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廢的城鎮殘留著無數門洞與窗孔,破損的缺口刻印著歲月磨蝕的斑駁。樓台高低錯落,彼此默然地縱橫交織出延伸的街道,屋舍殘壁依舊挺立,唯有飛塵與風沙相隨,穿越悠悠孔隙吹吟著時間的絮語,歌詠這片遠古的墳場、現世的禁地。黃橙橙的夕照拉出雲霞,似是看慣了人世興衰,西斜的殘光將這座灰白城市削切成遍地光與暗的堆疊,時將近晚,卻才呈現出它最為多彩的一面。
這裡的年代太過久遠,沒人知道它的過往,但殘破的景象遠比吉安城更加淒涼。自山坡道上眺望,卻又能在這雄偉的遺跡之外輕易地看見今日的紛爭。在那兩國爭戰多年的原野上,嘉蘭與高台軍旗遠遠劃出兩種色調的分界,消逝的國度就在風沙中坐觀長年拉鋸的戰事,遺跡殘樓似在嘲笑這世道的人們,依舊學不會古時的教訓。是的,爭吧!爭到滅絕了,一切也就都平靜了。魏森不禁為此感嘆疑問:「如果沒有戰事,不知道天下會是什麼樣子?」失去過往之人,行經遺忘過去之地,何其諷刺。女子沒有回答,輕摟著沉睡的萬吉任由車身陣陣搖晃,看向遠方的眉目間卻帶著些許細微的清朗,頸間棉柔的布巾隨風飄逸,沉重的鐵鎖似也不再那麼冰冷。
馬車依然沿著緩坡上行,左側盡是一片光禿禿的山壁,牽連著曲折綿延的山道,魏森向前探問:「還有多遠?」迎風捎來的卻只有輪轉聲中的沉默。自駛離了湖區後胡莫便不再說話,無聲的積怨竟比他昔日的罵語還要鋒利。回想這數十天來自己著實替他惹了不少麻煩,心感虧欠,微欠身向前,卻又總尋不著話頭,只能由得車輪滾轉、馬蹄起落。尋思間,竟發覺先行的一車漸漸慢了下來。
魏森提勁奔躍上前,輕巧踏落至前車中,詢問:「嗯?你們怎停了?」短髮褐衫的王烈蹲坐在車內的木桶猶自飲酒,微笑著說:「喲!看你這身手,還真進步不少咧!」手又指向西面一處小道,「天要暗了,過不了山,得在這宿一晚。」「這裡?」魏森疑問,鄰近除了整片的古代荒城,並無人煙。「遺跡⋯⋯不是有獸出没嗎?」王烈笑說:「這樣反而安全。」話聲中車頭己轉向小道駛去,魏森回望胡莫也正驅車跟來,沉眉轉問:「喂喂!你倆無懼於獸,但我帶著女人孩童,是否總該替我們想一想?」駕車的張楓聽了回頭搖手,長髮紫袍,神情不耐。「哈哈!」王烈大笑,「他說,這正是為了你們,不然我們早衝過山去了。」說著遞出酒囊邀飲。魏森接過略啜了一口,見這兩人一聾一啞,彼此搭配,似是運用盲仙那般感知的技巧,說話嗓門卻特別大聲。近來見的怪人多了,倒也不覺為奇,經這大半日同道伴行,也漸不似石陣初遇時那般生厭。「愈是沒人的地方,就愈好藏身啦!」王烈笑說,「獸就是獸,畜生嘛,都好對付,難以預料的是人。」此話實有道理,或許對半死人而言,人心要遠比獸核更為可怕。
馬車在語聲中緩緩駛進了遺跡古道,王烈順著張楓的目光左右探看兩側磚樓,說:「別深入啦,這裡隔街相望,地勢不錯,就留這的咧!右面一棟給你們。」魏森轉瞧向左側的古樓房高有三層,雖顯殘破,牆體大致完好,窗孔內仍可見登樓的台階,當即回說:「不!這一棟歸我們,右方讓給你。」王烈一愣,與張楓撇了撇嘴,湊上前對魏森搭肩笑說:「好吧!要不這樣,叫胡莫和那小孩跟我們同住一塊咧?晚上讓你好自在些?」魏森揚起眉,用手指向高處回說:「不了,那邊樓高些,讓你倆便於守夜。」「哈哈!」王烈笑說,「喂!我耳聾,得借助那傢伙的聽力,所以我倆走一道。這邊讓你守上半夜,我們守下半夜。」魏森又回說:「不,你們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王烈當即又勾肩大笑,「等不及了是吧?去!去!我成全你。」魏森將其推開,對他那嘻皮笑臉的模樣略覺反感。
王烈躍下車,臨走時卻又止步,轉頭問:「怎麼,你真不打算加入我們?甘願回去找那仙人?」魏森凝神回看過來,想及出行前楊越在湖畔邀約,不禁也隱隱有些心動。自甦醒以來一路上受盡冷言鄙語,頻頻被視為麻煩禍端,無家可歸,沒有去處,唯有這群劣存者誠摯相邀。雖然未知對方底蘊,心裡總防著一層,但就這樣一點點的認同與重視,何其珍貴。「容我再想想吧!」魏森不自覺地撫著胸前晶核,聳肩回說:「不過,既已應下了承諾,我還有事先得辨好。」王烈漸收起笑臉,嘆息問:「為了那女人孩子?半死人沒有家的咧,你知道吧?」魏森點頭。不過那怕僅是短暫的幻念,家的感覺也讓這荒誕的半死之身約略有了一點存活的動力。王烈轉與張楓互望一眼,「好吧,你要犯傻我也不阻你。」又低語在耳邊說:「喏,別生火,帶著兵刃,夜裡警覺些。」魏森略疑,反問:「怎麼?你不說這裡安全?」王烈卻搖手示意聽不見聲,自與張楓登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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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莫隨後駕車駛近,臉色陰沉。魏森知其心裡不悅,也不願招惹,只前去助他牽車栓馬,未多作言語,稍作安置後看看天有餘光,雲霞炫麗,四面平靜,即向萬吉交待說:「夜裡不能生火,帶些飲水乾糧,你們往樓高處去歇息。」萬吉剛睡醒後童心大起,隨即跳下車對古樓好奇地四處探望,早沒心思理會。魏森走去車架上抽取長槍,不意與吳玉蘭對望一眼,見她正欲落車,左右卻沒有萬吉扶持,唯有伸手攬腰將她抱下地來,遞出木杖,吳玉蘭默默接了,避過頭,轉身自尋進屋去。看其背影,顯然卓有道相贈的曲木拐杖做工巧妙,那步履亦似較以往輕盈許多。
胡莫展開篷布在車後仔細地覆蓋藥籃,魏森見其獨臂不便,上前說:「我來吧!」「別!你別碰!」倔強的臂膀熟練地翻動著布邊,「但凡你碰過的就出亂事!師尊的藥材你離遠些!」討了個沒趣,魏森唯有提起槍桿,獨自走去察探週邊地勢。四下裡巡了一圈,並無異狀,就斜倚靠在一處殘破的牆緣,遠見聾啞二人在對街比手劃腳,屋影斜陽下女人正探尋著頑童,便有那麼一刻,彷彿當真置身在尋常村鎮裡的市井生活。原來人死後所失去的,不僅是原有的生命而己。平凡簡單的夢,又總是脆弱易醒,悠悠地,眼中依稀似再見到那手持木杓的少年,在樓影角落裡靜望向紅光照映的西邊。
低鳴震心,胸中之核頓有異感,魏森雙目圓睜,旋即翻身過牆奔躍至街口,見張楓抽出長劍,王烈亦正自鞘中拔刀,三人皆緊盯著西面的群樓。「怎麼了?是人是獸?」「去你個巴子!這也太快的咧!」「什麼快了?」王烈未答,額上卻已出汗。楊越離湖時為防備烈鬼,曾指示隨眾分兩條道而行,此時僅半日就受到追擊,果然夜襲軍營的鬼眾們也就躲在湖邊。「撒你個的!我們被盯上了!」魏森滿是疑問,眼下不及細想,即見不遠的樓房頂上站出一人,霞光將其白衣染得泛紅,另一個身形則自街上走來,夕照遠遠將其黑衣延伸出修長霧影。
「誰?」魏森認出那曾在軍營裡相鬥的一身白衣,腹間的劍傷便似在隱隱作痛。「哼!鬼的徒眾!」王烈以刀比劃著,「白衫的叫狂劍,黑衣的稱鬼刀,都不是好惹的!」徒眾在此,想楊越一隊怕是已在與烈鬼糾纏。「撒你個的!怎麼?要鬥嚒?」鬼眾以核為食,不會輕易放過到手的獵物。魏森看左右盡是高低錯落的古代樓房,即說:「三人協力,打圍,將他們困在這裡。」王烈提刀回說:「我倆得合力對付一個。另一個交給你。」不待魏森回應,當即奔出與張楓交錯,分從左右躍向街心,轉瞬就與黑衣身影鬥成一團。
「撒你個巴子!」才離開湖境不遠,麻煩立即找上門來,魏森輕旋槍桿,曾擊敗自己的強敵再臨,全身隨即緊繃。斜走不出數步,果見白衣人凌空飛降,借樓壁反跳,旋身劈砍疾至,舉槍橫擋,雙劍的勁力得直震得腳下滑退。魏身撫過槍身,桿上雖有劍痕,尚算輕微,葉佳相借的這柄真鏡槍果不負盛名,而對手能將四擊聚在一點,其「狂劍」的稱號也是十分貼切。夕照下,素白外衫,蒙皮劍鞘,短髮細目,體格相當,除了手裡那出神入化的兩柄劍,神情反倒顯得十分內斂。
身動、劍來,魏森橫槍斜步再次將攻勢擋下,四擊之後又是四擊,漸待看清了路數,臂上提勁將對方反震回去,旋開槍勢將一連十六擊盡數接下,忽見劍鋒斗變,翻身急避,險些被刺中心肺,雙刃奇正交錯更加刁鑽陰狠,不覺讚嘆:「高手!」分步收腰,提臂拉起了伏槍勢,「換我了!」發力借屋牆反躍而上,凌空縱開三路翻花,亦是一連八擊。劍勢忽收,轉削為刺,槍頭蕩開與之交鋒,雙方瞬勁起處連番擊打得火花濺射鏗鏘震耳。四肢裡血脈澎湃洶湧,口鼻間吐息噴張熱烈,心頭炙熱充斥著莫名的興奮,第一次感受到晶核內帶來超越以往的氣力,眼下看得見、跟得上、接得住、擊得中,無比暢快!雙方鬥到酣甜時,飛旋的短劍有攻有守,舞動的長槍亦放亦收,踢牆踏地、削刺砍劈,兩人戰意飛揚的臉上竟都漸露出滿足的笑容,好敵難求、勝敗無愧;便有那麼一刻,似在槍桿上找回了昔日真實的自我。連劈之後短劍忽從斜裡側襲喉門,另一劍分刺肋窩,魏森驚見雙劍同至,難以避守,索性滑步迴槍,長桿自身後旋出啪的一聲擊中對方側頸,白衣狂劍踉蹌數步,隨即倒了下來。
『嗯?勝了?』魏森大口喘息,看著那不再動彈的強悍對手,自知方才一擊極為兇險,尚帶著三分幸運。近看此人面相平凡,甚為年輕,下手卻偏執狠辣,其劍技中夾雜著刀技,又並非軍伍一路,這烈鬼的徒眾都是些什麼人物?軍營的慘敗算得上一雪前恥,但自己差一點會死在對方殺著下又絲毫沒有得勝的快意。漸站直身,回看街前,驚見王烈已被黑衣鬼刀擒住,張楓正以長劍與其對峙,雙方竟鬥成了僵局。
「放手!」魏森揚聲說,黑衣人聞聲回看過來,並不理會,其頭巾面罩之間一雙沉靜的眼裡並無退讓之意,手中黑刃尖刀直要壓進王烈頸中。魏森提氣再喝:「放開他!」倒旋長槍往下刺去,白衫狂劍頓時吃痛清醒過來,怒叫咬牙,緊握著腿邊槍桿憤恨地瞪視著。黑衣人見狀,終將鋒刃略收,王烈隨即掙脫開來被張楓搶前救回,自撫按著頸中刀痕,今次失手被擒,卻見魏森取勝,當真奇恥大辱,拾起刀只想尋隙再戰。
魏森收槍與兩人合至一處,見王烈溢血,比劃著說:「還好,皮肉外傷,先去用藥,這交給我們。」張楓亦打著手勢,王烈仍自叫罵:「撒你奶奶的我非剁了他不可!」「不急,止了血,會留給你。」王烈怒視著蒙面的黑衣鬼刀,雙方同樣在刀技上自豪,這份屈辱怎也嚥不下去,掌中發熱,仍不願退。猛得心頭一震,三人驚疑互望,一股熟悉的感覺自遠至近,瞬即從殘破樓頂縱身而下,碰的一聲大響墜入車內,直驚得馬兒陣陣嘶鳴,身裹藥布的身影急切地在車中狂亂翻找,探手抓取瓦罐內的饅頭大口大口吞食,卻是費空。
「喂喂!那是我的儲糧!」王烈急上前大叫。魏森先前數次被此人的擒住,反退了幾步,看其神態怪異,便問:「他怎麼了?」見張楓指著胸膛比劃著,不解其意。「他沒力啦!晶核耗盡,就會反噬。」王烈漸收起怒氣,四面探望,想楊越一隊距此少說半日路程,他怎會用盡核力獨自前來?「喂!發生何事了?」正詢問著,轉瞧張楓仰頭盯著遠方,周遭除了費空狼吞虎嚥沙沙不絕外再無半點聲響。魏森漸感怪異,胸前微熱、氣息凝窒,脊骨發寒,這與那晚在嘉蘭大營之中極為相似。身後,天空夕照由橙轉紅,將至的夜色逼近天際,微風輕撫,捎來遠處樓房頂上俯視的目光,及那孤立於紅霞之中的黑衫身影。
血一般的霞彩,透著迫人的威壓,心頭擂動,如鼔震鳴,敲擊得胸腔隆隆作響。『鬼?』紫色光紋微微閃動,似在刺耳地回應著。『他⋯⋯他為何會在這裡?』
「走!」王烈緊盯著黑影,對魏森顫聲說:「走走!帶你的人快走!」隨即在頸間抹上傷藥,從車上換取大刀及盾牌。「那你們呢?」魏森見兩人似意再戰,反問:「怎麼?你們倆要跟他鬥?」「嗯!看來,是楊越的毒已生效。」「毒?」「不然他早殺來了!」烈鬼在此,楊越那隊應已是先敗了,張楓再搖手與王烈爭論,王烈怒說:「打啦!當然打!」轉自車板下取出一只油布包囊,以刀刃劃入,旋即噴發濃烈的芳香,「劇毒讓他衰弱許多,錯過了那再有機會?」張楓亦隨之將劍刃抺過,沉眉搖頭比劃著,想擊敗這鬼,至今還沒人辦到過。「那不正好?」王烈再自腰囊取出一枚蠟丸捏碎,掌中發散刺鼻的腥味,「我們正趕上第一個!」費空聞到藥氣,當即跳下奪了吞入喉中,「喂!」不理王烈叫罵,抓起兩柄斧頭狂喝一聲,於牆頭借力身形如箭就向著鬼影殺去。「撒你個的!這瘋子!」當下再無暇多想,王烈張楓亦緊隨著飛身躍上。
面對獵取晶核的鬼,不戰,便只有逃。魏森未及反應,眼前看著刀劍分進左右高低,閃現的雙斧同時劈落,烈鬼分張的雙手如鐡鉗似地將兵刃紛紛拿住,旋身一踢,三人身影即如皮球般各自撞進門洞窗孔之中。霸絕的人影凌空躍下,幾步彈跳踏落,高壯的體格即若山石鐵壁昂立,風壓四散,塵煙瞬開,融入暗夜裡的黑衣赤巾、覆面皮罩,緩緩歪著頭嗞嗞作響,便似在吸食著自己的唾沫。費空雙斧忽自其身後疾劈而至,旋即被單手反擲出去,殘磚破牆裡震出一片碎礫。微側過頭,深邃而孤傲的眼,無視於世。「柴⋯⋯藏!」魏森凝視著,懾人的寒意浸透全身,如此近處首次看清其皮罩後的雙瞳,兇悍中帶著平靜,憂鬱裡挾著堅定,亦正在望向自己。
柴藏緩步向前,走去白衣狂劍身旁蹲看其傷勢,彼此交語了幾句,兩徒便即依師令抽身退去。魏森靜靜看著,不想這極強的鬼卻有著一顆愛惜部眾的心,孤身站在戰陣最前,與周繼宗那般總被旁人守護的態勢全然相反。眨眼間左刀右劍,王烈張楓再次合擊,費空同時迎面砍去,四人於碎石地上戰成一圈。烈鬼腳步略移,雙掌直與三方兵刃對擊,以最小行動換得最大守禦,似與盾陣的兵道相通。細看時,其掌間連番發出聲聲震響,似擊鐘,若拍石,這又近乎卓有道對拼掌勁的技巧。魏森瞪大雙眼,想起那光滑的石面。
斧頭飛旋墜地,費空直跌撞在牆上。柴藏起手空架,迴掌,王烈亦被一擊震開數步,滿面漲紅良久站不直身,響聲中張楓亦摔至身旁,翻身躍起,口中溢出血來,衣襟裡透著青光。魏森心念一動,知其雖啞,卻能與王烈心意互通,前去側頭向其輕聲說:「刀主守,斧為餌。」張楓回望一眼,亦用左手比劃著,魏森不解其意,只續說:「我與他核紋相通,可擾其後。以斧誘襲,讓王烈封他兩手,你主攻!」張楓略想了想,微點點頭。魏森提起長槍,握緊,「主中門,側襲、行刺!」說完當即奔躍出去向外圍繞行,胸前紫光大盛,果見柴藏分神回顧,費空乘機瘋也似地撲擊上去,王烈亦不再搶進,手中刀盾只要將鬼的雙掌擋住。
轉眼之間戰勢斗變,強如柴藏亦不禁發出一聲驚疑,翻削固守的刀盾配合著飄乎閃動的雙斧,竟被逼迫得斜步退避開來,腳下無論進退總感到芒刺在背,當即一腿踢擊盾面,趁隙擒住雙斧,先破費空。冷刃忽自斜裡穿出,隱蔽的長劍刺至腋窩,柴藏轉以費空的身子抵擋,劍尖急變,旋切至側頸。掌中忽然撤手,雙拳突發,連同費空張楓一併轟飛出去,偏過頭,身後疾刺的槍刃削落些許髮絲,「又是你!」探手一擲,魏森不由自主地與王烈撞倒在地。爬起身,只見柴藏低頭檢視著左腋黑衣的破口,在四人圍戰之下依然無傷。
「見鬼!他不是中毒了嗎?」魏森問。王烈喘息著說:「你不見⋯⋯他處處留手?」確實,但感柴藏正極力地壓抑晶核,似在調理。「他能⋯⋯解毒?」「不!沒那麼好解的咧,得用藥。」王烈回問:「怎麼?你還有招嗎?」魏森飛快地思索著,這鬼嚴守得毫無破綻,「得逼他出手。」又轉問王烈:「他來幹什麼?」這鬼不攻不退,得勝不歸,必定是在找尋什麼。魏森回看身後,卻見頽牆旁胡莫萬吉仍僵在車上滿臉驚懼,急得大呼:「走!走啊!還愣著?快走啊!」胡莫頓時驚醒,提韁催馬,顧不得車後零亂未整,半車的儲罐滾落摔碎在地。果見柴藏隨之躍起,刀劍斧槍四人同時圍上勉強將其擋住,「他慢了!」「很好!困死他!」四方連襲,柴藏依然大步向前,擋王烈、擒張楓,迴身一腳將費空踢至空中。
槍鋒至頸,忽轉向下取腰、腿、脛三路,魏森挺槍一連十擊皆瞬間變勢,直要令對方守無可守、擒無可擒,不料拳發臨面,只得橫過槍桿硬接,強勁直震得兩臂生疼,閃現的費空亦被柴藏反摔在地,一腳沉重踏下。魏森急救,長槍反被踢開,手裡差點握持不住,站定身時見張楓王烈各纏住鬼的一臂方令費空掙脫。柴藏震地躍起,將張王二人如小孩般砸落下去,鋒刃突刺,槍頭竟被握住,費空猛撲上前攔腰抱擒,將鬼高舉欲擲,瞬見黑影後翻,纏臂滾絞,碰的一聲反被單掌按在地上。魏森橫槍旋切,自身卻中一腿,腹間宛如撞上石柱,氣血嘔不出嚥不下,久久難以動彈。『全⋯⋯全敗?』拄槍勉力支撐著不倒,唯見烈鬼雄壯的身形巍然屹立,大氣不喘,皮罩後淡定的眼神,歪頭發出滋滋怪聲,猶自走向張楓的馬車揭布翻看。
絕對的強大、絕對的勝利,無人能阻。冷汗中凝視著這有著最強稱號的背影,其得勝全憑毒傷中的一身武技,沒有取巧、沒有詭詐,鬥得光明正大,贏得理所當然。為何?為何有人能厲害到如此境界?又為何這樣的人得以橫行於世,殺人獵獸、破城滅國,天底下莫可奈何?「柴藏!」直呼其名,高傲的鬼,亦應聲緩緩回過頭來。
費空於呼喊中再次起身,暴喝著撕扯下自己身上的藥布繃帶,露出遍體疤痕,撲擊上去掄拳重毆,柴藏翻掌接住,還一拳,費空亦以掌接握,顫抖的身子瘋也似地發出獸一般的巨吼,崁於腹胸之間的晶核綻放耀眼橙光,暴脹的雙臂漸將柴藏的拳頭壓下。強烈的共鳴襲入腦中,魏森只感頭痛心悸,眼前一片閃動的殘影炫幻,難分虛實。「停手!」王烈見狀大呼,「別啊!你會死的!」刀劍趕上去分襲腰頸,急欲逼鬼收手。柴藏踢腿揚臂,擒費空砸向王烈盾面,三拳擊落下去,回捉張楓,提肩頂肘,咔啦一聲將其臂骨折脫,奪劍旋身,利刃即將王烈當胸穿過。費空驚見王烈傷勢極重,頓時清醒,撤手將他抱起急退,使全力躍上房頂,柴藏抬腳踢起大刀,甩手飛擲,凌空將身後撲擊上來的張楓斬落在地。
一死、一傷、一退,回過神時,仍能站著的僅餘一人。『妖怪!』圓睜的雙瞳裡映出那不急不亂、毫無疲態的身影,身負劇毒不能使用幻紋的鬼,看起來幾乎與平常人無異。魏森橫槍護在身前,心知錯過此刻將再難有機會將其擊倒,胸間紫光閃耀,心如戰鼓,腳若奔雷,集聚全身力量斜進刺擊,仍然被柴藏側身卸去,手裡變勢,連番挑、掃、扎、搠、劈,亦被悉數擋下,進步旋削,迎面一掌挾著風勁,魏森驚懼之間急忙提桿守禦,手中的傳世名槍竟應聲斷為兩半。拳至,未穩的身形猛將半截槍尾飛擲,柴藏偏頭讓過,拳勢不收,魏森翻躍閃避,反手將槍頭刺至喉頸。
「正攻不錯!」鬼以單手握住,利刃便難再進分毫,「奇襲嘛,火候不夠。」舉腳蹬去,魏森飛身摔出,連滾數圈方止,口鼻冒血,劇痛中發不出聲、爬不起身。
「我救醒你,你卻想殺我?」厚實的語聲伴隨沉重的步伐,再也無可阻擋,「可惜了。」柴藏蹲身問:「你為何殺我?」魏森漲紅著臉怒視眼前的烈鬼,七年前國破家亡所有的恨意在雙目泛出血絲,手中沒了兵器,頻頻在身邊摸索斷槍,抓起一石塊,卻無力擊出。柴藏就只是平靜地看著那無謂的掙扎,深沉的眼裡殘留著幾許惜才的哀愁,皮面罩裡發出嗞嗞聲響,「讓你活命,卻不珍惜。」輕嘆一口氣,夜將至,風已涼。「接不住的,我收回來。」探手觸至胸前的晶核,頓時紫光發散,旋成光盤,凝聚的紋路便即匯流至其掌心。
魏森大驚,奮力抵抗,『不!』但無論如何揮打阻不了那鐵鉗似的五指,頓感渾身氣力流失,漸至暈眩,不聞聲響,『不!不!』視線愈發模糊,暈眩作嘔,「等等!停手!停手!」濛濛然,牆角處似依稀又見到那手持木勺的少年,驚恐無助地呆望著、失望著,直至那光紋流盡,鬼的背影撒手離去,原有的一切歸於沉寂。戰場向來如此,失敗的代價,以性命付償。被抽空的晶核裡,只餘下永遠的虛無,雙眼貪戀地回顧世間,急切地在最後的天光裡找尋生存的意義。
『天!這樣,究竟⋯⋯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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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無語,只恢復了本有的寧靜。纖弱的步履自矮牆後一跛一跛地走了出來,空曠的遺跡內僅餘下風聲、杖聲,及地上捲縮著的吐息。
驚懼的眼神,緩緩地趨前探看,一句顫抖細微的聲音怯懦地問:「你、你⋯⋯你怎麼了?」彌留的目光被那語聲喚住,微微相視,『啊!妳怎還在這裡?』吳玉蘭見到魏森蒼白的面容變得扭曲猙獰,眼中滿是紅絲,咬緊的牙間溢出血沫,渾身不自主地抽動,甚是恐怖,不覺驚叫退了開去,緊握著木杖不知如何是好,四望呼叫著:「阿吉!阿吉?」細柔的呼喚並無任何回應,「有人嗎?」兩輛車皆已不見蹤跡,「阿吉?你在哪裡?」天色暗沉,舉目所及只是層層疊疊的樓影,漸漸隨之心慌了起來。
「來⋯⋯來人啊!」高聲的呼叫,只激盪出此起彼落無情的回音,「阿吉!阿吉!來人啊!」女人吃力地行走著,無助又期盼地顧望,「有人嗎?」殘屋幢幢,街巷縱橫,不知何往。「救、救命啊!」艱難的步履,焦急的恐懼,終漸變為激烈的哭叫:「阿吉!救人啊!來人!救他!救救他!」陣陣回語,更似是對自己的聲聲乞求,「來人!來人!救救他啊!」難以行走的身軀,孱弱地呼喊在荒無人煙的屋影裡,天邊只餘下最後一抹昏紅,這殘破之地不久便將完全淪至黑暗,失落的心底恐懼地明白,這天與地已一如即往再次遺棄了二人。漸漸地,喊至力歇,拭了兩頰,絕望地看向那黑得不見盡頭的道路,世間為何總是如此殘酷?落寞、孤寂、無奈、疲累地走回,遠遠卻見魏森低伏如獸,瘋也似地正大口吞食著地面砂土。
「呀!不!那不能吃!」吳玉蘭慌忙趨前,叫喚阻攔,「不能吃!那不能吃!」搶過去伸手拉扯間,猛地劇疼大叫跌坐在地,左掌竟被咬出血來,急拔出紅漆短刀在手,驚懼顫抖的銀刃下,唯見魏森蒼白發青的臉,口中透血,閃動的眼裡發出痛苦而虛弱地衰求:「殺⋯⋯殺了我!⋯⋯殺了⋯⋯我!」說完雙目翻白,劇烈筋攣的軀體如蠕蟲般扭動掙扎著,嗚嗚呻吟,不成人形。
吳玉蘭喘息地舉刀退開,遲疑良久,默默看著那非人非獸的模樣,害怕著,憐憫著,糾結著,漸又上前慢慢低下身子,探出手輕輕安撫。這般生不如死的苦痛,『我懂。』淚雨溫潤了冰冷的刀刃,矇矓的眼中看見自己左掌被咬的破口,及腕間那一道道殘留下來的疤痕;或許,過往無數次的掙扎,終究是為了留下一點生存的意義。像這樣卑微的生命究竟有何意義?蒼天!究竟有何用意?
無力望向晦暗的雲,雙目拭不盡的怨與願,無語的夜裡只聽得見掙扎的鼻息,心跳隆隆,激盪而真摯,低伏在其耳邊,細細地傾訴,顫抖的手按向魏森的喉頸,努力克服著指尖的恐懼,幾度舉起的刀,一次又一次在眼中淹没,泣聲中,沙啞的衰求卻仍在微弱無助地催促著:「求妳⋯⋯殺⋯⋯殺了我!」
『別怕!』對天誠摯的祈語,溫柔,而又堅定。『不怕!』泛紅的眼裡,略留下一絲微笑。卑微的生命,溫熱的決定,『那麼這樣,就會⋯⋯有意義了。』
手起,刀落。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05HEDoN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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