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這點隨著年歲增長便越發清晰，然而有時昂寇仍然覺得，凋花再開的下一個時節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他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他不會是最幸運的，自然也不是最不幸的。處在這個絕對稱不上高貴、但又有點威勢的位置，以自己的出身而言應該感激涕零了。他沒有野心，對於往上爬毫無興致，或著說根本也沒有這種機會，只是，有時會對這樣日復一日的輪轉感到疲倦，在風中搖曳晃盪的微弱光火，還能堅持多久呢。
那麼，這個少年的到來，是替他的生活注入活泉，還是攪起一池泥濘？
在初夜之後，少年又來了幾次，還在大白天就造訪。聽到童子通報帝宰爾少爺到來的時候昂寇很是驚訝，委婉告訴對方自己沒辦法隨時提供服務。
「不是的，」帝宰爾看起來有些無措，僵白的手指抓住衣角，像個害怕犯錯的孩子。「我不是為了那個，你的身體需要好好休息。我只是想待在你身邊，靜靜的看著也好，可以嗎？」
聽到這個要求，昂寇有些意外的挑眉，腦裡轉了一下捕部下令的可能性，套情報？交給一個十七歲的孩子未免太過荒唐，還是覺得自己會心軟？
不覺得自己在捕部心中評價會如此善良的昂寇，還是讓少年登堂入室。當然，他不會讓帝宰爾看各種名目與帳簿，有人上門洽談的時候也不可能讓少年跟著，然而帝宰爾沒有任何怨言，靜靜的，像是要融入空氣裡似的，用眼眸做著無聲的關注。
有時候事情處理到一個段落，昂寇會跟帝宰爾聊聊天，茶屋屋主不是保母，他只想透過對話試圖挖出一點內幕。昂寇不曉得帝宰爾有沒有察覺，對方只是彷彿找到一個聽者而感到開心般，臉龐染上點點暖意。
他說著自己的過往，出身名門，優秀的哥哥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平庸如他受到父親的忽略似乎也理所當然，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哥哥也在能力所及之處盡量給予幫助，何況母親對他的關注比對哥哥的還要多。
「只是，她的眼神穿過我，看到了另一個人。『你讓爸爸又回來了呢，帝宰爾。』我知道她只是想透過我引起父親的注意，畢竟父親除了工作與栽培哥哥外似乎對其他事都沒有興趣呢。可惜，我不像哥哥那般優異，母親對我的期望，並沒有實現。」
少年的神色恬靜，看起來像是對過往徹底放下而毫不在乎，昂寇一時片刻不知該如何回應，身體有些僵硬，如滴下淚珠的凝蠟冷脆。
「我可以問問叔叔怎麼來到茶屋的嗎？」
關係的拉近總在不知不覺間，像是淡雅的花香，一開始渾然不覺，轉眼間已充盈鼻尖，更遲鈍一點的人甚至到這個地步可能都毫無所覺。昂寇一個操縱陰子販賣情感與肉體的茶屋屋主，怎麼可能感受不到，可他還是讓這個孩子一點點靠近，躺在他的大腿上，睜著瑩亮的眼眸問著。
斟酌了片刻，想想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昂寇一邊梳理著少年纖柔的金髮，娓娓道來：「我的母親是個遊女，她意外懷孕了，照理來說，遊女的孩子都會被打掉，可是當時的屋主卻決定讓我母親生下來，並成為了我的養父。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但大概在我一歲左右就過世了，我耗費掉她太多力氣。」
帝宰爾愣愣地望著，模樣癡傻的引人發噱，可惜此刻昂寇沒有嘴角上揚的力氣。這也不是多撕心裂肺的過往，他本身也無能為力，只是還是不免一次又一次的想著，他的誕生是福是禍。然而天自有定數，微渺的人類無足插手，既然他就這樣活到了現在，沉溺於過往也於事無補。
偶爾緬懷、也無傷大雅吧？
「這件事帶給父親不小的打擊吧，我也是長大後才聽說，他逐漸收起原本茶屋的生意，轉型為陰間茶屋。安置原本的遊女、尋找新進的陰子……轉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父親毅然決然的做了。」
要忍受多少耳語，淪為多少人口中的笑柄，昂寇無法想像，卻覺得如果是那個男人的話完全可以理解，堅強的能夠獨自照顧一個剛足歲的孩子，卻又懦弱到不想再面對同樣的情境。他不認為母親是唯一不小心有孕的遊女，父親對她的感情可見一斑，否則也不會撫養沒有血緣關係的自己長大。
昂寇，可以跟他們打好關係，但千萬不要陷得太深。父親的叮嚀言猶在耳，苦澀的笑意流入過往的沉重雲煙，以自身慘痛經驗換來的箴言，昂寇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會遵守。
就算出現了一點變數也一樣。
「他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帝宰爾用力閉了閉眼，聲音像是裹上一層煙霧沉悶。
「是的……溫柔到令人無語。」
傾盆大雨的深夜，潮濕的雨氣讓空氣份外黏膩，凝重的灌入了和室裡。父親佝僂著背，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語氣是難以承受的絕望。「對不起，昂寇，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父親。相較於父親的悲痛，昂寇維持一貫的面無表情，輕輕握住了對方的手，比自己的更為冰冷。「我沒關係的，父親。」
聽到大人談話的當下，他當然也曾腦袋一片空白過，直到聽完整段對話，父親近乎哀求的低姿態也沒能挽回殘酷的定局，對方買下他不為姿色（誰會想要一個枯瘦又毫不討喜的死人臉），他只是權力壓制中的犧牲，服從的象徵。
啊啊，那個男人也是呢。當昂寇寬衣解帶，露出少年未臻成熟的軀體，他看著坐在自己面前，一壺一壺灌著酒的男人，沉藍的眼眸透出鏡面碎裂的紋路。
不需要埋怨上天對自己不公，不需要怨懟自己無力反抗命運，如果生來如此，就為了自己所愛繼續活下去吧。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XID6Wxj9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