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沙武被突如其來之聲所驚醒,從萬般思緒大海中鑽回現實,頭上斗大的汗珠慢慢滴到衣衫上,一整個人濕透了,他驚懼的反應完全活現了他那外在表面平凡嚮導的角色。
「對不起!」阮雅玉半帶歉意地說:「我站在這良久也見你沒甚反應,擔心你是否安好吧,沒想到把你嚇壞了!」
沙武自習武以來,對周遭環境變化異常敏銳,莫說有人接近,就連榭葉落下這種大自然的細微動作也逃不了他的觸角。阮雅玉雖說是有武學修為之輩,卻不可能這樣接近而毫不察覺。觀乎身體狀況而言,定是剛才入定時雜念叢生,以至瀕臨走火入魔邊緣,若非阮雅玉及時喚醒,恐怕便了此一生!
沙武全身乏力,勉強欲爬起身來,雙腳一時提不起勁,又倒趺坐地上,狼狽非常。阮雅玉見狀忙上前把他參扶起來,一同走出廚房,頹坐於內堂凳子上。沙武一身男兒氣息,加上盡濕衣裳下若隱若現的橫練肌肉,那火熱的貼身體溫展現的男兒氣息,令她心內一陣突如其來的狂跳,兩頰泛起如同酒後的微溫,這是她首次對剛相識異性所牽動的感覺。若非沙武現在處於這個狀態,必能捕捉到這種少女情懷,畢竟他是極受異性歡迎的出色男子,當然這刻的他無福消受,暗自運動一息真氣鎖定心神,本痛苦得緊閉的雙目徐徐打開,昏暗的火燈下阮雅玉一副擔心萬狀的芳容正熱切地等待著自己的反應。
「謝謝阮姑娘,我已無大礙。」沙武以微弱沙啞之聱續道:「可能昨天感染風寒睡得不好,剛想到廚房煎一服藥,怎料軟倒在地,多有失禮冒犯,敬請見諒。」
沙武順手拈來的一個藉口,誰會夜半無人時服藥?不理阮雅玉信與不信,自己便又閉上眼睛調息內亂之氣。不消半柱香時間,沙武已回復過來,放眼張望,黑暗依然充滿著整個空間。左眼角捕捉到一暗一明的閃閃火光,一個高挑健美的背影正在廚房裡忙著,在微弱光影下,美妙身形如風舞動,婀娜多姿,看得沙武如痴如醉,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煎藥的淡淡苦澀味從廚房飄過來,不問可知是阮雅玉為沙武的健康忙碌著。沙武自小便非常獨立,不用父母多加照顧,也記不起父母是以何為生,只知他們多早出晚歸,他也習慣了照顧自己的責任,生病了便為自己煎藥,這是多麼自然的事。父母雖不常陪伴,卻是對沙武萬般愛護,雖然共處時間短暫,沙武依然記起自己生病時陪伴在側的母親,多獨立的他也不其然心生依賴。這是對至親以及家庭的愛所產生的依附感,不知多少寒暑沒有了被照顧的經驗,這片空間裡彷彿只有他們二人。方才貼身的回憶隨著漸濃的藥味慢慢昇華,溫香軟玉,泛起家的味道,既溫暖又甜蜜。
阮雅玉若有所覺,回頭望向沙武關切地說:「好點了沒有?剛煎好藥,吃了再睡一覺吧。」沙武謝過阮雅玉後貪婪地大口大口喝光了苦口良藥,雖並非有何病痛,吃的也不是靈丹妙藥,但吃過藥後有種難以言喻的舒暢,相信單是當中那份心意,已足教人心脫胎換骨,多少英雄豪傑也求之不得矣!阮雅玉接過滴水不剩的大碗,下達命令般語氣道:「藥到病除,快快好好休養,你是帶領我們遊山玩水的嚮導,我可不想劍祭之前也悶在此間吧!」
五月廿八
休息了整整一天,沙武已如往昔,不僅身體狀態,就連精神也有提升,從回以前那物我兩忘入定靈修的層次,頓覺從陰霾中逃脫,感覺有如再世為人。不知是從走火入魔大難不死後對生命的體悟,還是那服如仙似幻的靈丸妙藥發揮著神奇功效,今天的他,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明白到沉淪過去幾天所發生的意外,盡皆不能逆轉,暗自決定待劍祭完結後便離開古煤鎮。他深信六老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無縱,總覺得韃魔的出現與六老的失蹤有著千絲萬褸的關係,自己必須要盡自己能力去找尋這個人生唯一的依靠。
望著鏡中那滿面于思的憔悴面容,那頭亂得有如雜草的髮絲,幾近認不出自己熟識的面孔。一番梳洗後那開朗自信的沙武踏出房門,下層內堂的人聲鼎沸湧進上層走廊,離劍祭尚有四天,今天便是玄兵日,來自各地的鑄劍好手將帶同他們得意之作,置於大祭台上一字排開的兵器架上,給各地英雄好漢觀摩,乃是劍祭盛典中最觸目的一環。
參觀者多是武林中各門派的代表好手,夾雜著買賣兵器的商家,亦有小眾城中巨富收藏家,一時之間街上擠得水洩不通,人群分列大街兩旁,堆滿了大小商鋪門前。沙武沿梯而下,這種場面已是見慣不怪,只是今年比以往還要人多,主要通道附近亦見士兵來回巡視,有別於以往那種輕鬆。沙武步出風臨居大門,剛到已時,一陣哄動之聲始起彼落,但見台上鑄劍師魚貫進場,一下子把人群的情緒帶到最高點。台上出現了十數人影,沙武認得當中的一半,他們幾乎每年劍祭均會現身,為的是想靠手中刀劍一舉成名,令他們能擠身頂級鑄劍大師之列,升價百倍。沙武對他們沒甚興趣,這班自命不凡的鑄劍師實力有限,有些根本由始至終都只得一刀一劍,或加以修飾略作改良,明年又是這般模樣,對兵器不甚了了。有些則比較偏執,對兵器有一份熱衷的執著,堅持每年打造一件新品,可是曠世神兵有如絕世武學,豈是一年半載工夫所能練就,因此通通難登大雅。
反倒是兩個新面孔更能吸引沙武目光,一個身形肥胖,蓄著短髮的青年,臉上掛著親切笑容,有如笑佛般模樣,給人一種安靜祥和之感,很難想像跟刀劍這類殺人兇器扯上半點關係,違和感覺令到這位鑄劍師當下成為附近圍觀者討論的中心。另一位年約五十的中年,一身藏族裝束,精光的大頭顱,沉屈的眼神帶著與年齡不相乎的清澈,綱練的外表給人一種絕不簡單的感覺。高高在上,獨坐於萬風樓頂層俯視祭台的趙木宏亦為此人動容,他是與鑄劍宗匠杜化興齊名的司伯滔。當年有感杜化興離開中土深入域外尋找上乘烏金後,頓覺中土已沒有能與之匹敵的大師,窮盡半生心力的鑄劍工作缺乏競爭之心,已不存意義,毅然神隱於西藏地區。
趙木宏數年前奉旨尋找此人,以求創建神兵匹敵將邪,卻最終遍尋不獲,無功而回,今日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場內一眾老江湖當然也認出司伯滔,紛紛討論起來,當中更見有識之士如數家珍地逐一回數他的出色作品。台上的其他鑄劍師對他當然也並不陌生,紛紛露出既驚訝又失望的表情,驚訝是因爲深潛日久的大師重現於世,失望的當然是自愧不如,令他們即將淪為今年劍祭的陪襯品,仿佛台上只有司伯滔一人。劍未出鞘,卻引來後排者爭相排眾而上,希望以最接近的距離一睹這鑄劍大師的一人一劍,場面一時間變得混亂非常。趙木宏立即下令一早混入人潮中的衛兵行動,不消一盞茶的時間築成了幾起的人鏈,阻隔著那向前洶湧的人潮,趙木宏一是怕造成意外,二是怕有人乘虛奪劍,雖未知台上兵器的底蘊,卻是不能存在半點差池,否則這建功之良機,便成為帶罪之殘軀。趙木宏是非常精明老練之輩,處事心思細密以策萬全,已經不知道多多少少欲除之而後快的對手找不到半絲進迫的缺口,徒呼耐何。
姍姍來遲的何守君此刻才慢慢步上台階,主持這場萬眾期待的玄兵典禮。何守君一臉嚴肅道:「今年劍祭,正值多事之秋,韃魔東來犯境,令人心惶惶,尤幸風帥為我鎮死戰抵擋,殺退敵軍,否則必然生靈塗炭,死傷枕藉矣!」說畢便帶頭鼓掌,帶起了鎮上雷動的掌聲。何守君明顯是因勢利導之徒,欲藉此番歌頌得到趙木宏的嘗識而取得各種好處。當然,若非趙木宏引出敵兵死戰,今天的玄兵之日很可能便是鎮民授首之時,想也心寒。何守君伸出肥大的手示意,掌聲慢慢停止,代表正式進入玄兵日的高潮。何守君慢慢退場,相反台上鑄劍師們各領神兵走到台的前端,準備顯露各自的精彩。今年參加者有十三人,由左而右分先後亮劍。各人前方均預先分配了木頭竹枝等堅硬之物,以作試劍之用,亦可為自己另備素材,以顯神兵大能。一時間漫天刀光劍影,以最快的速度把台上試劍物品解體成零零碎碎,人性本身也充滿破壞感,因此台下的歡呼之聲沒有一刻止息過,伴隨著台上的節奏瘋狂地奏鳴配合,整個古煤鎮浸淫在盛典的狂熱體溫中昇華,將氣氛趨向前所未有的高點。熾熱燃燒的浪濤卻被一人倏然而止,正是台上那司伯滔,隨著前方八人先後亮劍,此刻便是他當主角之時。台下一反剛才的那份失控,換上了屏息靜氣的無聲鴉雀,只聞微弱的呼吸聲和吞咽聲,大家也仿佛要見證一把絕世神兵誕生般嚴肅。
劍鞘以深棕皮革包裹,配以騰龍雕繪圖案,感覺別樹一格出類拔萃,與其他金屬一類劍鞘迴異。司伯滔全神貫注於刀身,面對著眼前這經年打鑄的兵器,眼中露出無限的憐惜,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淒美感。這不是人刀所應產生的共鳴,傾盡畢生修為打造的神兵,理應能激發出強大的人生鬥志,催迫出持刀者無限潛力的工具。暴喝一聲,司伯滔已不復再停留於剛才的那份柔弱,雙眼精光一現,左手一抄刀柄把刀電閃拔出,刀,出鞘寂靜無聲,連除斜劈直立於前方的木柱,渾然沒有半點碰撞之聲。刀身𣊬間已回到皮革刀鞘內,整個動作渾然天成,沒有半點多餘動作,木柱這刻卻才反應過來,被劈過的切口處隱隱的啪啪作響,上半截木柱從切口慢慢滑落,尖峰插倒於地台上。
有别於爭取表現的其他鑄劍師,司伯滔就只是露了一刀,不再有其他絲毫動靜,台下圍觀之眾頃刻間爆發出的驚呼雀躍之聲,已足證僅僅一刀所蘊藏的威力,比之於剛才甚或以往其他大師,都要高出一個層次。
不愧為當代鑄劍巨匠,他並沒有因在場反應的熱烈而表露半點驕傲自滿,相反卻有一絲失落神緒,伴隨著他慢慢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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