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維持著休憩的姿勢,打算在等待的過程裡稍稍淺眠一陣。
雖說他原本並沒有打算讓澤生再靠近……,但結界能維持幾個時辰是沒有問題的,況且他完全不擔心那條所謂的「蛇妖」能帶來任何傷害。
確認這個距離澤生不會發現,青年幾不可聞地舒了口氣,他實在太疲倦,先前傷口的確已經癒合,可這並不表示他狀況良好。
以這個模樣出現、施點法提供澤生衣著食物,如他自己所言,小事,其實真不算困難,只不過在二度元氣大傷、也不思索治療沉痾痼疾的前提下,確實更容易消耗他為數不多的體力。
這種消極的樣子,大概會被那個人爆打一頓也說不定吧。
先前睡三日或三月於他並無差別,畢竟可以的話他能睡上幾十年……,可現在他得盡量撐起十二萬分精神,至少得在這些事結束之前,至少……
他身子有些瀕臨散架似的,只想恍惚放鬆下意識……。他單手支頤,頭微微偏著左側斜倚的樣子,與方才的假寐並無不同,倒是他慢晃晃真打起盹來……,就稍微、稍微睡一下……
澤生身上的毒花了比他預想更長的時間才排除,那些人到底在想什麼,連對一個孩子也下如此重手……,不過反正處理好了,這方法也不會讓澤生落下病根,但發生在自己蛻皮期間,要處理的確惱人。
不遠處澤生還在試著與蛇影對話,這父子倆怎麼一樣在這種東西上偏執,沒別的事做嗎?真不知道該說是追根究底或鑽牛角尖……。算了,便放著讓他去吧……,朦朧間,青年似乎是發出了一聲無奈至極的喟嘆。
「這下可好,真的在顧孩子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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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了許久未果的澤生有些挫敗,乾脆屈膝而坐,和那條白海蛇乾瞪著眼對看。這實在不能怪他專注在這件事上,畢竟這偌大岩洞裡除了兩人一蛇,也再無它物,如果有幾本書,興許他尚能用以翻閱打發時間,但可惜此處什麼也沒有。
澤生靜默,回想著他看過的書。
某個被稱為「夜瑾」的草藥,質地溫和,枝葉色澤呈墨綠帶灰,據說過去長年生長在山林深處的夾縫,原本只是普通的少見植物,細微渺小、壽命約莫一至兩年,至多不過兩年半。
但如能在活過一年後,將夜瑾移至涼爽他處,刻意引導陽光,每日曬六個小時,持續半年,待開花結果、去除果實後,再將花瓣連同枝葉處理成乾燥磨碎的樣子,便能成為極佳的藥引。如果純粹服用少量,對於肺疾或胸悶也能有簡易的改善。
書上說隨著環境變化,那已經是絕跡的植物了,而後來針對相關疾病,也早有了更便利、有效的其它草藥或治療方向,這並不是什麼絕症的唯一解方。
他並未真正見過夜瑾,卻在這種時候不意想起了它,大概是因為那是他第一個認識的藥用植物,而它的花朵雪白又細小,對比它生長的環境,是有點反常的。書上的圖是用畫的,那花朵似乎很蓬鬆柔軟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愛。
沒見過傳說中的植物不要緊,澤生還是因此想出了些頭緒。
若是長久處在一個僵持不變的狀態下,就必須要由外在環境或內在想法主動做出調整,否則這個「不變」是能夠維持恆常穩定的。
正如同他與爸爸離開了原本的地方、正如同他也離開了後來的這個村子,他原來是習慣逃避的,而眾人不過是默認了這種不起衝突的方式叫做成熟。不被接受的存在需要離去,否則就得深埋在群體之中,穩定、沉寂、終至消散。
他雖然記得某些時刻自己的行為不只如此,但實際究竟做了什麼,記憶卻不甚清晰,不過依照自己深根般乖順的習慣,大概也就是跑遠了點去看花鳥蟲獸而已,他不禁扁了扁嘴。
真正聽話孩子的困擾是,他們偶爾也想做點什麼來表示自己並非百依百順,但通常他們想出的法子都怎麼不驚天動地。
澤生嘆了口氣,也許如死過一次般的體驗能讓人的想法有了變化,可他仍然不是因此性情大變的人。
他回頭看了青年,後者安靜地倚石而坐,因為雙眼的白紗,他看不見青年的神色,但從對方並未對自己的動作有所回應來看,恐怕是疲倦地睡去了。
——神也無法,或說不知願不願意,時刻看顧著我的吧?
青年問過他日後有什麼打算,其實他自己也迴避了這個回答。就在不久前的那晚,他或許還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與方向,如今那意念不算完全煙消雲散,甚至帶來新的迷惘與困頓,因此他想要知道青年未完成的事。
青年很清楚自己要走的每一步嗎?甚至在曾經想要放棄的過程裡,他的步伐猶然能如此堅定。
澤生或許需要一個引導,在他變得無所適從之時。他想,可能是他暗自認定著青年便是爸爸提過的神,而對方也總是對他溫和包容,才讓他興起了某些錯覺或依賴感吧。
澤生拍拍臉頰,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不是才想要嘗試知道真相嗎?
他都已經來到這裡了,總得要做出一些改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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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邊試著細想那股奇特的感覺是什麼,邊觀察四周。土黃與深褐的岩塊色澤、地面的觸感、內部充盈的空氣、他曾經倒下的位置,現在都能靠近細看。
爸爸曾經有多少次在這裡參與著和蛇妖的「搏鬥」呢?
現在他知道為什麼爸爸對於「採礦」的內容總是諱莫如深,也不太像其他「英雄」那樣坦然接受眾人的仰慕與崇拜。那顆光球大概是蛇的心臟,而從報酬的程度來看,過去在王大哥之前做著這個挖心工作的,應該就是爸爸了。
他起身動動身子,順著界線的延伸來回走了幾趟,直至水窟的範圍。
界線並不越過水窟,因此他碰不到水,水面偶爾順著上方洞口傳進的風泛起淺淺漣漪,可那應該是活水窟,連通著外面的海水,只是大型活體——比如那白海蛇——無法自由通過。
他歛起澄澈的藍瞳,總算想通某個癥結點:太乾淨了。
也許正如青年初見所言,他身體好全之後,便會將這岩洞裡的濕氣、血氣與混沌等晦澀的氣息去除,因此細雨所帶來的淺薄水霧透著絲絲沁涼清新的感覺、岩壁上的皮渣或碎屑也打理得一塵不染。
而那時血跡斑斑的景象也不復得見,他連任何一塊乾涸的血漬也沒看到。
但僅僅是因為過於乾淨整潔,便讓他產生不協調的感覺嗎?
不,那層異樣感並不只源於環境,而是來自白海蛇。他回想自己進到岩洞時,注意力根本尚未放到周遭環境上,因此那股感受應是來自這條蛇。
他看了不遠處的白海蛇,證實了剛才的想法——沒錯,蛇的身上也同樣太乾淨了,他原來並沒有發現這個巨大的盲點,只想著恢復便是完好,可明明該有舊傷,是連村長一行人都必須先剔除的、牠身上有著結痂的之類的傷口。
這看來就像……造出一個牠原始該有的模樣。
不……,但又似乎不只如此。
澤生想了想,在地上找了一陣子,拾起幾塊大小適當的岩塊,在手中輕輕拋擲、感受重量。他回頭撇了眼青年,又望向手中的岩塊。
深呼吸一口氣之後,他控制著力道將其中一塊扔向水窟。
「噗通——」小岩塊落入水窟中,激起一點水花、發出在這靜謐空間裡被放大好幾倍的聲音,澤生僵立著身子,可等了片刻,卻沒有其它事情發生。
於是他又取出另外一塊,拋了出去。
「喀啦——」岩塊落在水窟之外,但離白蛇近了些。
他再取出了另一塊,準備離手——
「怎麼啦,開始覺得無聊了嗎?」
熟悉的嗓音從右後方傳來,聽距離能知道那人站得不遠。
他是什麼時候……
「啊……只是忽然想起打水漂的事。」不過澤生沒有回頭,也沒有嚇得將手裡的岩塊落到地上,「您知道水漂嗎?小孩子們會玩的,不過我住的地方附近沒有水池能讓我試試。」他有些落寞地說著。
「不是小孩子也能玩的啊。」青年走到他身旁,澤生便順手捧起手裡的岩塊,對方便隨意挑了一個斜擲了出去,岩塊彈了好幾聲才落進水裡。
「唔,只有這樣啊,果然還是得用扁平些的呢。」青年看來不是很滿意這個成果,但也沒有要繼續的樣子,「你在這裡多玩一會兒,我等等就回來,看看你最多能打幾下。」青年用方才沒碰岩塊的手輕輕拍了拍澤生的頭,再順道化了一地小而扁的岩塊給他。
「您剛才說……牠不會回答我,是什麼意思呢?」澤生低頭看著堆成小山的岩塊默默開口,卻沒有對著青年的背影追問要去哪裡。他說他會回來的。
原來有聽見啊。青年想著,雖然自己也沒有打算隱瞞就是,不過……。
「唔,因為你們語言不通啊。」他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繼續往向外的通道走,那是與他們進來時不同的道路。
「而且……牠現在正在睡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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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與先前並無二致的語氣,澤生百無聊賴地又回去打了幾個水漂,待那人的腳步聲遠去後,他才小心翼翼地去探了他看見的、能到達的兩個通道口,果然都被結界封住了。
「這又是……」他沉思著,手中的岩塊在片刻後擲向了一個新的路線,而該說是意外又不意外地,被彈開了。
——毫無反應的白蛇,身邊顯現出另道結界,散著深沉而隱晦的墨色。
如同每次村裡英雄們出發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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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沒想過,為什麼我們不必防著外村的人進礦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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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澤生來回於水窟時,他便已經醒了,只是維持閉目養神的樣子。要說是淺眠也不完全錯,但正確來說,是他感知到有人踏進了這個「領域」。
「唉,明明都讓他們繞道而行啦。」青年嘆了口氣,覺得腦袋有些隱隱作疼。若是平日他便作罷,可現下不處理倒是太過危險。
他雖然身子有恙,卻踏著不拖泥帶水的步伐,彎彎繞繞,便在林間接壤海岸與山口的某個小道堵上來人。
「咳咳、幾位大哥這是又迷了路嗎?」他立身幾人面前,藉著雨勢模糊視線,讓距離彷彿似近似遠,「我懂,這裡實在有些難尋出路。」
三名虎背熊腰、身形魁梧的大漢,揹著滿身行囊,露出不善眼色。
「你!你是昨天的!」其中一人滿臉鬍渣,粗聲粗氣指著青年,略有驚訝又帶有憤怒,「你給我們指的是什麼路!離那礦山越來越遠,是存心想耍我們嗎?」
「我指的是安全的路啊,幾位大哥難道不曉得嗎?這附近有著可怕殘暴的妖怪啊,自然是離這裡越遠越好了?」
他話雖說得輕巧,卻讓人覺得自四面八方爬梳而來,再加以身形搖晃幽然,雨中看來,倒似鬼魅。
另外一人臉上橫肉劃著刀疤,選擇忽視背脊竄起的涼意,以聲壯膽:「你又是什麼東西!別以為鬼鬼祟祟就能嚇唬我們,告訴你,我們就是衝著那妖怪而來!管他什麼山妖海妖,要是他不擋著礦山的路,我們還能饒他一命!」
「我們可是什麼燒殺擄掠的事都幹過,你想保命——就滾一邊去!」
為首的那人相較之下則有行動力許多,說話之餘更以粗壯的手臂擲出一把大斧頭,就砸在他左側那棵大樹幹上。
「是這樣啊。」他還是非常疲憊,只覺得有些無奈與一絲煩燥,取下了眼上覆蓋的白紗,身形也起了變化,「那就沒辦法了。」
「啊、妖、妖怪啊——」「呃啊——」
他們的聲音,在雨中顯得微不足道。
也興許是他們沒有太多呼救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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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三個有些變形的軀體被踢落海中,不若打水漂,只化成一道聲響而已。
青年佇立在離小道最近的海岸,雨仍在下,淋得他渾身濕透。
好累,沒有元神真的差很多。他邊想邊抹了把臉,卻沒有馬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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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啵啵啵……」
過了一會兒,岸邊多了一名身形佝僂的老者,已是挺不直的背脊,還要向青年彎下身去,讓後者給擋了。
「我說了別做這種事。」青年疲倦地開口,「你們分一分吧,我沒胃口。」
「大人,您這樣太勉強了,多少要吃點東西啊。」老者滄桑的聲音滿是憂心,「這種事情交代我們處理就好,何必您親自……」
「你們怎麼處理?每個像彈塗魚那樣跳上岸甩他們兩下尾巴嗎?」他無奈地笑道,「沒事,就是距離近了點,我看了煩燥,就當活動身子。」
「但您前些日子又救了那個人類幼崽,還是在那之後……,」老者有些急迫地說著,「我們可是沒能力治療大人您的傷啊,如果您自己不留意愛惜,我們該如——」
「哎,昌老你真的好囉嗦。」他悶悶地打斷,「小心吞了你喔。」
老者愣了一愣,接著卻像個精神抖擻的軍人般宣示:「如果能奉獻給大人飽食一頓,那是老朽無上光榮!」臉上還帶著感動的神情。
「……算了,用這個想逗你玩是我的錯。」青年按了按太陽穴,也懶得再反駁不要叫他「大人」這件事,「今日怎麼是你來?三個大漢啊,很重的。」
「阿青老婆剛生,我讓他好好在家顧著。」老者笑答,「大人不必擔心,他把手下都交代好了,都在下面幫忙運了。」
「這樣啊,那就好。」他低頭想了想,手才舉了一半老者就跪倒在地。
「大人請別這樣,阿青他受不起,我們也受不起的。」
「……唉,好吧。」不過就是塊鱗片做為賀禮,這也不行。
看了青年略有失落的樣子,老者有些猶豫,不過還是怯怯開了口:「那個……,您若不嫌棄,能給下面的孩子們看一眼,就是我們最大的珍寶與祝福了。」
「你太誇張了,再說我這模樣……」他緩緩向前走了兩步,微微仰頭向著天空,很輕地嘆了口氣,「總之……,不要再用那種難為情的用詞了。」
下方便是各種尖銳礁石,即使沒有狂風暴雨的日子,都能拍起驚濤駭浪。
原先束起的雪髮早在剛才處理那些傢伙時鬆開,現在只是披散在胸前與身後,還沾了不少泥濘,顯得滿身濕漉的他又更加狼狽。
灰暗的雲色仍舊不停降著細雨,雨水落進他已褪為琥珀色的眸子,眼一眨便墜下。
「不過,如今也只有你們像瘋子一樣護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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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朝下方微笑,還舉起手輕柔地揮了揮。
天地間忽然闃靜無聲,如萬籟俱寂。
而幾秒鐘後,水面瞬間翻起沸騰般的泡沫,並湧起搶食似的拍打聲,幾十隻魚蝦過於興奮,不小心跳上礁石,幸好很快又被浪潮捲回海中,沒丟了性命。
「大家都很有活力啊……,咳咳、這樣很好。」他露出欣慰的模樣,只是沒忍住又咳了兩聲。
「皆是因為見到了您才受到的鼓舞啊。」老者幾乎要涕泗縱橫,「若不是您犧牲了自己受苦,早就要被人類獵捕殆盡的各族,又怎有機會能夠喘息、得以繁衍後代呢?」
「都說了那只是個誤會。」
「可對我們而言,那影響是貨真價實的,各族上下對您的感激並非言語可以形容,只希望您要保重自己的身……」
「昌老,說實話,你我都明白那只是個無心之舉,並非我本意。非親非故的,認真說來,我可還算是你們的掠食者呢。」青年抬手阻止了老者繼續要說下去的話,「但這些時日有你們相伴,我很感謝,因此見各族都恢復生機,也能夠發自心裡替你們覺得高興。」
「大人!」老者瞪大了雙眼,滿是風霜的面容上顯出驚慌。他隱隱就覺得今日的青年不太相同,連見了歡欣鼓舞的魚蝦們都少了幾分調笑的心情。
「不是現在……,但也不會太久吧。」他說,「我多數時間都在沉眠裡逃避,現在也算是到了要面對的時候。」
「大人……」老者不知該怎麼回話,各族已經恢復至一定數量,後續要自立自強應不是問題。若要他留下,無疑是讓他再持續受苦,可看他的神情,絕對不是忽然找回了什麼想要脫離此處的意志——若是這樣,魚蝦們大概會義無反顧、奮力以自身列隊夾道開出一條抵抗水流的路、歡送他離開吧。
那麼,大概只有一個原因了。
「莫非您先前救的那個孩子是……」
「是,那便是故人之子。」青年回答,而彷彿同時感覺到什麼,他轉頭看往岩洞的方向,又低低淺笑了陣,「是敏銳又聰慧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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