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你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啊?」
一路上他耐著性子,好不容易才從澤生手上分過一個包袱。
他打趣笑道:「真是,又不是搶玩具,抓這麼緊做什麼?」
「你身子還沒好,這些東西太重了。」澤生氣餒地嘆道,在他眼裡自己永遠是孩子,哪怕他現在年齡與外觀上都儼然是個成年男子,「我已經從幾個山頭外就開始帶著了。」
「是是是,我小瞧你了。」他掂了掂手裡那個澤生勉強讓他拿的、明顯是最小也最輕的包袱,無奈地笑道,「但我也沒這麼體弱多病,就是睡了個比較長的、哈啾——」
他有些心虛地看向澤生,理所當然得到對方責難又揉著擔憂的目光。
如果是藺攸,大概只會給個不屑或淡漠的眼神,接著覺得應付這人心累,頭也不回地把人落下不搭理,就像剛才那樣。
吹點風打個噴嚏,普通人一輩子少說也遇過十多次以上的事,不至於讓前大海蛇先生命在旦夕,這道理年輕的江藥師還是明白的。
更何況他現在正努力端著成熟的樣子。原生的性格也好、過去跟在山神身邊學習的歲月也罷,他多數時候的確比同齡人沉穩許多,只是在這人面前,他似乎得花更多力氣克制,免得又生出更多他也許……想過、或沒想過的,彎彎繞繞的心思。
但他終究與藺攸還是有些不同,澤生最後只得有些無奈地回答:「是給你補身子的藥,我不確定會用上哪些,有的這座山裡不生。」
白蛇本想著尋常藥理對自己應該沒什麼用,但又想起自己現在的狀態確實只是比常人好些,先入為主的觀念是用藥大忌,潑孩子冷水也是。那些藥材……等等加減著看吧,或許真有些能用上的。
「謝謝,我們澤生真體貼。」他慣常地摸摸對方的頭,細微地發覺自己手得抬到更高的高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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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往復了一些時日,澤生隔三差五便帶著東西來看他,那些東西裡頭確實有藥材,但占的不多,主要是些村鎮裡的水果、點心、書籍或小用品等等,有次澤生來了興致,還編了個花環放在他頭上。
他下不了山,澤生便把山外的東西都帶來給他,只說心情好了,由內而外調理,身體才恢復得快。
他多數時候不太能反駁這個說法,同樣的病症,能靠著希望活過預期外幾年時間的大有人在;而因為心理失去寄託,病況急轉直下的也不在少數,只能說心緒起伏確實不能排除在治療的方法之外……。
更何況藺攸山神事務繁雜之餘,偶爾還管東管西,澤生來了他就比較沒那麼多意見,放著他們兩個去逛大山。
當然,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維持清醒的時間不多,唯有澤生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會比較有精神一些。元神或許真是大部分原因,但他卻絕口不提此事。
這孩子有時過於認真嚴肅與執著,等等真在他面前拿刀在胸口挖了個洞怎麼辦?
澤生沒有來的時候,他經常待在山泉邊,看著自己——確切來說是自己頭上的那對角。那對角在雪色中略略帶著點月白,玲瓏剔透如玉石,卻似硬生生被折斷那樣,切面不規則地裂開破損,像在把身體苟延殘喘的現狀昭告天下似的。
這能算是……病嗎?大抵更像是個死循環吧?他既不願從澤生體內將元神取回,亦懶得好好重新修煉,大有拖著個病懨懨的模樣等著天來收的打算。
他偶爾仍會試著運轉周身,卻總到了某個關竅便衝不過,如有一堵隱形的牆,他試著支撐再久也無用,最後都是只能讓氣勁瞬間褪了個乾淨。
他偶爾會模糊地憶起那個說不清的夢、那個充滿白茫的地方,他難以描述那些萬千往事在腦海中轉瞬即逝的感覺,分不清是釋然或是悵惘。
如他初至人間時,所見到的第一片絢爛花海。
他無法形容那片陸地上的景象帶給自己的強烈感受是什麼,只記得那是他第一次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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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彎身掬了把泉水來飲,看見澤生又帶了些東西過來探望自己,便起身微笑朝他走去,替他分些手上的東西。澤生最近比較不攔著他這行為了。
「是杏花糕啊。」他眨眨眼,覺得有些新奇,「你連這個也會做?樣子看起來真好吃。」
他對於現在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意。如今沒有那些要復仇的事情了,大家生活得也很好,他有沒有力量、煉不煉元神其實並不重要。
只是這樣來來回回的路程實在太辛苦這孩子了。他解釋過、也勸過幾次,讓他不要這麼舟車勞頓地跑,澤生總是看著他、沒有反駁,卻也從來也沒應個好字。
「是來藥舖的客人給的。」澤生解釋道,「我吃不了這麼多。」
他打趣笑了笑,接過遞來的點心,又仔細用工具切分成了幾小塊:「喔?這位『客人』該不是個年輕的姑娘吧?」
周遭的小動物們紛紛靠近,分得了幾塊。他看著這安和的景象,不禁感嘆這要是附近設了陷阱,隨便放半塊點心不曉得能抓到多少獵物——哎,不對、不對,他都不掠食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擺脫這個心態?要讓攸知道了,還不連這山裡都住不得?
說來他真沒辦法長久住在山裡,但現在似乎也回不去海中……,他現在這狀態還真和常人沒差多少,要是在水裡待得久一些搞不好還會溺死。雖說沒有妖術,也是能如普通人那樣過活,只是這往後的日子……還真是讓他有些茫然。
「她、不是這樣……,羅姑娘只是來替她母親拿藥,她母親長年有些關節的問題,胃也不太好,說是食慾不振、咳咳——」
「知道了、知道了,為了讓她母親有些食慾,偶爾會有多做的點心,是吧?」嗯?怎麼覺得這種情況有點眼熟?
看著澤生話難得多了起來、急於解釋的樣子,他不禁莞爾,只是……
「你這咳症,似乎持續的時日有些太久了。」
看澤生今天口鼻上還多掩著一塊白布,顯然尚未痊癒。
而且症狀感覺沒有減輕?莫非他的元神還有帶這種毛病過去?這可糟了,他本來沒想到過這種可能。
澤生又偏頭咳了兩聲:「我看過大夫,有在吃藥,一般風寒而已。」
這話他自然是不信的,哪個江湖郎中治風寒治這麼久?
「那便是太累了吧。你看這樣上山下海奔波的、嗯,不對,上山而已。你其實該先在家——」
「我不累。」澤生搖搖頭,似乎欲言又止。
可他沒解釋什麼,只是最後又說了一次:「我真的不累。」
澤生有發覺那人似乎經常陷入不明所以的睡眠,狀況甚至比那時候還要嚴重,雖然他總說那不過是容易感到疲倦而已。
後來澤生透過山林植物的協助總算是確認了,那人明顯是在自己靠近的前後時間裡才會清醒一些。
「反而是你,我在山腳下的時候,你分明還在昏睡不是嗎?」澤生又讓幾片大葉盛來乾淨的山泉,幾乎要抓緊自己的胸口。
……果然是因為元神不在自己身上吧?
「哎喲,真是,怎麼通通都把我賣了?你們沒亂描述我的睡相吧?」他對著周遭的花草樹木嘆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沒有的事,你別擔心。不過是最近試著多修煉一點罷了,而且別小看睡眠,那其實也是有效修復身體的方式。」
花草精靈們不再如過去那樣忌憚或畏懼他原生的龐大力量而瑟瑟發抖,有兩三個在一溜煙跑掉之前,竟然還對他做了個鬼臉。
「是因為我把你的元神……」
「我說過不要你還,也不希望你再提這件事。老實說,從頭再煉的過程裡,也讓我有些新的體驗。」他回頭去看澤生,神色平淡地笑了笑,語氣卻是堅持,「我做了那些事……,本該付出代價,而如今也都已經結束,我不再需要這麼多力量。而當初我之所以能那樣反覆地承受,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我沒有掙扎,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有妖身支撐著。」
言下之意,是澤生承受不住那樣開胸剜心的事情。
「你怎麼確定呢?也許我能夠運用身上那股屬於自然的力量呢?」澤生反問,「我已經不是孩子了,能保護自己的。」
「不行,這與年紀無關。」他言簡意賅地回答,「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這件事的困難之處便在於,首先得另外找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他無法保證自己還能維持著意識舉刀劃開兩個人的胸膛。
至於藺攸呢?他早早就就被澤生央求過,卻是冷著張臉漠然地拒絕了,只說了句他一個山神對這事並不在行,並沒多餘的解釋。
清風拂過樹梢,澤生看了眼答完這話,依舊稀鬆平常吃著糕點的人,不免想起那場海嘯來臨之前,他也曾在這山裡見著遙遠的天邊有什麼正捲著風雲而來。那漂泊在天地之間、虛無得像隨時能消失的存在,現在就看似好端端地在身邊。
而當時所謂的救命之藥,現在還有用嗎?
「那……你把我當成藥不行嗎?這樣至少降低些不適,清醒的時間也多一些。」他望著水面,沉默良久才開口。
澤生抬起手,順手替對方撥去嘴邊的糕點碎屑,低聲說著:「你既沒有意願,那便讓我多待在你身邊吧。」
「你、你又在胡說什麼……」白蛇撇頭弱弱地辯駁了一聲。
澤生明明只是在說著像照顧病患的話,是為了自己的健康著想,可也許是嗓音、也許是認真的神情與肢體動作,不知怎的,他驀地覺得這話聽來有些格外地……曖昧。
——不對,亂想什麼?
「我的病已經好了,就是偶爾犯睏而已……」
「說謊。」澤生望著他頭上那對殘破的角,又垂下眼睫,深藍色的雙眼帶著幽微的心思,以及些許的落寞,「你在這裡,我怎麼可能不管?」
澤生這一串的言行舉止把他腦袋堵得有點空白。
「……你、你也不能替我送一輩子的藥。」
怎麼回事?這以前聽來必會讓他當作撒嬌的話語,怎麼現在突然有點令人害臊?
「咳咳、為何不行?」澤生又輕咳了兩聲,「我說過我不會丟下你的,自當負起這份責任。」
「哎、好好好,你說了算。」他搖搖頭,試著撇去自己異樣的感受。
都怪藺攸那天解釋胸前那道傷口的事,對,都怪那頭暴力鹿,他幹嘛解釋?
這些日子以來,他偶爾會察覺到某些……他自己也說不上的事情,但他仍下意識將那些歸做撒嬌的表現,不過是澤生現在長大了點,所以一時間不太適應而已,沒錯,就是這樣的。
說到底,這不就是彆扭地表現出想要他陪嗎?看澤生那一副大有要長此以往的認真模樣,他無奈地笑了笑,不說還以為是在給哪家姑娘提親呢。
「可你總有自己的工作與生活要過吧?這樣,日後你成家立業,我定會記得經常到你家蹭飯的,攸這兒的伙食實在勉勉強強。」
這孩子的執著真是讓他有些難以招架……,可這或許能解釋為長久以來獨自一人的寂寞所致,說到底也是自己種下的因,總得心甘情願地承受。
澤生一股憋屈的氣要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反倒引起他又多咳了好幾聲。
白蛇見狀,覺得這樣持續下去總不是個法子,歛眸想了想,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別逞強了,我替你診脈看看好嗎?」
他伸出掌心,微微一笑,倒是不自覺流露了幾許過去曾有的翩然從容:「說回正題,治病嘛,我元神做不了的事,來看看我本人能做到多少,如何?」
見澤生有些猶豫,他刻意做出苦惱的模樣:「雖說在下確實有十幾年沒碰這方面的事,技術上的確是沒能與時俱進……」
「不是這樣。」澤生自然並非質疑對方,那甚至是他最初追尋的緣由,「只是……」
「只是什麼?」
「你早有這些醫術可用,何必總把傷或毒攬到自己身上化解?」澤生半推半就地伸出自己的左手,這對自己而言不是疑問,更像是替對方感到不忍。
「有更好更快的處理方法,為何不用?」他漫不經心地勾勾唇角反問,似乎也不是很意外總有一日會被問到這件事,「再說了,我也會斟酌情況,總之沒那麼容易死的。」
「可你也會感到疼痛跟難受。」
「又不是誰我都這麼做,哈,不說這些了。」他不想讓澤生陷入無謂的自責裡,於是快速帶過這個話題。
他輕輕拉過澤生的手,稍微翻看了對方的手心手背,故意清清嗓子,調笑了兩句:「手不太白淨、也有薄繭及細痕,甚至有淺淡的藥香,看來您十分勤於工作呢。這位客人是在藥材行或相關行業工作的?」
「嗯。」澤生配合著他的問診,知道對方刻意,算是有些無奈地被逗笑。
「這個……骨節分明,確實是成年男子的手啊。」知道澤生似乎挺在意自己老是被當孩子,他多補了兩句,接著盤腿而坐,將澤生的手擺在自己膝上權作脈枕,搭上兩指,沉默而專注地診著脈。
過了片刻,他稍稍抬起雙指,卻有些不解地笑道:「你……很緊張嗎?」
「沒有。」澤生學著藺攸那樣漠然的應答,企圖掩蓋什麼。
觸碰也不是第一回了,他仍盡力克制著心底的激動。
他不確定對方知不知道,但看那人的樣子,自己終究是開不了口……,那另一個還回元神碎片的方法,就像他當初做的那樣,儘管他當時完全不是抱持要取元神的心思。
「你胸有積鬱,可是有些煩惱的心事?應該還有些失眠的狀況……」他摩娑著下頷思考,「的確是因為久咳與睡眠的緣故有些氣虛,但這與外顯的程度顯然不成比例。」
「咳咳——」澤生未及回答,只覺得喉頭又輕微搔癢,而這次的咳聲裡多出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一片細小雪白的花瓣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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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生難得地有點茫然與困惑的神情,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卻見那人先是愣了一瞬,接著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啊,是這樣啊……」他邊思索邊喃喃自語著,「唔……這該說是好解吧?不,倒也未必……,還是有些變數呢。」
澤生總覺得等等那人要說的話會令人氣結,卻仍舊把定心思,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症狀我許久之前在古籍上看過,一直以為只是傳說中的事,沒想到會親眼見到。」他微微蹙眉,嚴肅地解釋著,「咳症在許多病症初期都有,原是不易分辨的,可從你脈象的狀況,又再見到花瓣,幾乎可說是有九成五的把握……是種名為『花吐』的特殊病症。」
「花吐?」澤生拾起自己咳出的那片細小花瓣,想著這倒是實在的名字。
「古籍上紀錄不多,似乎都還有幾種不同的版本,但仍然都有導向某些共通點……」他頓了頓,似是陷入思考,「患者從初期的咳嗽,依序會咳出花瓣到完整的花朵,依情況病程短則七日,長則三月,基本上藥石罔效,惟一法可解。」
「這要怎麼治?」澤生仔細地看著手裡的花瓣,順著他的話問,可心裡老早當作自己命不久矣。
原來如此,那夢若是真切,倒也不算太差的死法。
可是每當他上山來一回,就又矛盾地希望自己能再多活幾日、多看那人幾眼。
「心悅之人一吻。」他十分認真地看著澤生,「這件事拖延不得,你告訴我,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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