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拼圖 - 第四十八話、自私生物

　　佟海冬的佟，是承繼自母親家族的姓氏。

　　在聿裴翎加入這個家庭之前，更早的時候，海冬擁有另一個姓氏，他不願提起的那個名字。

　　在母親與來自義大利的繼父相識之前，他還有另一個父親，親生父親。

　　那男人有嚴重的暴力傾向，會拿菸蒂燙自己、拿碎酒瓶摔母親……家裡任何能拿來施暴的物品都被那傢伙用來對待家人，再施予言語與肢體的羞辱。

　　母親曾經想反抗，奈何男人在外有權有勢，道貌岸然的模樣令外人更相信父親，母親的控訴從此石沉大海。

　　幼小的海冬無法搞懂男人為何在家有如此反差，還以為全部都是自己的錯，只能對自己與母親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忍氣吞聲，年紀再大一點才知道，父親就是個人渣。

　　每天半夜，趁著男人睡去，母親都會來海冬的房間，抱著他偷偷啜泣，無助的母子相擁在一起，是家庭少數的溫暖。

　　然而這樣的美好終究被人渣發現了。他將母親打得昏迷不醒，又用菜刀指著遍體鱗傷的海冬，幸好就在此時，收到鄰居投訴的警察破門而入，逮捕男人，再將重傷的兩人送醫。

　　男人卻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脫離了罪責，亦將保護令視若無睹，一次又一次，不論母子逃到哪裡，還是能恐怖情人一樣找到兩人，施行恐怖的暴力。

　　那段時間，簡直是地獄。

　　後來母親認識了繼父，兩人很快便談及婚嫁，卻因無法忽視人渣的威脅作罷。直到大災難降臨，世界一度失序，他們終於能趁機擺脫恐怖人渣，重組新家庭。

　　人渣從此離開他們的生活，聽說他在災害中倖免於難，追著佟家的腳步來到三區，卻埋沒在隨之而來的嚴重內戰中，再也沒了音訊。

　　或許死了，也或許沒有。

　　但是那傢伙對他們造成的陰影永遠不會消失。

　　為了徹底擺脫人渣的陰影，海冬盡全力在擺脫過去在自己身上的影響，連說話的口音都改變，卻唯獨擺脫不了遺傳基因，尤其是自己那雙與人渣幾乎一模一樣、毫無波瀾的眸子。

　　在母親喝了酒、或者半夢半醒間，她會看著海冬的臉不停退縮、不停求饒……彷彿看見自己的前夫一般恐懼。

　　他們永遠無法從惡夢中解脫。

　　他永遠不會停止對那男人的仇恨。

　海冬很少向其他人提及那段悲苦不堪的過往，連聿裴翎與繼父都不見得清楚詳情，深藏於心的憤怒卻偶然被莓洛可發現。

　　「但是你現在已經有了力量，足以保護家人。」花店老闆的鼓勵在他眼中十足刺眼。「你不用再害怕了。」

　　害怕？

　　不……才不是害怕。

　　「我恨他啊，莓洛姊。」海冬記得，自己不只一次對她這麼說。在講述這些的時候，他總是用最冷靜的話語，道出在腦海中排演過無數次的殺意。「我巴不得用刀將他那張得意的臉捅成蜂窩、碎屍萬段再曝屍荒野。」

　　「他早就死了，不是嗎？」尖銳的恨意幾乎直面自己，但莓洛可也只是摸了摸下頷。「假設他真的活著，地球這麼大，你也不一定能再遇見他。」

　　「妳說的也沒錯，但一旦碰上，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海冬攥緊拳。「到時候妳可別用妳那些廢話阻攔我。」

　　「放心吧。」莓洛可還是溫柔地笑著，將右手置於胸前，輕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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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會阻止你對他的復仇。」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剛好。

　　剛好去討伐世界樹、剛好被恐怖組織抓起來、剛好被運到邪教的其他據點、剛好經歷一場混戰……最後在收尾之時，剛好遇見了在此地不知道幹嘛的噁心人渣。

　　喔對了，自己手上還剛好有一把搶來的手槍。

　　沒有任何猶豫，也無意先了解親生父親淪落至此的原由，僅僅只是「看見」，身體便下意識動了起來，思緒越過腦海中考慮過千百次的殺伐手段，憑著最純粹的直覺舉起武器，完成了遲來的復仇。

　　原先鬧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陷入沉默，像被輸入錯誤指示的機器那樣奇異地停頓著，想也知道是自己違背魅語造成的影響，令目睹此景的眾人陷入短暫空檔。

　　莓洛可似乎出來說了什麼話，海冬沒聽清楚，他還沉浸在意猶未盡的仇恨裡，只隱約感覺到新的魅語覆蓋了舊的命令，眾人便如先前那般活動了起來。

　一隻攤開的手掌突兀地出現在視線中，他順著手臂方向望去，望見那張萬年面癱的臉。

　　葉林靜靜地不說話，雖然表情寧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卻一直不收回右手，等待對方將某種東西交出來。

　　海冬終究是回過神了。

　　他將手槍輕輕放在葉林的手心上，在對方試圖說些什麼之前搶先開口：「那是我的親生父親……現在已經沒事了，真的。」

　　葉林搖搖頭，還是不說話，沉默到海冬懷疑他原本就是寡言的性格，只是慢悠悠地用異能在腳邊開出一個見不到底的小洞，將凶器扔進去。

　　在那洞被土埋得看不出痕跡後，葉林的目光重新放回海冬身上。

　　「呃……」

　　海冬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決定倒退一步，打破這詭異的冷場。「你別光瞪，倒是說點話啊！這樣很尷尬欸！」

　　「我還在思考要怎麼說話。」葉林的回答誠摯到令人吐血。

　　「那你還是別說話了。」海冬白了他一眼，決定自行走人，卻被同一個傢伙攔下。「幹嘛？」

　　這句話的不爽意義顯然大於原始含意，但葉林選擇無視，並將自己準備好的問題提出。「你不當俠了嗎？」

　　「我幹嘛不當俠？」海冬納悶地反問道。「你腦袋是不是被撞傻啦？不，也可能從來沒聰明過……」

　　「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心願已了。」葉林依舊忽略他的嘴砲，只回應自己想回應的部份。「通常俠不都是有自己的目標，才選擇當俠嗎？」

　　「你是從哪裡得出的『通常』？」海冬又賞了他一記白眼。「我當俠是因為和同學打賭輸了，跟我想把垃圾人渣斃掉完全是兩回事。」

　　不過現在想想，也是因為那個最開始賭局，才讓他有機會在這裡報仇。

　　海冬往蝕日屍體的方向瞥了一眼，對方不僅死到不能再死，還因為魅語的關係無人問津。

　　「其實你說的也沒錯，當俠嘛，還是得立個目標。」海冬收回視線，低喃了片刻，然後像是在宣誓一般抬起頭。「我的心願完成了，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人完成不了……呃，雖然不能幫他們達成目標，但至少可以盡我所能，在他們達成之前保護他們的命。」

　　「那你做得還不錯。」葉林輕輕笑了一下，速度快到彷彿他根本沒笑，海冬卻剛好捕捉到了那一刻。

　　「什麼意思？」俠一頭霧水，倒是突然想起還有沒算完的帳。「欸對，我一路保護你那──麼久，你該不會還要繼續當恐怖分子吧！這樣我根本是共犯嘛！」

　　「蓋亞不是恐怖組織。」

　　「天啊，你還要辯？」

　　「不，我只是想告訴你，最初的蓋亞並不是為了破壞才建立。」

　　葉林心想，既然這名少年曾不計立場、拚死保護過自己，那自己也該表示些誠意才行。

　　作為「節奏殺手」的其中一個戰績。

　　「在埃維恩留給我的那封信裡，我讀到……」

　　像是要彌補過去十多年來不自由的言語，葉林一旦開口，便不自覺說了很多很多，包括信的內容，也包括自己逼阿列夫解散蓋亞的經過，說得久了，還捏出兩把土椅，逕自坐下。

　　「蓋亞就算被你拆了，留阿列夫一命，他也遲早會東山再起。」海冬瞥了眼空椅，倒是沒打算坐。「下這種解散令有什麼用？」

　　「有用。」葉林不慌不忙，只是堅定地點點頭。「你可能不知道，蓋亞與三區一些大大小小的盜團剛簽過一紙契約，讓盜團們集火攻擊目前最招搖的世界樹，再從中作梗，暗中協助世界樹成為更大的靶子後，引誘這些簽約盜團藉著合作互相摩擦，毀滅三區目前虛假的勢力平衡。」

　　「哇幹，那豈不是又要內亂嗎！」海冬忍不住爆粗口。「這樣又得死很多很多人……等等，所以你解散蓋亞是為了……」

　　他罵到一半，突然想到互助會此行的目的。

　　他們正是為了消滅世界樹這樣的「靶子」、阻止平衡被打破才來到此處，而現在知道了蓋亞才是真正想破壞和平的幕後黑手，那葉林下的這一步棋便顯得特別巧妙。

　　「為了延續現在的和平。」

　　果不其然，葉林也是這麼想的。「不知道能延續多久，至少能挽救一點我所做過的錯事。」

　　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兩人不再交談。

　　海冬乾脆去人群裡打轉，打聽蓋亞從飛盤撤離的進度以及這場混亂中死傷的人數，果然除了他親手槍斃的臭人渣，其餘死者都是之前留在飛盤裡蓋亞成員。

　　有幾名剛落地的成員對先來地面的同伴描述他們遭遇的隱形敵人，卻因為受驚嚇而說不好完整個句子，在死者的屍體上比手畫腳了老半天，大概就是在說明那隱身人的殺法有多兇殘，還有離奇失蹤的兩件裝備。

　　聽到隱身，海冬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向阿證道謝。

　　為了找那名男子，他走了好一大圈，途中瞄到黎昀流與另外兩個不認識的男生聚在一起，憂心忡忡地在討論不知道什麼事，好像很難介入，乾脆直接繞開。

　　他也看到了瑞恩，灰髮青年似乎在向一名高大的斗篷男討要某種物品，可能不是什麼好事，因為瑞恩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兩人旁邊躺著綠劫，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莓洛可還在安撫邪教團的情緒，曙光在其不遠處的廢墟坐著，盯著夜空發呆。

　　據說是和莓洛可一起來的柯洛芬不見蹤影，海冬猜他或許待在村邊的懸崖上方？

　　最後海冬找到了阿證，就在山風的背上──葉林的前方。

　　阿證顯然渾身是傷。

　　在山風小心翼翼地要將男人放下來時，葉林忍不住接手，腳邊的土地躁動了片刻，幾根土柱糾纏出一張小床，強迫傷患躺下。

　　「不論他是什麼人，他都救過我一命，所以我會治好他。」在山風試圖坦承什麼真相之前，葉林率先說道。「但我很好奇……你們是青色盜團派來臥底的？」

　　「只是意外闖入罷了。」山風蹲在阿證旁邊回答。「但我曾經摧毀過蓋亞的一個據點。」

　　「這和我沒關係。」葉林頭也沒抬一下，將專注力放在控制異能上面。

　　不出幾秒鐘，阿證身上大大小小的缺口便有了癒合的趨勢，山風那張陰鬱的臉才終於放鬆了幾分。

　　海冬趁機提出自己困惑已久的疑問：「所以山風哥啊，你到底是什麼人？」

　　眼神銳利的青年權衡片刻，但大概是覺得事件已經告一段落，沒必要繼續隱瞞，便低聲表明。「青色盜團的六區分團長。」

　　「啊？」海冬張大嘴，隨後想想，好像也不太意外。

　　「你的代號是什麼？」忙碌的葉林拋來一句。

　　「湖水藍。」

　　「嗯。」少年有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彷彿只是在收聽平凡的天氣預報。「埃維恩以前也用過這個代號。」

　　山風與阿證走的時候，時間早已過了午夜，所有人還是卡在這座村莊廢墟裡動彈不得。

　　海冬耐不住性子跑去問了黎昀琉，得到「交通工具還在路上」的回覆。

　　不知道還得等多久。

　　海冬乾脆來到土椅邊坐下，一時興起，偷偷觀察葉林的神色，看不出所以然。

　　說實話，他一直不清楚這傢伙的心境拐了多少彎，只知道至少轉了一百八十度，但究竟這傢伙現在腦子裡在想什麼？

　　海東倒是覺得葉林很有當好人的潛力。畢竟，他就連認為自己是「埃維恩」的時候，都會無視勸告留下人質性命，甚至還想送人質回家！這個舉動甚至比互助會暖心咧！

　　雖然不清楚本意和洗腦的成分到底佔了多少，但至少可以證明葉林不是什麼暴虐殘忍的性格，剛剛也不計立場治療了很多傷患。

　　猜了這麼多，說到底還是臆測。

　　海冬毫無頭緒，卻不是會把疑問悶在心裡的人。「葉林。」

　　本來在閉目養神的少年睜開雙眼。

　　「既然你現在已有了選擇的自由，那你未來打算去哪裡？」俠藉著其清晰的口條，一字一句拼出了專注的提問。

　　葉林默了半晌。

　　「我的故鄉是被某種毀滅性武器殲滅的。」他偏頭望向黑漆漆的遠方，好似能在那裡看見五歲以前的記憶。「明明只有我幸運活下來，這些年來，我卻做著那些曾經將家人與故鄉殺死的壞事，雖然不是出自本心，但現在的我很後悔。」

　　他起身往外踱步，掩飾自己的茫然，直到勉強擠出一個答案：「我不知道要去哪，也許會去自首吧。」

　　「哈？向誰自首？」海冬一臉吃到大便的表情。「政府軍？」

　　「那可是最無趣的一個選項。」

　　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兩人雙雙回頭，只見來者是一名披頭散髮、臉上覆滿花葉的男人，看著很有氣勢，仔細看步伐卻有點虛弱。

　　「綠劫！」海冬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師父。「你醒真快呀！」

　　綠劫拍了拍徒弟的肩，話題卻直直朝向葉林。「我剛剛聽到一點內容，你好像想贖罪？那絕對不能去政府軍，他們唯一會做的就是以恐怖份子滋事為由，一槍斃了你。」

　　「我害死那麼多人，的確該以命償命。」葉林沉沉地說道。

　　「你以為你死了，世界就會變得更好？」綠劫不以為然地挑起眉。「對以命償命而言，死刑極其廉價。你殺一百人後再被處死，那只能償一條命。但如果你活著救一百人，那就能償一百條命。」

　　「救的和死的又不是同批人，不能這麼算的吧。」海冬忍不住吐槽。

　　「我只是說，這世道有一部份就是被你們這些破組織搞爛的，被處死在我們看來跟逃避差不多。與其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不如活下來處理爛攤子。」綠劫認真地對葉林分析，不忘白了徒弟一眼。「我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想去自首嗎？」

　　葉林似乎被說服了，玉色的眸子肉眼可見地瞪大。「但是……我……像我這樣……也可以救人？」

　　「你不必把救人這件事當作多高尚的偉業，某種程度上，『俠』可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一種生物了。」綠劫笑了笑，在外人看來，就是嘴上覆蓋的綠葉抽了兩下。「大災難後世界太過混亂，作亂的人遠大於守護的人，所以無論你有沒有罪、不管你違不違法，只要此時此刻還心懷正義，便能朝他人揮出最鋒利的刃。」

　　於是，三區最知名的俠向他曾經的敵人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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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夜城左岸互助會，永遠歡迎新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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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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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話、自私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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