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拼圖 - 第四十六話、沉寂歸土

　　沙漠裡很少下雨。

　　所以他依稀記得，在自己與長髮男人相遇的那天，零碎的雨點打落在瞭望無際的一片黃沙，有如天降甘霖。

　　他抬頭張開嘴，試圖讓好久不見的水源沖散喉嚨的乾渴，卻只是任憑雨水把臉上的塵土抹開，讓多日累積下的髒污與早已乾涸的傷口混合在一起，泛起灼燒般的痛楚，對又餓又渴的自己而言卻已麻木不清。

　　戰爭所經之處寸草不留，這座小鎮也只不過是眾多犧牲中微不足道的一隅，他的家人們亦然、鎮裡的所有人亦然，在炮火的攻擊下，不論是人是物皆微不足道。

　　生命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將目所能及的屍體整理、下葬，那是等死之人唯一能做的消遣。

　　但他還是有些失望。

　　失望自己死後只能曝屍荒野，不會有人替自己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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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在身上的雨水非常涼快。

　　當年僅五歲的幼童終於因體力不支倒地時，他如此單純地想道。

　　也許是因為如此，當一位陌生男人走向自己時，孩子還保持著最後一點意識。

　　男人似乎先望了一眼他身後、黃沙中的一片簡陋墳墓，才緩緩蹲在他身前，淡然地開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聽見了問句，男孩掙扎了半晌，嘴裡咿咿呀呀了半天，愣是發不出完整的話語。見狀，男人拿出自己的飲用水給孩童喂下後，又一次拋出相同的問句。

　　「……」

　　可能是說得太小聲了，男子湊近他，讓自己再說一次。

　　「艾拉米哈尼……」

　　「這是族名還是姓氏嗎？我問的是本名，你不打算說就算了。」男子拍拍膝蓋站起身，顯然沒打算救男孩，只是執著於得到一個感興趣的答案。

　　但是他給了自己一口水，對瀕死之人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所以他抓住了男子的腳踝，力道弱得隨便甩一下就能擺脫，但足以使人耽擱一瞬。

　　「……葉林……」

　　正準備甩開他離去的男子訝異地睜大眼，回過頭來，卻意識到男孩喊的是什麼。

　　「我叫做……葉林……！」

　　男孩拚盡最後一點氣力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那時的他從沒想到這是自己生命的轉捩點。

　　──而未來的他，也早已忘卻這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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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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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能與兵器碰撞的聲音不停在四處響起，初次見面的青年與反客為主的人質就像是傻瓜一樣保護著造成一切的元凶，轟隆雷聲隱約從遠處傳來，有如自己鼓動的心跳。

　　現實的種種應證自己還活著的事實，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消失了。

　　某種堅固的存在徹底碎裂，好似被無形之物切割成無數塊，輕輕一敲，就瓦解成輕渺的沙塵，連一丁點碎屑都不留下。

　　他似乎就此消失了。

　　心卻比以往更加炙熱地燃燒。

　　所以，他想起來了。

　　想起那段早已被忘卻的記憶。

　　想起那個早已被封鎖的自我。

　　於是他意識到，消失的僅僅是他人強加於自己的幻影。

　　他沒有消失。

　　他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真實的活著。

　　「我的真名是……葉林．艾拉米哈尼。」

　　那聲呢喃小心翼翼，卻讓瑞恩與海冬不約而同地從戰鬥中回過神，前者則捕捉到一股陌生的異能波動倏地暴漲，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

　　霎時天搖地動、沙塵瀰漫，砂土如漣漪波浪般綻開，來勢兇猛卻突如其來，無人能及時反應，剎那間，一個又一個追殺者被土石吞噬，只是眨眼間的功夫，一切便歸於寂靜。

　　震顫的土地唯獨繞過了兩名守護之人，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溫熱暖流吹徐，柔和地拂過血肉撕裂的傷口。

　　眼見自己與瑞恩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海冬詫異地回頭，只見少年不再蜷縮的身影被腳下的土地抬起，全身都浸染在月光之中，好似在大地女神的授予下重獲新生。

　　事實上，也的確覺醒了異能力。

　　瑞恩感知著少年身上多出的波動──七級的「歸土」，得以操控土地、沙石、塵埃……可以被歸納為大地的任何事物，藉此吸收生物體的能量，再透過同級的輔異能「治癒」療傷他人。

　　生與死，通過少年的雙手輪轉不息。

　　大地的驅使者低下視線，那雙墨綠的眸子不再晦暗冰冷，反倒透著溫潤的玉色。

　　「非常感謝你們，真的。」

　　葉林輕輕地揚起嘴角，雖然只是一抹很淡的笑意，卻耀眼得讓人無法挪開目光。

　　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海冬心想道。

　　「放心休息吧！」葉林撥動土地，將方才保護自己的兩人送到自己身後，自己則再度掀起土壤。

　　他的不遠處出現一群烏鴉，牠們在月光的照射下拍振翅膀，聚集在一塊兒，又紛紛散開。

　　一名背手的老者現身在烏鴉後方，從容不迫地乘著鳥群前進，直至少年的正對面，勾起輕蔑的笑容。

　　在底下兩人的注視下，葉林取出了腰間懸掛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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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是我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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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駕馭異能的天賦上，葉林或許是個天才。

　　藉由飛沙走石製造短暫立足點、在空中自由移動的同時，控制土地升起一道道壁壘，不僅巧妙將戰鬥引開搖搖欲墜的飛盤，還限制鳥群的移動空間，一下子便拉近雙方的距離。

　　要不是自己確實捕捉到了異能覺醒瞬間，瑞恩肯定不會覺得他不久前還是無異能者。

　　阿列夫也不是省油的燈，當葉林甩動長鞭，塵土隨之揚起，以將人掩埋的氣勢朝他的方向甩去時，也只是雙手攤開，不藏也不躲地被埋沒，待煙塵散去後，少年才發現自己埋到的是一根粗木頭。

　　嗤笑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數名老者的身影站在被「歸土」製造的平台上，像是很多個影分身，當葉林皺眉將平台撤掉時，一齊化為烏鴉飛散。

　　他想把烏鴉拍下來，奈何小鳥逃竄的速度比土地快多了。

　　「那老頭子到底什麼異能啊！」明明不是自己在打，但看著絕妙的攻擊不斷落空，觀戰的海冬還是感到血壓上升。

　　「八級的『魔術』。」瑞恩倚著土牆，不只讓傷口被治療，也藉此視角觀察戰局。「我第一次看到實例，以前只在資料庫裡見過，官方對它的注釋是『讓魔術變成魔法』。」

　　「哪來的爛官方，有講跟沒講一樣！」海冬不屑地呸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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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林自然是沒聽見那兩人的對話，但憑藉自己與阿列夫的多年相處，他比瑞恩更熟悉老者的異能力，否則可做不到僵持的戰鬥。

　　泥土構成的巨大手掌笨重揮舞著，一根根沙塵織成的絲線撥離出去，將神出鬼沒的鳥與人影一一擊落，卻始終捉不到本體的魔術師。

　　意識到這個法子行不通，葉林的思緒飛速運轉著，並時刻提防從暗處發射的偷襲。

　　在操控自然元素的各種異能中，控制土地一直不是個多見的能力，聽說遙遠的六區有一名令地面軟化的「沼澤」，但那嚴格來說是讓概念變形的異能，而非大眾定義的自然系。

　　所以葉林以前壓根兒沒親眼見過土系異能，更甭談如何操作了，一切都只能在實戰中改進，偏偏他沒有那麼多試錯的機會，只要一分神，暗殺就會奪去自己的性命。

　　他絕對不能被異能分神。阿列夫擅場用台前的魔術戲耍對手，本人則躲在安全處尋找暗殺空檔，最噁心的是，一旦對手找到了老人的藏身處，為了脫身，原本只是干擾用途的魔術道具會瞬間變成殺人道具，追著對手展開瘋狂自爆攻擊。

　　過往與阿列夫對練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在追加攻擊中撐過十秒。

　　葉林甩了下鞭子，剛搓好的泥彈立即朝烏鴉發射，鳥被命中頭部，還沒墜落，便如榴彈般爆炸，連點渣渣也不剩。

　　魔術在操控上有範圍限制，阿列夫不可能真的隔岸觀火，眼下土地幾乎受自己所控，真的要找老者，按照這異能本來的威力，應該是能將他拎出藏身處。

　　但葉林還沒習慣靠歸土來感知事物，只能按照以往的經驗動作。

　　像是要嘲諷他一般，空中突然彈出了巨大的留聲機，喇叭對準苦戰的少年，音質不是特別好的嘶啞聲音在唱片轉動時響起，不斷重複著同一段話：『停止掙扎吧、停止掙扎吧、停止掙扎吧、停止掙扎吧……』

　　泥土擬造的尖銳長槍下一秒貫穿了重複的噪音，被捅出幾個孔的留聲機應聲爆炸，將土槍炸回粉屑。

　　『惱羞成怒了嗎？所以你才不能當領導者。』

　　又一台留聲機冒出來發聲，再一次被無情刺穿。

　　『區區一個卑賤的替身，在寄生的主體死去後，也該結束壽命！』

　　這次的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葉林一愣，才發現一排排的留聲機佔據了半片天空。

　　即使自己再怎麼破壞，惱人的喇叭還是陰魂不散地從另一處跳出來。

　　『你為什麼不去死一死？』

　　『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目標嗎？』2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DoUD0g0Xr

　　它們呢喃著譏笑的話語，浩大的陣仗有如交響樂團。

　　『你為什麼不去死一死？』

　　『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結局嗎？』

　　喋喋不休，真的吵死人了。

　　葉林深吸一口氣，令土地如浪濤般翻湧，眼看下一秒就要將所有留聲機埋沒──

　　視線餘光卻捕捉到熟悉的老人面孔。

　　與其他虛假的幻影不同，一個莫名的直覺告訴他，那個存在不一般。

　　──是阿列夫的本尊！

　　意識到自己被發現，老者冷哼一聲，打了個響指。

　　漆黑的雲霧憑空浮現，將魔術師層層壟罩後化為鳥形，帶著腹內的乘客敖向天空。

　　葉林神色一凜，半邊海嘯剎時瓦解，崩落的砂石重鑄成一根根尖刺，在他的指揮下緊跟著意圖逃跑的雲霧大鳥，卻始終差了一步。

　　「可惡！」葉林往腳前鋪出新路，急起直追，奔向敵人。

　　沒被湮滅的魔術道具們轉了個方向，喇叭口噴出了一隻又一隻烏鴉，不要命地撲向少年，試圖拖延目標的步伐，又被泥彈一一阻攔。

　　碰碰聲迴盪在葉林的耳邊，他卻無暇顧及，眼中只有那隻載著阿列夫的雲鳥。

　　不料，腳下的土地忽然崩塌。

　　葉林大驚，驅動土壤接住自己，鳥群卻看準他的一時失誤，飛撲過來，好似一根根綁著炸彈的危險箭矢，逐一擊破絕對來不及，也不可能在一瞬的失重中完美閃避。

　　情急之下，葉林反射性掀起土地，團團包裹住自己，形成一層堅硬不可催的厚實球殼。

　　那瞬間，世界似乎安靜了幾分，一切雜音都變得模糊失焦。

　　土殼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光芒被放進來，當然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取而代之的，是那股難以形容的直覺愈發鮮明，無法用口語描述的感覺從大地的各個方向匯進自己的腦袋，建構出一張明朗的現況場面，不論是土槍追蹤的速度、鳥群飛翔的軌跡、兩名救命恩人的傷況……

　　他頓時領悟，這是伴隨歸土而生的、一種不屬於五官的感知能力，自己終於駕馭了這股力量。

　　這樣的話，就沒必要再揭開這層防護罩了。

　　葉林閉上眼，全力感知阿列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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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傢伙到底在幹嘛！」

　　眼看雲鳥一分為四、各自飛竄，葉林卻縮進一顆土球裡動也不動，海冬忍不住咋舌。「感覺會輸欸！」

　　「你別急。」聽著地面隆隆作響，又感知到異能波動的暴漲，瑞恩頭疼地捂住半邊耳朵。「要結束了。」

　　她示意海冬盯著其中一隻雲鳥，後者疑惑地隨她指尖方向望去。

　　地面震顫著，眨眼間在土球前方升起了平滑的斜度。

　　下一刻土球倏地彈起，好似彈珠彈射般沿著坡道直上雲霄，沿途撞上許多炸彈鳥，外殼卻紋絲不動，直至高速衝撞上那隻雲霧大鳥。

　　支離破碎的土石雲霧在空中滯停了片刻，幾乎覆蓋了今夜滿月，一片混亂之際，少年從碎殼躍入霧中，行動變的晦暗不清。

　　再過一秒，只見葉林拽著阿列夫本尊脫離迷霧，後者拼命掙扎，葉林卻死死掐著他的肩膀，不給他任何掙脫的機會。

　　他們自空中雙雙墜落。

　　沙塵揚起，而後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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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在落地前被一張又一張土色大網接住，最終降落地面時，沒造成太多的損傷。

　　「咳、咳！」阿列夫被葉林壓在身下，於是重咳幾聲。「為什麼不殺我？」

　　葉林沒有回話。

　　「哼，還是那麼優柔寡斷！」阿列夫不屑地嗤了聲，沙刺瞬間成形，強硬抵住老者頸動脈，末端輕戳著脆弱的皮膚，流下一條血線。

　　「你說的沒錯，我不是好的領導者，即使學到埃維恩怎麼說話，也不具備他的智慧。但你呢？很多事情稍微溝通一下就能解決的，你偏不。」葉林見對方的額際冒出冷汗，眼神更加深沉。「一言不發偷襲了組織裡唯一的醫生，只要能奪權，濫殺也無所謂、放任團隊失去醫療專業也無所謂，你，阿列夫，也不是個好的領導者。」

　　「你只不過是……」阿列夫命懸一線，仍倔強地勾起唇。「捨不得那女人罷了！」

　　「沒錯，我就是捨不得，捨不得扎西被你這種垃圾踐踏！」葉林控制沙刺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失血的速度也快了幾分，令老者的表情首次感染了惶恐。「你欠了這邊一條命，而我現在就可以報這個仇！」

　　「你就只為了說這些才不把我摔死？」

　　「當然不是，我們來做個交易吧。」葉林鬆開了那根戳出血的利刺，以示誠意。「畢竟有些事情，以我現在的聲望是辦不到的。」

　　阿列夫藉機挪動身體，卻被更重的土石壓制。「怎麼，你想奪回組織？」

　　「不，正好相反。」葉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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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求你解散蓋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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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列夫瞪大眼，顯然對這個要求詫異不已。

　　「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如今蓋亞只為滿足破壞慾望而活，創辦理念、信念追求什麼的都只是空話，就只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恐怖組織而已。」葉林回想起過往領導蓋亞的種種，回想起那些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決策。「蓋亞已不是創辦者所希望的模樣，既然無法挽回，不如結束一切。」

　　沒有人真正了解埃維恩的想法，追隨者在他們的神祇倒下後只能模仿與推測，而真正的答案早已隨著神的離去消散於世。

　　葉林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符合那個人的期待，從今往後也永遠不可能知道，自己只能根據遺書的內容，猜測那個人會怎麼做，如同過去十二年來不斷重複的行為，若要分辨有哪裡不同，那便是他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清晰地認知到──

　　這是「艾拉米哈尼」的選擇，而不是「埃維恩」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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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幫埃維恩做的最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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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經不想再當任何人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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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2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rGdwGY9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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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話、沉寂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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