裙顯得她的身體如此弱小。
洛特斯的眼神開始變得空洞,思緒被一層薄霧籠罩,現實與幻覺逐漸模糊不清。她的視線落在地板上的湯匙上。
「利西雅……」洛特斯低聲喃喃。
利西雅眼淚不停地滾落,眼淚不停的滑落,眼睛疼痛的讓她很不舒服,胸口劇烈起伏著。她驚恐地看著洛特斯,卻又無法移開目光。那雙銀色的眼睛中既有恐懼,也有依戀,就像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曾經給她溫暖的存在。
「好美……真像……」洛特斯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似乎是對利西雅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利西雅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但她能感覺到洛特斯身上的異樣,感覺到那種冰冷刺骨的危險。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身體因恐懼而僵硬,但她卻無法逃離。
她猛然間一縮,整個身體縮成了一團,聲音顫抖著乞求道:「媽媽,拜託……對不起、對不起⋯⋯不要⋯⋯」
洛特斯的手頓住了,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利西雅的懇求撥動了一下。她愣愣地看著自己顫抖的手,似乎無法理解自己剛才的行為。
最後她終於回過神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無法控制自己,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會有如此恐怖的念頭。
她的寶貝,她的利西雅。
洛斯特哭著哭著就笑了,她知道在那晚之後,她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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