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青年去巡視了岩洞裡的幾個結界,結界似乎已經過了有效的時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失、變薄,澤生幾乎要趁此衝上前去,但他還是忍住了,讓青年抬手將結界重新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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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次就先這樣了。」他笑了笑準備離開,邊思索著澤生之後必定會再返回岩洞,是否該再來安排一次類似的事情……,畢竟澤生眼裡的猶豫依然清晰可見。
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衣袖被輕輕扯住。
「那個……您、你說,蛇的語言的事……。」
「哎喲,你還真是追根究柢……。」青年無奈笑道,不過想想也是,他在這裡應該很無聊,海也該看夠了,「這麼說吧,比起人類溝通的話語,動物的行為通常已經很直接表達牠們的意思,牠們自然有同類之間的語言,但……你恐怕沒有這麼多時間理解。」
他看著澤生的神情變化,從困惑到想通,繼而有些許落寞。
——他們,或說他,是不會長久待在這裡的啊。
他想起江坤海曾經說過,這孩子喜歡草藥方面的知識,還有那個曾經想讓自己收他為徒、可自己卻沒有應允的隨口承諾。
看來得盡快找找相關的書籍或找點其它事,讓澤生分散注意力。
「那傢伙是妖怪,比起你去學牠的語言,不如觀察牠的行為吧。」看著澤生的模樣,他終究是有點心軟。
青年心想,反正自己到時候也就是躲在裡面一直睡就是,偶爾裝模作樣嚇嚇他,總之得在那天到來前把他送離這個地方。希望那時候,自己已經恢復足夠的力量。
青年往外邁了兩步,又再次感覺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嗯?」他再次耐心詢問,但澤生卻沒有說出他的疑問。
他又等了好一陣子,澤生都沒有反應。他並不急著離開沒錯,但這舉動也有點奇怪,是生病了不舒服?
應該不可能才對,這陣子以來澤生都是依著這個模式在這裡活動,沒道理睡在岩洞口附近沒得風寒,進了比較沒風的洞內才感冒,雖說這洞上方是有個開口沒錯……。
洗澡的時候?不對,他也趕快弄乾澤生的頭髮了。況且說到底,自那之後不過兩年多,即使不看外表,光憑感應就曉得連結還在,澤生身上若有任何不適,自己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麼還有什麼可能呢?
啊,他不在的話澤生就是吃那些海藻吧?不會吃壞肚子,那就是吃膩了?
這的確是個疏漏,可海藻是他最容易取得和施術的食物了,若不是他施過術,區區那點份量怎能抵人類發育中的孩子一日三餐?
「你……下次什麼時候會來?」澤生非常小聲開口,像說這句話要花光他所有力氣。
「什麼?」他不是真沒聽見,而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啊,你不用擔心啦。那個通道的盡頭是死路,所以不必擔心牠會從其它地方出現,只有這麼一個出入口。」他指了指那個被包含在結界範圍裡的通道口。
「……我不是說這個。」他捏緊了青年的衣袖。
「喔?那讓我想想……,你這是想要我留下來?」聽著澤生那種彆扭的奇怪語氣,青年打趣地笑了笑,又興著那種想逗他玩的趣味。
他還以為這時期的人類孩子特別需要屬於自己的空間,那叫什麼來著?哎,想不起來了,他太久沒和人類好好相處。
不過,這是個雖然能獨自生活,卻無所依靠的孩子啊。
「沒關係,很、很忙的話就算了……我知道神會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的。」澤生落寞地又縮了回去。
這倒不失是個機會,青年想著。雖然改變稱謂似乎有某些時刻讓澤生比較不那麼看人臉色,但力道似乎不太足夠。
「你的每個『算了』,都只是在說服自己放棄。」他指著澤生的心口說,「也許你先前沒有察覺,不過我希望接下來的人生,你可以多聽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順著心裡真正的想法、勇敢地說出來或嘗試。」
他說這話時非常真切,可心底卻又不免想起,自己打算在那天到來之前將他送離這裡的決定。他會……再傷了澤生一次吧。
可是,他不能讓這孩子也死在這裡啊……
「我們再試一次好了,你這是想要我留下來?」青年偏頭問道,「還是你只是覺得有點無聊呢?我說過啦,你有什麼想吃、想用的,都能告訴我,雖然我無法保證什麼都能取得,但能力所及我會盡力而為。」
他溫柔笑道,希望能引導澤生再次練習開口要求什麼。
「我不……不想要一個人。」澤生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但我知道您、你也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所以能帶點書給我嗎?草藥或醫學方面的,就像之前說的,我有興趣。然後……,如果你有空的時候能來陪我一下下就好了。」
喔?這麼具體的要求?這孩子進步神速啊。青年有些驚訝地想著,雖然最後還是有點退縮,不過這既是他的嘗試,也已經足夠了。
「好,我知道了。還以為你會覺得這樣緊迫盯人呢。」他淺淺笑道,後者從有些擔心的表情轉變成露出小小的開心笑容,「我盡量兩、三日來一回好嗎?」他思考著自己的身體狀況能應付到什麼程度,「另外你說的書我會找找,在那之前,你就……」
「我想在這附近散散步,你之前不是說,等我狀況好一點,讓我愛去哪就去哪嗎?」雖然,他不曉得自己那時到底哪裡有生病。
青年看著澤生順勢已經揹回腰上的布包,倒也沒說什麼。
小鬼靈精,果然有打著這個主意啊,看來他是白擔心了。
「那當然,不過別到太危險的地方。」青年叮嚀著。
他思考著若是告訴澤生別亂跑,現在的他真的會乖乖待著嗎?
「對了,姑且一問,你熟識水性嗎?」他想起岩洞外頭的景緻可是遼闊海域,他現在……能做的仍十分有限。
「不太在行。」澤生看看青年,摸了摸自己的後頸,不甚自在地說,「以前爸爸說要來海邊玩的時候,再教我的……。」
「這樣啊。」白紗下的雙眼歛起眸子,「沒關係,那個我們之後再找時間練習吧。」
「真的嗎?好!」澤生逐開笑顏,「我們說好的喔。」
「嗯,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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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沒有答應……。」江坤海一來,就有些沮喪地拿出點心說著。
「你說那個好笑的作媒計畫嗎?」慵懶倚石而坐的白蛇堂而皇之接過點心,禮貌性地答腔。
「就是。」他垂頭喪氣看著籃子裡的糖糕,嘆了口氣。
「老父親沒揍你一頓就不錯了,還想人家答應?你給不給人家臺階下啊?」白蛇咬了口和自己一樣霜雪色的糖糕,覺得這次有點甜得太膩口,連忙弄點茶水出來配。
自己女兒喜歡的臭小子不卑躬屈膝感謝就罷,還想拒絕兼額外作媒,這哪個家長不覺得被削了面子,更何況是堂堂村長?
「但王勇確實很優秀啊……,我是很感謝婉兒小姐的心意,但我真的只能說……論家世背景、論學識、論年紀,我都配不上她。」江坤海一臉做錯事等挨罵的樣子,還不忘補充道,「不過我是私下去的啦,村長也將旁人也都遣走了。」
白蛇沒打算確認江坤海到底有沒有任何一點動心,那答案太過明顯,足以光靠眼神就讓那女孩心碎。
「那你就給我從下次開始拒絕這些點心。」白蛇發現自己大概膩得只吃得下兩塊,方才咬剩的半口還飄在空中,「這樣或許能再更明確而委婉地讓那位姑娘知道你的想法,不得不說,她自己放棄收手,絕對比你拒絕得好。」
「我也希望這樣……,可這次婉兒小姐是拿給澤生,我不在的時候她去了我家……。」
「別找藉口了,這世上長得好看的人就是得負擔一些當壞人的責任。」白蛇聳聳肩,吞下空中的另外半口糕點,糖粉沾了些在嘴邊,「但你剛才說的那些條件……,確實如此,除了年紀這點大概沒你想得嚴重,頂多是你有個兒子,所以下意識會讓人這麼覺得。」
「你這是在說我長得帥啊?嘿嘿……,我老婆也總是笑說我當初能娶到她,這張臉大概佔了一半功勞,不過你知道嗎?澤生的臉蛋那才是最可愛的,他的眼睛啊遺傳到他媽媽,尤其漂亮,可就是太少人見過,總說那顏色奇怪……。」
「……」江坤海說到妻兒便進入了傻丈夫與傻爸爸模式,白蛇抬起手抹了把臉,邊想著甜的吃多了對傷口癒合不佳,「咳、不過有時候這樣的條件對於某些女性而言是有吸引力的,我是指你一個大男人辛苦養個孩子,也還不算真的太老、太醜的情況下。」他虛咳一聲,嘗試將話導回正軌。
江坤海低頭若有所思,白蛇便繼續動動手指,把嘴邊的糖粉清乾淨,又配了口茶。
今日是蛻皮後的第七日,那些皮肉傷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才能如此與江坤海閒聊,但他仍然避免太大的動作,畢竟他方才覺得胸口有點隱隱作疼,要是等等無預期地裂開就難處理了。
「你聽起來好像很懂?是有經驗嗎?」
「咳咳咳——」江坤海兩句話差點讓他把茶水都噴到對方臉上,幸虧白蛇反應快,硬是把茶水吞了下去,但仍免不了被嗆咳幾聲。
「唉、唉呀,對不起、對不起,你還好嗎?」
「沒事、沒事,哎,你真是。」白蛇緩了過來後擺擺手,只覺得又無奈又好笑,兼之有些心虛,「以前……算是見過類似的狀況。」他不好說著先前有次上了陸地,用這皮相打轉過一些……有趣的地方,雖然有趣,可短時間內他不想再去第二回。
他感覺那像是另種程度上的被剝皮。
「類似的狀況?那後來呢?對方的結局是什麼?應該說,怎麼解決的?」
「咳、那男的逃了。」帶著他胡謅的、根本不存在的那個孩子,逃難似地溜了,幾乎被人追著打,「女的嘛,是很傷心,可她身邊有其他人,後來也生了幾個孩子,看起來過得不錯的樣子。」那是他二十年後暗地再打探的結果。
「是這樣……。」
「哎,你就慢慢煩惱去吧,我有其它覺得好奇的事想問。」白蛇看他竟一臉認真地開始思考逃離的這個選項,不禁失笑。
「什麼?你這蛇真沒意思,不幫我想辦法,還要問我更多問題。」
「桃花劫的渾水我可不淌啊。」白蛇雙手一攤,「這個你能回答,很容易的。」
「你說吧,我能幫你的絕對義不容辭。」
「沒那麼嚴重,別說得一副要去慷慨赴義行嗎?」白蛇動動手指,邊給自己的坐姿換個姿勢,邊讓第二塊糖糕飄了起來,「我就只是想問,你從名到姓都與水較有關,可先前你說你從山裡來啊?」
——因此眉眼輪廓才生得如此深邃嗎?
「你就是問這個?」
「是啊。」白蛇咬下糖糕,再次覺得真的甜膩,「你曉得我平常在這裡也沒事做,就是無聊地想東想西囉。」
「嗯……,好吧,這我確實能知道答案。」江坤海摸摸下巴,努力回想,「以前我父母說,天為乾、地為坤,山林多有大地之意,所以取『坤』,然後又說我命裡缺水,就取『海』,擁有最多水的意象,也有希望我能包容萬物的意思,大概就這樣了。」他頓了頓,「至於『江』的話……,就是原本的姓氏了,真要說大概算是個奇特的緣分吧,也與水有關。總之,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成分在,就是如此普通的由來。」
「原來如此,是個好聽的名字。」白蛇將咀嚼了的糖糕吞下,略略比了周遭示意,「不過,這名字的確是有發揮些作用,你現在的生活環境看來是不缺水啊。」
「是吧?我也覺得補上了。」他搔搔短髮,「而且,你也是從海上來的。」
白蛇頓了頓,莞爾道:「……你確實十分包容萬物。」表情有些微妙變化。
明瞭白蛇的意有所指,江坤海從善如流地接受了這個稱讚:「那你呢?」
「我?什麼意思?」
「你名字的意涵啊。」江坤海露出十分好奇的樣子,「問了我的,總該說說你的吧?」
「哈哈,你這套話真沒技巧。」白蛇啜了口茶水,緩緩說道,「我這樣的存在,沒有名字。」
「為什麼?」對方大感訝異,「那……你以前在其它地方也都這樣?你遇到的其他人不會覺得奇怪嗎?」
「那些都是隨便取的,過去太久早就忘了。」白蛇聳聳肩,「況且這有什麼好意外?雖說並不是不能取名,但對於非人類的存在而言,這並非必要,畢竟我們能有許多方式區別不同個體。」
「那……我替你想一個怎麼樣?」江坤海有些興奮地說道,「我對自己取名還算有信心,兒子的名字也是我想的,我老婆那時可是稱讚了我一番呢。」
「哎喲,人類不給每個遇到的生命取名就不自在嗎?」白蛇噗哧一笑,「你這是想當我父母呢?還是要讓我被當成動物養?」
「唉、唉呀不是啦!」江坤海慌張地擺擺手,原先得意的樣子收斂了些,接著說道,「其實……我在意這件事很久了,你看我們認識至今,你總叫我阿海,但我都還是只有『你、你、你』的稱呼,哪有朋友這樣交的,多生疏啊。」
「朋友啊……」白蛇打趣地笑了笑,「好,都可以吧,我沒意見。別取太難聽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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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坤海努力想了幾個名字,都不太滿意,但還是試著說出來。
「噗——哈哈哈,阿海,你這取名功力可與你方才保證的有落差啊。」白蛇笑到傷口都差點裂開,非常不給面子。
「我現在沒有靈感啦,我回去再好好想想。」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但仍顯得興致勃勃。
白蛇看著他的樣子,終究是沒有開口。
關於擁有名字,某種程度上便是擁有可被掌握的弱點之事。
雖然阿海沒靈感的取名讓他不禁失笑,不過他並不排斥。
即使是久遠之前的少年,也未曾想過要用心給他一個名字。
大概只是他的多想,不過能被記得的、專屬於己的名字,或許讓自己能比較不被遺忘,也象徵著這些曾經存在的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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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後,青年確實如承諾那樣兩、三日來一回,有時能在清晨的海邊看見;有時是給他帶了書或午後的點心;有時會躲在某個大石頭後面,趁自己毫無防備時嚇他一跳;甚至有時他們只是坐在岩洞口,海風輕拂,青年淺淺假寐著,他便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書,如此而已。
澤生偶爾也覺得自己有些得寸進尺,這可是神啊,但看著對方連稱謂都刻意讓他改,總無可奈何地笑著包容多數他提出的事物,又也許有朝一日他便會離開,也就打定主意先暫時繼續下去了。
雖然那次青年夜深時匆匆前來一瞥,哄睡的搖籃曲被他打著不會唱的模糊仗推辭過去,但能勉強換得拉著他的手安心入睡做折衷……也是不錯的。
他每回出現的時間與地點都不同,澤生雖然偶爾也想試著找找他,卻總是未果,轉瞬便化作點點金光消失的神要怎麼找?
不過這代表自己不必去追尋,只要等在這裡,他總會出現,如此一來,等待似乎也不是那麼惴惴不安的事了。
澤生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了。也許他並沒有因而變得陽光開朗、對未來充滿希望,可是他似乎產生了一些期待與渴望,可是他仍不清楚這種過去沒有的感受到底是什麼。
青年依約給他不知從哪裡帶來的書裡,他發現有幾本是自己原先放在家裡的書,可有些卻是他沒有見過、帶給他新知識的內容,上頭謄寫的字跡蒼勁有力,甚至有點山林間枝葉的清雅芳香。
他好奇問起時,青年只是笑笑。
「祕密。」
如果不覆著白紗,澤生猜想自己應該能看見他眨眼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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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也試過順著當初青年帶他走的通道回到岩洞內部,他的方向感與記憶很好,青年只帶他走過這麼一次,他便記住了。
他偶爾會看見白海蛇與那時同樣蜷縮在結界之後,他有時就這麼帶著書,直直和牠對耗了一下午,但往往白蛇對他說的話仍維持不回應,最後累的還是自己。
只是他遠遠地觀察到,後來的白蛇身上偶能看見淺淺的傷口,與那時的樣子相較之下比較……真實,可惜沒能再更近一步看,況且有時牠甚至僅是從那個曾被封印的通道口露出一截尾巴。
他突破不了青年設下的結界,而每次當青年來找他的時候,他也總是一次次錯過那時想要開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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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嗎?你也是當事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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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他沒見到白蛇出現,也許牠窩在包含在結界內的、青年說盡頭是條死路的通道中。澤生放下書本,起心動念往另外一個通道口去,那是他最剛開始當祭品時的那條路。
他在進入通道前,走到那個放有乾涸咖啡色蛇皮的角落,用幾塊小岩石標記了原本的位置,接著用另一塊小碎石做觸碰,小心挪動了蛇皮的位置。岩洞沒有傳來想像中可能產生的劇烈震動,卻聽見細微的碎裂聲,澤生笑了笑。
岩洞裡的道路錯綜複雜,他向來行走的是主要大路,但這其中卻不一定沒有彎彎繞繞的小岔路啊。
他在腦袋裡大致建構了目前通道口與連結岩洞內部、外部海域的已知路線,接著深呼吸了一口氣後,像探險般運用自己從海邊撿回來的貝殼作記號,開始他謹慎而細膩的探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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