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 - Ch14. 試探

「啊。」她淺淺驚呼了一聲，手從藥瓶的碎片上抽回，白淨的蔥指上染了點朱紅。

「婉兒，怎麼了？」才剛踏過門檻的王勇見到妻子手上的殷紅，連忙放下手上的雜物，眉心蹙成了個川字，「我看看，還好嗎？」

「沒事，你太大驚小怪了。」婉兒回笑著說。

「這裡我來收就好，你別動。」王勇伸出手來，一邊攔著婉兒要繼續的動作，一邊扶著她到旁邊的椅子坐下。

「阿勇，我沒這麼弱不禁風。」婉兒只覺得好氣又好笑，雖然能讓丈夫捧在手心上呵護固然是件令人開心的事，但有時她又覺得王勇實在反應太大。

「我、我就捨不得看你受傷嘛。」王勇說了自己也覺得肉麻的情話，耳根又泛紅起來。

婉兒倒是習慣了他這反應，掩嘴笑了笑，便自己去翻了旁邊的乾淨布塊來包紮。

「對了，倫叔還好嗎？」

「還好，我把跌打損傷的藥給他了，只是看那個腰扭到的程度，這幾天大概是下不了床了。」王勇拿著掃帚，將地上的碎片與藥輕輕撥進畚箕裡，避免揚起太多灰塵，一邊與妻子談笑著，「反正距離下次去礦山也還有一個月左右，要恢復的話，時間還滿充裕的。」

「這樣啊，那這幾天你多去看看他吧，不然阿彩自己照顧會很辛苦的。」

王勇掃著地上碎片的手稍稍頓了會兒：「那個……，我想我們託人給他們送三餐與藥過去就可以了，我去了可能也幫不太上忙。」

「怎麼會？至少倫叔要移動或翻身的話，得靠你有力的雙手才行啊。」婉兒俏皮地笑了笑，還拍拍他精實的手臂鼓勵道。

「我……，我不是擔心要花費力氣，但……。」王勇抬頭看了美麗嬌俏的妻子，只是欲言又止，「你也知道阿彩她……。」

「啊，原來是這樣，我都沒有注意到。」婉兒溫柔地笑答，「就說你要對自己有自信一些，你很好的，我也知道我的夫君很有魅力。」

她將自己的手包紮好，輕輕覆在了王勇的手上。

「不過我相信你，所以我不會介意的。」

「但我介意。」王勇低低說著，「我不想讓這種事有發生的可能，也不想有天我們夫妻因為這樣產生嫌隙。」

——他更想說的是，他希望她在意，如同他害怕失去她。

「嗯……，好吧，我是不是該稍微吃醋一下？」婉兒冰雪聰明，聽懂了他話裡隱瞞的心情，「好，都依你的，我會準備些飯菜與藥膏，但我們不去。」

「劉叔他們都會去輪流探望的，我也會再讓阿軒他們幫忙留意，看還有沒有什麼其它的需要。」王勇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好。」婉兒笑了笑，「你思考得真周全，不愧是我的夫君。」

「這、這沒什麼。」王勇低著頭，眼神飄移地看向在畚箕裡的許多粉末，轉移話題般問道，「對了，你這原本是要做什麼用的？需要重新去劉叔那裡抓藥嗎？」

「啊，那個應該……用不到了，所以不必了……。」

大概是沒料到王勇會忽然問起，她也就盡量含糊帶過，但看著她這麼久的王勇又怎會不曉得，那種閃爍的眼神可能與什麼有關。

不，不會的，他們兩個都已結為夫妻，木已成舟，這是既定的事實，就怪他何必隨口多嘴問了這句。

王勇低頭看著那些碎片，嘗試說服自己放下心裡的疙瘩，明明現在這樣就好，可他就是遇上了有關婉兒與那人的事，就特別容易心緒波動。

他得做一個成熟可靠的丈夫，況且一個男人的肚量怎能如此狹隘？他要沉住氣，無論那是什麼，反正現在碎了都好，扔了就什麼也沒看見，他並不想因為這種小事多出什麼不愉快。

——為什麼偏偏要是那個人呢？他明明不想變成這樣的。

「那……，我就都收拾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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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不想跟那個人的關係變成這樣，只怕那人在最後，都認為那些事與自己無關吧……。

還真狠啊，讓他連到現在都要揹著莫名的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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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兒望著丈夫離開的背影好一陣子，才淺淺地嘆了口氣。

也罷，本來就是打算處理掉的，如今澤生也不在了，也算全都結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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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自己真的悲傷到想要隨他而去。

她雖然不是真正的大夫，但弄點那樣的東西還不算無法做到，畢竟為了讓被選做祭品的村人在最後不要感到太難受，他們都會在最後的飲食裡替其添上毒藥，而這種東西是由她配置。

毒與藥是一線之隔，她認為自己實際上製的，便是貨真價實的毒，可父親與其他長輩們卻都說那是藥。讓祭品們解脫的藥。

這樣在前往岩洞的路途中，便能沒有痛苦地死去。

他們說逃跑時，他正在被撕裂得體無完膚。

她沒有辦法不去想像，平常總是那樣笑著的他、燦爛如陽的他，變得支離破碎、不成人形的模樣，那該是多麼錐心刺骨而漫長的折磨。

可是她用什麼身分隨他而去呢？她什麼也不是，充其量不過是個對他不錯的大家閨秀，好一些或許能做朋友。

他從未有所回應，她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那開朗的笑容裡總是只有禮節。

可她仍然一往無悔，她知道這是個無果的願望，可至少她能看著他，然後也許有一天她終將會放下，但卻連這樣的念頭也無法實現。

況且她若真的做了，父親該怎麼辦？他已沒有了妻子，只有她這麼一個女兒，村裡大大小小事務已經夠多，她這樣的事何足掛齒？而村裡的人會怎麼想？澤生要怎麼想？王勇……又怎麼想？

她整日將自己關在房裡以淚洗面，在悲傷的思緒中輾轉反側，是王勇反覆勸說與探望，她才能在稍稍平復後，與他一起去看望澤生。

興許是藍瞳及白髮之故，澤生的眉眼雖多少有幾分他的模樣，但仍能明顯區分出差異，並不單單只是他父親的縮小版。

在這樣似曾相識，某些地方上卻又涇渭分明的現實中，婉兒漸漸讓自己試著接受這一切、試著去過她原本該繼續下去的生活，那個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她刻骨銘心回憶的藥瓶，便塵封在房裡最深處的木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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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看澤生專注地讀著那些草藥的書，便問了他是不是想當大夫，那孩子只是靦腆地笑說自己工夫跟婉兒姐姐相比，根本完全不到家。

不過她想，澤生確實很有天分。

在這樣名為陪伴的過程裡，也許得到治療的，反而是她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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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麼慵懶地靠著那棵參天巨木，也不壓著傷處，任由心口的大洞嘩啦啦流出江河般的血來。

「哎喲，你這下手是越來越——咳咳、越輕了，這樣好嗎？」他有些歉疚地笑道，「在下雖厚顏無恥來請託你，卻也不想你對他們難交代。」

「不必對誰交代。我說過了，我並不掌管這座山。」山靈碧綠的雙眸變得更加深邃，如同蓊鬱的深林寧靜，又似能一眼望穿所有靈魂的盡處。

「別憑藉元神不在身上死不了就恣意妄為，我記得我說過很多次，他們不會接受你的血，我也看膩了你拙劣的苦肉計。」

真傻呀，如此迂迴的償還方式。

牠見過誤入陷阱的動物在垂死前苦苦掙扎的樣子，皮開肉綻，低鳴的咽嗚聲聽來心碎，可死去之後，便再也不像先前那樣因疼痛瑟瑟顫抖，沒過多久，那屍體很快成為掠食者的食物，餵飽了兩個幼崽。

當時的牠並沒有幫助那隻野兔逃脫陷阱。

即使是苟延殘喘，活著便還是會感受到疼痛的。

淡漠的山靈只是想著，自己果然還是需要再修煉，牠終究還是有些沉不住氣地干預了一點，不算真正袖手旁觀。

牠思考過自然法則究竟為何，可講到底，所謂的殘忍與否還是人類那一套說法。萬事萬物唯有發生與過程，無對錯可言。

只是自己大概也真無法說完全沒有怨哪……。

「這不正好？我就不必擔心那孩子啦。」他狡黠地抓了對方先前的語病，眨眨眼笑道，接著肩頭上便多了個黃藤捅的窟窿。

「……」

「哎喲，心裡過得去比較重要嘛，你手下留情多少，他們——咳咳、都看在眼裡。」

「他們對你群起攻擊時，我也沒阻止過。」山靈淡淡說道。

弱肉強食當然也是自然法則的一環，因自身過於弱小而集結成團體，或尋找能倚賴的強大靠山都是解決方法，不過對於壓倒性的力量產生本能恐懼，有時仍是難以克服的問題。

「唉，明明就沒有那麼可怕，在下這麼有親和力的啊。說了不怕你笑，海邊有群小可愛們很喜歡我。」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角的血，歛眸苦笑道，「真是莫名其妙，我可是能把他們一口吞了的傢伙啊。」

山靈沒打算糾正他對自己前後矛盾的形容，只是冷笑著答：「那你為何不回應他們期待？若真這麼想做個名符其實的邪惡妖物。」

「怎麼？你想來個山海對決？也是啊，這樣似乎比較符合大妖的程度。」他低頭擺動著指尖，讓方才自己化出的片片夜瑾緩緩飄起，輕輕覆蓋上胸膛缺口，「不過，可惜現在不行。我已經連結界都控制不好，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輕重緩急還是要分一分的。」

山靈覷了他一眼，沉默半晌。

「你若真希望他殺你，一開始就不該對他好。」

「這願望倒是有點奢侈了。」他失笑答道，「是說我忍不住嘛，若那是個任性妄為的小鬼，刺激他一下便好辦多了，但他卻是個這麼溫柔又可愛的孩子。」

雖說自己是隸屬於自然，本該淡然地看待這一切，可山靈仍舊被這話逼得露出了不符牠氣質的、帶有鄙夷的眼神：「真是條大蠢蛇。」

「哈，藺大人教訓得是，在下就老做蠢事。」他半撐起緩過來的身子，左手在眼前一揮，眼上便重新覆蓋了白紗，「雖然有點難度，但在下會盡量把機會留給你們啦。」

山靈略略昂起雄赳赳的鹿角，居高臨下：「想要贖罪，便該從有把握的事負責起，這有何困難？」

既然想擺出小輩求饒的姿態，好歹也該誠懇些。

不過這明擺著「你就是拚死也該把命留著給我殺」的態度，倒是讓青年笑了出來。

「嗯……，我想那道士會來的。」他輕輕剝下沾滿自己鮮血的夜瑾，彷彿只是撢去身上灰塵，赤色的花瓣片片墜落，輕柔地落在了土地上。

「這都幾年了。他既不親自照看，說明你根本無足輕重。」山靈眼裡的波光流轉，牠自己也隱隱知道這個可能性太低。

「真是如此便萬幸，但你我都曉得這想法太天真了呀。」他淺笑道，「真要除妖，這方式也太過迂迴。」表面上看似鎮壓，實則以山川地脈養他元神，再怎麼想他也不覺得那道士是要替天行道。

恐怕更多的是想收服大妖，為己所用吧。

「……所以你是想憑現在這副德性完成所有事？呵，那你確實還算符合蛇妖貪婪的本性。」雄鹿微微動了身子，在牠被厚實毛皮所掩蓋的柔軟腹側下，仍清晰可見一道結痂的疤，「那可是確實制約著你我的傢伙。」

「天時地利大概僅此一回，在下當然也希望能做好萬全準備啦。因此我才把我整個人、喔不，整條蛇都送你了，畢竟在下還算知道自己值多少斤兩。」他笑了笑，「這交易說來，可真沒佔你便宜，划算得很。所以上次的提議還是考慮看看吧，攸，那仍是需要你首肯的，哪怕是默許都好。」

「……嘖，快滾吧。」有著鹿角的精靈掃起山風，頭也不回地揚起蹄子離去，將麻煩的任性大妖攆下山。

「下次我就帶那孩子來啦！」風裡迴盪著輕快爽朗的笑語，宛若陣陣空谷回音。

山嵐復起，霧靄裊裊間，隱去身影的精靈發出帶有恚怒的喟嘆。

還是得先讓其他動物開始避難；植物實在不行，只能靠種子了。

唉，結界怕是真擋不了……

不過，要能有看淡所有事物的身姿，又何嘗不是某種自認為凌駕萬物的、屬於神的自負？在那些力量之下的存在，方有選擇接受或反抗命運的舉動啊。

牠沒忽略白蛇淌出的鮮血裡，帶有微弱金色光點的痕跡。

既讓牠清楚地意識到這點，還要拖牠下水。

可真夠狡詐，這才是真正的苦肉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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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找什麼？這麼專心。」

澤生遠遠就聽見青年從背後傳來的腳步聲，回頭見了那一臉笑意，放下摸索岩壁的手。

他原本打算重回上次的那個通道，卻發現通往那裡的入口就像消失一樣，移動蛇皮的結界也完全沒有作用。

「只是……隨便走走看看。」

「這樣啊。」青年笑道，「阿青說你練習的狀況不錯，太聰明偶爾也是很困擾的對吧？學什麼都快，一下子就覺得無聊啦。」

「但這樣正好，我帶了好消息給你。」青年拉著他坐到矮石上，從手裡化出一個小油紙包遞去：「來，給。」

澤生雖然有些不解，仍是接下。

「什麼好消息？」澤生邊問邊打開包裝，裡頭是幾片山楂餅。

「告訴你個祕密，你說的那位山神我也認識的。」青年笑得一貫從容，「我和祂說了有空帶你去玩，這算是祂給的見面禮吧。」

「什麼？」澤生有些愣住，低頭看看懷裡的零嘴，又望向青年。

「這回有我作陪，你就不會走著走著被趕下山啦。」青年促狹笑道，「如何？這幾日我就帶你去見見祂？」

「但是……」澤生看向大蛇躲進的那個通道口，銀色光芒的結界依然封在其上，卻肉眼可見地變淡。不只如此，連鎏金色的結界似乎也有些斑駁剝落。

他原是想把握這次機會的。

「你不會是還在意那條吃人大蛇的事吧？牠都好段時間沒作怪啦。」青年自然曉得結界的狀況如何，因此刻意做出有些苦惱的神情，「真糟糕，牠跟你說了什麼？別殺牠嗎？」

「我怎麼殺牠？我根本手無縛雞之力。」澤生默默搖頭，「只是我想不透，做為祭品，牠卻從來沒有想要吃我，這難道還不夠奇怪嗎？上回牠攻擊的也是你。」

他後來發覺，在青年告訴他的話語中，並不常將蛇妖放在侵略者的位置，相反地，似乎總是將他認定成那個能夠決定牠生死的對象。可實際上，明明澤生才是祭品、才是屬於相對較弱勢、較無力量的那一方才對。

「唔……，這個嘛。」青年雙手環胸想了想，最後只是聳聳肩說：「誰曉得呢？說不定是想把你養胖了再說，你看看你這麼瘦。」

澤生看了看自己，沉默片刻，抬頭望向對方。

「你覺得我看起來不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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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4.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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