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稍早的時候。
午飯過後,瑞恩與曙光根據互助會的規劃找到了那名高大的「隱身」,三人結伴前往一處世界樹據點──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落,村民為來自各地的虔誠教徒,他們貫徹教義,杜絕任何外界的資訊,僅有管理該處的「幹部」擁有對外聯繫的管道。
也因為地處偏僻,他們從傳送門出來後還得驅車遠離城市範圍,又經過了一些因天災、內戰而破敗的聚落廢墟,杳無人煙的地方,那些失去A379抑制的巨大樹木胡亂竄長,連人類開闢的道路也被綠植掩埋。
看著消失在叢林中的前路,瑞恩沒有太大的驚訝,倒忽然想起自己與原紛呈在山裡迷路的那段荒謬過往。
總而言之,前方沒路了。
駕駛的曙光在樹旁停下車子,看著因速度靜止而重新投映在擋風玻璃上的地圖。「距離不遠了,走過去吧。」
聞言,後車門迅速被打開,外面的草地上多了像是鞋子的凹陷,看來是那名隱身下車了。
在副駕的瑞恩動作也快,俠則是為了去後車廂拿武器而慢了一步,三人於一旁的巨木邊會合,毅然決然地踏入森林深處。
曙光領在前頭,不斷揮動長刀,從濃密的樹叢枝枒中劈出一條路徑,就這麼走了約莫半小時後,來到了一座瀑布邊,底下是被綠木重重圍繞的一處凹地,瀑布流淌進水潭中,潭邊座落著幾棟房舍與一些農田,是現代已經很少見的人工耕地。
陣陣奇妙的波動從凹地的方向傳來,令瑞恩蹙起眉,看向身旁的女子。「數名異能力者……自然系與精神系異能居多,且單論強度跟妳有得比。」
「有『心感』嗎?」曙光甩了甩長刀,試著將殘留其上的木屑甩開。
瑞恩搖搖頭。
「運氣不錯。」俠從背包中拿出長形袋子將武器包進去,這樣從外觀看來,那把刀就只是普通的釣竿袋還是什麼舊相機支架的套子。
此時的瑞恩已經把這附近繞了一圈,找到了相對安全的路線,叫兩人快點跟上。
以防萬一,在攀下懸崖之前,瑞恩往空氣中多補了一句。「你叫阿證……吧?我們要從明面進入據點,而你的任務是從暗處尋找幹部。一旦認定了人選,就將那人打昏綁起來,再與我們會合。暗號還記得嗎?」
某種隱形之物敲在大石頭上,發出清脆的叩叩兩聲。
「那就走吧。」瑞恩不再遲疑地跨出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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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殷勤耕作的人們注意到遠方走來陌生青年與女子時,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敵襲!」其中一名男子走向前,將手中的鐮刀指向來者,後面跟著四、五名穿著同款白衣黑褲的壯丁。
「不是敵襲!我們只是迷路了。」瑞恩微微頷首,在教徒猜忌之前首先表達自己的誠意。「車子拋錨後在林子裡走了好久才找到這些房子……」
「好累。」曙光將身子往前蜷,輕聲抱怨。
信徒們面面相覷,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可供參考,正當瑞恩以為他們會起疑心時,他們突然把頭轉回來,露出整齊劃一的笑容。
「原來是客人啊。」尤其是帶頭的那名男子,笑得十分殷勤。「正好我們也到了下午茶時間,不介意的話就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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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徒接受陌生人的速度比想像中的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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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農具放回倉庫後,就領著兩人走進村中最大的一間平房。
這裡似乎是村里平時聚會吃飯的地方,偌大的空間裡擺滿大桌與長椅,除了廚房和廁所外看不到別的隔間。
才剛入座不久,便看見廚房那裡走出了一些女人,笑瞇瞇地端出一盤又一盤甜點,先來倒茶的那位注意到陌生臉孔,微愣了半晌,連忙吩咐後場多弄兩份餐點。
瑞恩盯著被推過來的一盤肉桂捲,又瞥了眼色澤飽滿的紅茶,遲遲無法下手。
倒不是害怕其中有毒,畢竟這盤食物是旁邊信徒先送自己的、茶也是同個壺倒出來的,他們安心地吃著,表示食物裡沒有危險,曙光顯然也有同感,才小口小口地啜起茶飲。
只不過……
「嗯?不合您胃口嗎?」瞧青年一臉微妙的表情,更沒有想拿起湯匙的跡象,早先為大家上肉桂捲的一名少女上前關心。
「不,只是……」組織好自己的說法,瑞恩捧起茶杯。「這個村子原來有通往外面的路嗎?」
他們走來的那個方向,從曙光得沿路砍草砍樹就看得出來,根本沒有路的存在。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不久前才拿著鐮刀防備自己的信徒男子反問道,他的異能與多數人的種類不同,是「蝕日」──加強他人能力的輔助類型,卻屬於主異能,還挺少見的。
「我只是有點好奇。」默默收回虛實的探測,瑞恩喝了一口紅茶。「肉桂還有茶葉,都得從外面買進來吧?但你們村子看起來根本沒路可出去,這些東西又是哪裡來的?」
「喔,從天上。」蝕日伸出右手,比了比天花板。「教團財產下有好幾架直升機,時不時就會過來補給物資,偶爾教主尋訪,也會帶來外面的食材。」
「教團?教主?」聽到關鍵字的曙光從甜點中抬起頭,那無知的表情是如此生動,令瑞恩又一次在心裡感嘆,果然自己身邊的夥伴一個個都是好演員。
連善於觀察表情的自己都差點被騙過去,教徒們自然不疑有他,熱心的湊上前去,將提出問題的俠當作求道者,一股子勁兒對她傳遞起個人對教義的理解,聲音混雜在一起,卻是誰也聽不清。
「抱歉,可以一個一個說嗎?」曙光舉起手,旨在制止下一輪的言語轟炸,瑞恩卻從她懇切的演技中看出一絲純粹的好奇。
「當然可以。」蝕日將所有同伴請回位子上,自己則拉了張椅子坐在白髮女性身側。「但在那之前,要不要先告訴我們,妳後面背的那東西是什麼?」
「長刀。」曙光眨了眨眼,在瑞恩的目光中據實以告,極其尋常的口吻與駭人的答案有著極大的對比,引起全場的靜默。「怎麼了嗎?」
「突然有人帶利器進來,大家嚇到了而已。」男子摸了摸下巴,看在對方誠懇的份上,也說出自己的看法。「這算是一種威脅嗎?」
「在外旅行本就需要一些武器,尤其是我們這種常跑野外的人,打獵什麼的很方便。」曙光又喝了一口茶,完美掩飾自己半真半假的言論。「幸好你們人不錯,不屬於『獵物』的範圍。」
得到她的認證後,信徒們再度露出了親切的笑意。
「懷疑妳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剛剛聊到哪裡了?」蝕日假裝不經意地搭上女子的肩膀,卻在抬手的瞬間遭湖水色的眼睛凝視,悻悻然地作罷。
「聊到『政府的陰謀』。」被晾在旁邊有點久的瑞恩冷不防地插話。
「喔對。」蝕日還是笑笑的,望向青年的眼神卻有赤裸裸的嫌棄。「我等尤克特拉希爾慈悲大教主於數年前聽憑星球的指引,成功預知了大災難的來臨,於那年內傾盡所能拯救蒼生,卻因此得知了世界的真相、一個巨大的謊言,原來人類誕生的幾千、幾萬都只是死刑的序曲……」
一切都是統治者的陰謀,世界樹庇護的子民們深信不疑。
不論民主還是獨裁都只是笑話,世界是神的家家酒,像是惡作劇一般,在難以追溯的年代,祂們從星海外的住所抓捕一個又一個同類,將其貶低成名為「人類」的棋子,投入名為「地球」的行星。
人所鍾愛的星球由祂們細心雕琢、人自以為的歷史由祂們精心設計,人生來就是站在舞台上的小丑,愚蠢掙扎卻還沾沾自喜,殊不知一切只是祂們的飯後甜點,微不足道而格外可笑。
這世界是個巨大的謊言,卻有人類欣然接受此等恥辱,隱匿於「政府」後,協助神祇玩弄世界,只為那虛無的利益。
人類不該如此卑微!大教主對這個世界提出了激烈的控訴,他的慈悲感動了世界,因而為其開闢了一條返鄉之路,只要時候到了,尤克特拉希爾隨時都能揮動旗幟,引渡蒼生逃離眾神的棋盤,回到神的住所、回歸神的身分,再也不受他們的戲弄。
「所以我們不願接受任何政府的事物,隱居於此,只為等待返鄉時機。」
簡略但激動地將核心信仰講過一遍後,蝕日做出結語,之後陷入了很長的沉默。
而打破寂靜的人,意外的還是曙光。
「謊言啊……」她鬆開再度空掉的杯子,目光掃視了所有人一遍。
在聽信徒說明的期間,俠有如抽水機一般喝掉一杯又一杯茶,負責飲料的那名少女甚至特地回廚房重泡了一壺熱茶,放在客人旁邊的桌面上。
「如果重複被灌輸著同一種概念,久而久之,確實會讓自己放棄思考能力。」確定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後,曙光的視線移回空杯,看著它重新被斟滿。「你們口中的『謊』,也是這樣的性質吧。」
大概沒聽出她口中的雙關,蝕日好奇地彎起唇。「接受得很快呢,難道妳也被騙過?」
灰白髮女性眨了眨那雙湖水色的眼睛,隨即輕點了下頭。
「大災難結束後,由於災難、新科技與異能橫行的三重影響,世界呈現從前難以想像的混亂局勢,這你們應該都曉得。各國政府尚未完全談妥統一的條件,但全都有共識,認為新的秩序必須被實施。這倉促的決定,必然會出現反對的聲浪,更甭提當時亂七八糟的衝突,亦是展開新時代的最大阻礙。」
在開始自己的故事前,她又習慣性去碰杯子,卻見瑞恩投來一個警告的眼神,示意她別再喝了。
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灌水,曙光決定聽她的,無處安放的雙手改交疊於膝上。「而那時隸屬俄羅斯官方秘密傭兵組織的我,在當局的指引下,前往世界各地排除反抗的聲浪。」
她當年剛好就相信了政府的說詞,認為這個工作能幫助全世界度過浩劫後的生存危機,而一頭熱地栽了進去,毅然拋棄屬於個人意識,卻毫不自知。
「我以為自己是在救人,沒想到卻只是政府的狗。」曙光低著頭,彷彿能看到細微的電光從指尖溢出。「聯合政府成立後,政要高官大換血,新執政者為了穩定權力,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個。」
成立新秩序不需要異音,反抗的人必須消失。
可笑的是,成立新秩序的原因,就是為了守護越來越少的「人」。
既然如此,制定新秩序的真正理由是什麼?
反正無論是什麼,都與原先的「守護」背道而馳。
曙光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雙手染滿鮮血,卻不願自己的刀刃為他人的己欲操控。
「過了不久,統一政府逐漸掌握了世界局勢,將前各國政府掌控的那些秘密傭兵團冠上莫須有的反叛罪名,一一清算,不願去死的傭兵則拚死反抗……」
「四年前的全球顧傭兵叛亂?」瑞恩訝異地插了話,她沒想到會從友人口中聽到這件有被載入史冊的事件。「我……不是,妳也在叛亂裡面?」
瑞恩自己就是因為那場叛亂損耗大把兵力才被徵召入伍,本想順著這個話題說出口,但開了頭才想到這種話等同於自爆身分,立刻改了說法。
「不,那時我已經離開一陣子了。」曙光搖搖頭。「即使如此,政府軍也還是追殺了我很長的一段時間,才逐漸放棄。」
「天呀,怎會如此!」
「美麗的小姐,神怎忍心讓妳遭受如此的苦難?」
聽了她僅用三言兩語輕輕帶過的經歷,世界樹的信徒紛紛站起身來,沿著長桌環繞在曙光的周圍,為這第一次出現的陌生人,獻上發自內心的憐憫。
「發現自己相信的一切都是騙人的,多麼痛苦?我們都懂!我們都懂!」
「不用再害怕了,不用再掙扎了。」
「我等尤克特拉希爾大教主將帶領妳超脫這卑劣的世界!」
蝕日則是最後才從位子上站起,他莊嚴地伸出自己的一隻手,輕柔地覆上灰白髮女性的右肩,另一手則緩緩地向上托起,那似乎是某種特殊的手勢,短短一秒,就使還在嚷嚷的信徒們自動閉上嘴巴。
男子開口,也許是氣氛使然,那平凡無特徵的聲音,好似覆上了一層渾厚的神性:
「世界樹的枝枒不拒絕任何受難者!各位同胞,我以世界樹的枝幹在此宣布,這位勇敢的女士將永遠受到大教主的賜福,以她曾與邪祟走狗抗衡的智慧,與我們一同返回神的領域。」
悠揚的聖歌在聚會所中響起,形成一股無法撼動的無形之力,好像是將人強按進深海,又一點一滴擠出人肺中的氧氣,直到放棄抵抗、完全臣服於海水威壓為止。
曙光突然想起自己幾年前屠殺的那個邪教,她終於明白那委託為何強調格殺勿論、沒有一點商量空間。群眾的力量是很恐怖的,熱情至瘋狂的善意遠比單純的廝殺來得難對付,只要稍微鬆懈了一些,虛假的神明就能奪走自己的思考。
曙光的理智瀕臨斷線邊緣,她逐漸恍惚的意識正在提醒自己的徒勞,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還不如一開始就把全部人都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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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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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桌──或者說某人半倒在桌子上的聲響,打斷了這令人窒息的節奏。
歌聲停下,信眾熱切的目光終於從俠的身上離開,轉而投向他們一直不太在意的另一人身上。
「唔……」好像沒看見他們打量的眼光,瑞恩痛苦地呻吟著,但還是慢慢從桌上爬起來。
「你怎麼了?」蝕日關心道。「身體不舒服?」
「肚子……痛……」瑞恩低著頭,環抱胸的雙手稍微下移,變成摀住肚子。「對不起,請問哪裡有廁所?」
與她顫抖著的身體相反,藏在肘窩下的左手倒是無比穩定地比了幾個手勢。
立刻讀懂了暗號,曙光眨了眨眼,以信徒無法留意到的速度微微頷首。
知道她明白了,瑞恩便繼續裝著痛,跟著信徒的指引走出了聚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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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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