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生懷抱警戒、小心謹慎地前行著。
那些青年不在、也不必練習游泳的日子裡,他已獨自摸索了幾回路線,體認到這岩洞確實比外表看上去還要更大,彎彎曲曲的路也較想像中複雜。
他發現在夜瑾通道裡沿途點綴的微光能夠取下,便搆了幾個角落的做為簡易照明。
也就是在堆疊石子的前幾日,在側身鑽過某個夾縫、低頭彎進曲折狹隘的岩道,並嘗試了五、六條最終是死路的岔口後,在那個他幾乎要忽略的位置見到了一條幽微蹊徑。
蹊徑看來並不是原本的行走路線,而是在風蝕、濕氣與岩質脆化的交互作用下,意外產生了缺口,讓裂縫連通了兩條原應被隔開的區域。他趴下身子、匍匐鑽了好一陣子,才進到那個可以站直身軀的空間,他轉轉脖頸、感到腰痠背痛舒緩了點之後,便開始觀察周遭。
空間裡有極其細微的血味,四周地面則散著稀疏的破碎褐色皮渣與鱗片,他抬頭上望,目測有兩個成年人高,寬度約莫兩公尺,整體而言是個偏小的岩洞。
澤生瞇起雙眼,岩洞延展出原本的道路雖然細窄且長,但他能從遠處的銀光與地上的痕跡判斷,這便是大蛇那時躲進的通道另一側,若尚有其它通道,至少這也會是其中一個蛇窩。
他舉起照明仔細掠過岩壁,邊聆聽動靜。即使他確認過大蛇不在之後才爬進來,但沒有壓迫感的空間也並不寬敞,以閃躲而言他沒有優勢,更遑論與一條蛇比速度。
此時,微光晃過某個角落時反射了什麼,他湊近看去,卻見到他原先未曾預期的東西。
那堆被集合在一個整齊半圓中的、如小聚寶盆的空間,放著一些細沙、枯葉與碎貝,半圓由幾片綴著白玉光芒的鱗片圍起。
而該說是意外也不意外,在其中反射微光的源頭,便是原本澤生放在布包裡,後來卻不知所蹤的、遍尋不著的東西。
要推敲其他可能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即使青年經常來到這岩洞,澤生仍有不少屬於自己的時刻。
他其實不是那麼有把握……自己到底是否如此想知道,只是他似乎也不得不順著隱形的力道與契機,往那個或許更好理解的方向去解釋。
從各種層面而言,他都暫時不想打草驚蛇,因此沒有取走任何一樣東西。
他緩慢而小心地自蹊徑退出,掩去大部分曾經來過的痕跡,最後花了一番工夫重新回到中央岩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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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彎身從先前沐浴的小池子裡掬了把水洗臉,水流倒意外地隨著中央水窟有所活絡,並非一灘死水,因此不難理解那水窟本身是連通到外面海洋的。
他從倒影裡看見灰頭土臉的自己,想了想還是沐浴一番。
澤生看著微微晃動的平靜水面,思考著大蛇有多少機會從那水窟中逃走。
今日也是誰都不在的日子,他又像是回到過去兩年裡,那種獨自一人的生活,很熟悉,卻也不是那麼熟悉。
他像甫經歷一場小冒險,心跳仍因刺激而有些快速,他索性將頭沉進水裡,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沒在水池裡泡太久,簡單地把自己打理乾淨後,澤生便找了塊乾淨的岩石坐,就著還算明朗的光線,讀起青年帶來的書。
其中一本記載了許多外傷處理的結果,他已經翻了超過一半,傷口的描述由大而小皆有,從當下如何處理、判斷嚴重程度與簡易辨別傷口類型,到後續如何保持清潔、更換不同材質布料對癒合的影響、換藥頻率的建議等。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更像筆記,像有許多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受了傷,依據實際觀察與操作所做成的紀錄。
而另一本則擁有截然不同的面貌。概略翻閱時能夠看出,雖然字跡出自同一人,但內容卻是關於幾個地方的風土民情、文化脈絡與遊歷見聞,書頁間帶有林間的清香,記錄的字跡卻入木三分,也讓他開拓了嶄新的視野。
澤生如在閱讀古籍般雋永的筆墨中,看見一位飄渺隱者,他獨自走過蒼茫的千百歲月,最後在山林深處提筆抬袖,起落間描繪著所見的物換星移。
只不過,當他此次靜下心來,再次細讀時,卻看見意外淺顯易懂的用詞裡,感受到的並不是對於大地謙卑的敬畏,而是僅能獨自望盡滄海桑田,也許連那隱者自己也沒發覺而流露出的、溢滿的寂寞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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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向青年探問關於花朵的城鎮、關於去留,青年的神情一如往常,像什麼事也沒有。
抑或是他從來不曉得,對方的神情該是什麼樣子?
只不過,正因是如此波瀾不驚的反應,讓澤生心裡的那些答案幾乎已經定錨。
實際上,他不認為他在做的這些事青年會不曉得,就算他拙劣地掩去蹤跡,但不論從打水漂或最初被救出時的經驗來看,他的氣息都是不可能被抹滅乾淨的。
而在這隱瞞又有所偽裝的過程裡,卻更帶著默許及引導,這些矛盾作為背後的理由或許只有一個。
他轉著手裡的夜瑾,感到十分難受。
不單單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對青年形成的依賴與情感,更多的是在反覆釐清與探索的過程中,他已經逐漸害怕去揭露真相。
這個由外在環境與內在思想共同構築的劇烈變化,也許會讓彼此都碎裂得體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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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在蓊鬱的林間小徑上,點點陽光從翠綠的枝枒間灑下,一切是如此寧靜、柔和而不失生機盎然。
「唔——」
冷不防五、六條黃藤的莖貫穿胸口,力道與速度使他退了十來步才止住勢,勉強沒讓強烈的疼痛奪去意識,但仍不免當場就咳了一大口血,暗紅色的液體落在一片綠意之中,倒是不甚明顯。
「膽子不小,你這是在威脅我?」冷峻的聲音從林間深處傳來,不輕不重。
別說是漫天飛舞的藤蔓警告意味濃厚,光是沿途上山來時,阻礙就沒少過——雖然他也未曾抵抗就是。
「……豈敢。」他彎彎嘴角,穩住嗓子,依舊是帶笑的模樣,「若非有一定實力,怎麼能在群山覆滅之後,成為少數的倖存者呢?在下對你可從來都只有佩服。」
他扯著纏繞在右腕上的刺鞭,一把握住著那五、六條藤莖,不讓對方將其從胸膛抽出,反而是倒鉤更深入了皮肉。
「你還敢提及此事?若非因你的緣故,這附近怎會地脈盡失?」更多不知名的爬藤纏上他的四肢與脖頸,緩緩收緊,大有要取他性命之勢。
「……知道,在下這不就是來負荊請罪嗎?」他艱難而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喉頭一陣發癢,湧出的卻是帶有淡金光點的血。
所有植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他身上抽出,一時鬆開束縛的他沒有支撐,連壓住胸口的血都沒有力氣,只得軟綿綿地往地上倒去。
一如當時群山失去地脈,原本生存其中的動植物像被緩慢的荒蕪給蠶食鯨吞,他們不曉得該如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天地的精華、靈氣,流向一個沿海的、被結界保護的、他們無從接近的村落。
山中成精的、修煉中的,無不花費累積的功力替同伴或自己抵禦,可畢竟數量太多、太過龐大,即使一年後靈氣忽然又緩慢地回流,仍然有許多精怪與普通動植物熬不到那個時候。
他們要不被迫離開久居之地,要不選擇留下苟延殘喘,而多數的後者沒能逃過死亡的威脅。
身處結界裡的村人沒有感受到、無從察覺或甚至也不在意,表面上看似與過去並無不同的群山,其實已經點滴沒有了靈氣。
兩道樹木的氣根由後接近,沒留什麼情面地自他臉龐兩側割斷覆眼的白紗,宛如火辣辣地甩了兩個耳光,粗糙的傷口汨汨泛出殷紅的血,白紗落地,露出他低垂的面容下,黯淡卻帶著琥珀色的眼睛。
「謝謝你能暫且饒過在下,比起上回,你的脾氣真的收斂很多啊。」
「少耍嘴皮,我已看膩你的苦肉計,別浪費我的口舌反覆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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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那塊鋪滿落葉的範圍緩緩撐起身子,微微抬頭,看著另外兩道憑空釘在自己眼前的銳利細枝,終究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唉,你明明就曉得我很冤枉,所以聽我說一下好嗎?」
尖銳的樹枝前進了幾吋。
「那些人是不會善罷干休的,我走了之後他們會轉而找誰替代,你真的不知道嗎?好不容易累積回來的一點生機,你們願意再次失去?」他眼也沒眨一下,慢條斯理轉了方向,手腕頂地,把自己稍微往後挪了點,倒也不打算起身,「如此可說是一勞永逸,我也不會再繼續出現來擾你,這不是兩全其美?」
從一旁竄出的粗壯樹幹攔腰掃上他的腹部,撞得他再次躺平在地,又一次刺激了背上新受的傷口,不免發出吃痛的聲音。
「我們好好在這山中休生養息、不問世事,何必淌你這私仇的渾水?」漠然的聲音並不妥協,「你替這山林間尋的事還不夠多嗎?」
「咳咳、人類也好,你這山林間的萬物也罷,殺業我揹得多了,這些會算我的,不用擔心。」他喘著氣笑道。
「……就為了那個人類。」
「哈,沒有的事。」他淺笑,「那些傢伙靠著折磨我而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怎麼想都無法不怨吧?就只是如此狹隘的私仇罷了。」
他就這麼躺在落葉堆裡,疲倦的雙眼半闔,像隨時都能沉沉睡去。
他已經習慣身上傷痕累累又反覆痊癒的過程,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被同伴咬傷的時候、想起少年與篝火的灼熱、想起來來去去的人們與棍棒、想起無數次被撕下皮肉的時刻、想起自己抱著江坤海的屍身跌跌撞撞來到這裡、想起山林裡的一草一木都視他如寇讎。
「這山與村落太過相近,你執意如此,就別怪我在受到波及前先殺了你。」
「哎,你真不會扮黑臉。其他小妖便罷,莫說你也感覺不到,那災難究竟有幾分天意,我不過推波助瀾罷了。」他輕笑,「你慢點殺就能名正言順,豈不更好?」
「連自己都要算計在內,並非明智的做法。」
「我難得想做蠢事嘛,你將計就計有何不可?」
「真可笑,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再幫你。」
林間深處閃過一道精光,枝葉間傳來摩娑鬱悶的躁動,卻迅速地由遠而近,生著角的身影籠罩在他臉上,極淺的綠色瞳仁無機質般流轉,一只沉重的蹄子就擱在他胸口傷處,只消再用力踏下,就能使他心口碎裂。
半闔著雙目的他眼中並無懼色,甚至有幾分釋然。
「真的啊?那就不勞煩你繼續替我保留著了。」他笑了笑,「讓我見見最後一面好嗎?」
「你簡直無可救藥。」那冷峻的聲音像是泛上了壓抑的怒氣,稍稍加重了踩踏的力道,「螻蟻尚且偷生,你憑什麼藐視自然,如此恣意妄為?」
「唔——咳咳、能激怒向來淡漠的你,是在下的榮幸。」他的嘴角湧出鮮血,「你比我更接近我的元神,生死有命,你該比我更清楚。」
他閉闔著雙眼,又多添幾道新痕的右手掌漫出滿滿的雪白夜瑾。
「在他們發現這真正的功用前封山,百年份量夠你尋到下一個繼任者了。再加上我的元神,雖不完整,但應該還算能連本帶利還你。」
一道勁風刮過,將他整個從地上掃起來,狠狠甩在旁邊的參天巨木上。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該如何做,滾。」
地面淺淺震動起來、隆起一座被草木與花朵覆蓋的小丘,那對淺綠的眼眸恢復成碧青色彩,泛著如湖泊般的波光。
小丘上的植物逐一褪去,一個安靜的人影便顯露出來。
他撐著疼痛的左肩,一拐一拐地移動到了那個人的身邊。
他垂下眼睫靜靜看著,那個人宛如只是陷入了沉睡,只是再也不會醒來。
「果然……,還是不行啊。」他苦笑低語道,有些狼狽地半跪在地,彎下身將自己的額頭與對方的輕輕相觸,那個人的身體便泛出溫柔的淺金色鎏光,朦朧中那個人似乎形成了一個更透明的樣子,與他融為一體。
極淡的木質清香消殞,他慢慢睜開眼睛,瞳仁短暫變成了墨色。
地面上那個原本的存在緩緩消散、僅餘白骨,在他模糊不清的眼裡一碰即碎。
「謝謝。」他說道,「我想那孩子會喜歡你。」
「我沒答應。」遠處冷峻的雄鹿只是撇過頭背對他,頭上的鹿角泛著微微青色,並非平日的月白色,顯示著尚未平復的怒意。
他只是笑著,清淺但真摯,他知道故作冷淡的對方總是口是心非。
「他們即使恨我,倒也不至於遷怒到一個孩子身上。」他擺擺手,「況且,我也只說直到他有了新的歸處呀。這村子雖說是沒辦法待,但山頭外還有很多世界。」
「他體內還殘留你的妖血。」
「我先前都給得如此慷慨,你那些小妖們不至於還要覬覦那一點點吧。」他笑道,「他終究要回到人群的,到時候還怕是你放不了手呢。」
「我為何要收拾你留下的爛攤子?」
「怎麼說是爛攤子?」他皺起眉頭,故作責難,「你會喜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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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雄鹿最終只是發出了很輕的嘆息。
「……我並不掌管這座山。」牠說,「我不過區區山靈,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你會成為那樣的存在的,攸。」他淡淡笑道,「你就是他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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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有些忐忑不安地前進著。
他之前曾驚訝地發現有條岩道最終連到某個隱蔽的小路,小路雖然已雜草叢生,亦被許多茂密植被覆蓋、無法行走,但從枝枒間的縫隙看去,不遠處竟然便是村口的位置。他過去經常在住處附近散步,卻從來沒有發現這件事嗎?
他的頭忽然痛了起來,像那股失去的記憶般的、異樣的截斷感又要出現。
他用手撐住岩壁,嘗試穩下越是靠近洞口、便越發暈眩的腦袋。
宛如過去,他每每想細思此事,便有莫名的睡意襲來,彷彿一陣朦朧的霧氣,溫和但堅定地遮住了他的眼睛,還沒撥雲見日,就抵不住困倦與哈欠,而醒來之後便像感覺做了個夢,明知有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夢境的內容。
以致到最後,他確實逐漸淡忘了要再繼續下去的念頭。
他伸手朝那洞口的植被而去,想試著撥開看看,卻像被什麼給打了回來,讓他的神智忽然清明。定睛一看,上面流動著銀色的光,與封印大蛇的通道口樣貌類似。
細密的血流順著掌紋漫開,澤生低頭看了一會兒,輕輕握了拳頭又鬆開,頂多是有些刺麻的感受,不怎麼疼,倒比較像是虛張聲勢的警告。
他先前在岩洞裡探索時,偶爾能聽見細微的聲響,那是有別於空氣在洞裡形成的風聲,而是什麼物體在移動的聲音。他等了非常多次,想著也許下一秒大蛇就會像上次那樣從水裡竄出,卻總等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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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伸出手,這回力道加大了些,鮮血在他的手掌迸裂出來,他總算感覺到痛,但有更為明顯的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片如同白淨蛋殼般的記憶,出現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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