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拼圖 - 第五十五話、不願面對的傷痕

　　地道總算走到了盡頭。

　　楊靖銨推開厚重的門扉，預計會抵達密斯自治區的某個山丘下，眼前的景色卻與自己的想像天差地別。

　　他踏進一間過於眼熟的酒吧。

　　站在吧檯後的酒保有著一頭淺金的及肩長髮，瞧見客人來了，便輕巧地轉過身來招呼，然而楊靖銨只注意到鑲在對方臉上的一雙酒紅眸子，妖冶卻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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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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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不屬於密斯自治區、不屬於他血染的過去，只不過是記憶與現實的相接融合的內心世界，重現自己印象裡的一景一物，再有條有序地排列。

　　可是酒保又象徵著什麼？

　　楊靖銨想起幾個月前在八區的旅程。

　　那時為了等回程班機，他們曾在醉翁酒吧待了一陣子。

　　獲得兄長應允，一秒轉變成下班模式的那位原家酒保朝他笑了笑，結合「心感」與「傳聲」的音字他腦中響起。

　　「我還沒聽見你的真心話。」

　　心感者的表情沒有任何破綻，依然十分活潑的發揮著大嗓門，與其他人暢所欲言，心聲卻沒有因此出現任何一絲紊亂。

　　「我的確不知道我當初錯過的那個地方，帶給你多少痛苦，我想了解這些。」

　　「上天開了一個大玩笑，讓我成為心感者、讓我能聽見各式各樣幸福、快樂及與之相對的痛苦、不安，讓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好好的人沉浸在某種負面情緒中，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你到底為什麼感到不安？」

　　「我想明白，你為了什麼在愧疚。你不用現在告訴我，但我會等著，一直等著。」

　　「你也許會對此感到壓力，但切記，當你受到困難時，隨時可以向我求助。」

　　「隨時都可以。」

　　他本來還對心感者的話半信半疑，縱使不久後知曉對方離譜的異能等級，依舊抱持著存疑的態度。

　　可如今，酒保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在這個應該只屬於他自己的內心世界，並非回憶，更非妄想。

　　是貨真價實的「原允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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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靖銨走向吧檯。「我要一杯檸檬紅茶。」

　　裝著琥珀色液體的玻璃杯在他說完的瞬間端上桌。

　　「我猜你比較想喝這杯『守口如瓶』。」酒保顯然沒將自己的點餐放在心上。

　　楊靖銨輕啜一口，發現液體的口味還是檸檬紅茶，酸甜適中的那種。「所以我到底怎麼了？」

　　「你突然失去意識倒下了，幸好瑞恩注意到症狀和紛呈『創傷』發作的時候很像，又有一絲絲異能的痕跡。」也許是下意識不想讓整個空間太吵，原允燭沒有發揮平常的大嗓門。「情況大概很危急吧？他們立刻想到用你的手鐲聯絡我，希望我用心感來拯救你，就像之前救紛呈那樣。」

　　「『創傷』是指？」

　　「異能『創傷』，記得嗎？就是讓本來不至於演變成生理症狀的心結強烈反彈，只要觸發特定的關鍵詞或事物就會發作，嚴重的話會致死，就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如果不制止的話對方也許會喋喋不休下去，楊靖銨趕緊打斷他的說明。「所以你就順著之前建立的連結遁入我的內心世界？從那麼遙遠的八區？」

　　「沒錯！靖銨好聰明！」原允燭開心地雙手合掌。「可是你和紛呈的狀況不太一樣呢，你的精神很清醒，卻被困在這個地方，這樣我沒辦法帶你出去耶。」

　　楊靖銨苦笑一聲，低頭喝起飲料。

　　就這樣默默喝著，與淺金髮青年無言相對。

　　又過了半晌。

　　「對不起，靖銨。」

　　率先打破沉默的還是一向多嘴的原允燭，作為擅闖精神世界的一方，語帶愧疚。「明明我允諾要等你自己告訴我真心話……卻以這種方式毀約了。」

　　「你都看到了什麼？」知道對方是極強的心感者，楊靖銨試探性地問道。「我的心聲？我的記憶？」

　　「都有。大多數都很零碎，不過光看片段，就能明白你為何對過去閉口不談了。」原允燭垂下眼簾，想藉此掩飾此時的心情，卻還是有幾分悲傷從眼底。「我沒有比現在更慶幸自己當初與密斯擦肩而過了，畢竟要逃出來的代價實在太大，可能只有像你一樣意志堅定的人才能徹底脫離吧。」

　　「意志堅定？呵。」楊靖銨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不以為然地輕笑。「你也應該看到了記憶，我殺了人……非常、非常多的人，沒有什麼守護他人信念可言，就只是為了錢與利益，任憑慾望支配殺紅眼，這樣叫做意志堅定？我看是單純的自私冷血吧。」

　　「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說的那麼冷血，就不會被困在這裡了。」

　　「……」楊靖銨的眼神滲入一絲猶豫，反射性又啜了一口飲料，液體卻已然見底，只啜到空虛的空氣。

　　他沉默了許久，還是放下了杯子。

　　「……我很害怕。」

　　楊靖銨看著自己止不住顫抖的雙手，眼神覆上一層陰霾，連開口都變得艱難。「不是害怕『殺人』這件事，而是害怕讓其他人知道我在密斯的作為……如果他們知道了，會不會認為我是殺人魔？會不會唾棄、警戒我？我還有資格在密斯之外自由生活嗎？還有我的朋友……他們會怎麼想……？」

　　「你真的認為你的朋友會在意？」原允燭問。

　　「不知道……不敢說……」

　　「把頭抬起來，靖銨。」

　　一隻手輕輕端起褐髮青年的臉頰，迫使他正視前方的那雙眼。

　　「作為一名心感者，我首先接觸的往往是人們最原始的想法，再來才是行動。」酒保端詳著青年茫然無助的神情，酒紅的眸子彷彿能一眼洞穿所有事。「所以比起『過去做了什麼』，我更在乎你『現在在想什麼』。」

　　他放開楊靖銨，改遞出一杯新的調飲，

　　「一昧的沉默只不過是逃避而已。雖然我沒什麼資格說你就是了。」原允燭讓飲料碰觸桌上的空杯，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把這杯『回味』當作招待，再仔細考慮看看如何？」

　　楊靖銨接過那杯眼熟的飲品，清澈的琥珀色液面上出現人的倒影，那是曾在密斯自治區享有超人氣的神祕殺手：「反制鬼」。

　　殺手將當時橫行社會的許多連環殺人者一一擊殺，其中最津津樂道的事蹟，莫過於將看似無辜的一般人殺死，再用網路發布其人的真實罪狀。

　　反制鬼身分一直是個謎團，但那是對他人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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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飲而盡，味道果然還是檸檬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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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吧不知何時在視野裡消失，周遭一片荒蕪，唯有手中的玻璃杯正映照著作為殺手的自己。

　　他來到一座湖畔，想也沒想便將杯子丟進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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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反制鬼自身來說，只管保住自己性命，殺與不殺都只是處事的選擇──殺掉殺自己的人、放過不殺自己的人。

　　直到在餐廳廁所按下那顆炸彈的按鈕，內心的某塊神經跟著崩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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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內心世界裡的飲料會有味道？

　　倘若現在是潛意識在主導思想，那他肯定就和原允燭說的一樣，一直在逃避，只敢捫心自問一些白癡題目，意圖將過去與現在切得一乾二淨，現實卻無法如願以償。

　　證據是自己受到盜團長與奇怪偵探帶來的故事影響，硬生生昏倒了。

　　算一算自己是在八區回來才開始每天做惡夢，也就是說「創傷」是在原家聚會時被附加的？他和原家無冤無仇，要說那段時間裡碰到的人裡有哪位沒被瑞恩鑑定過的異能者會加害自己……

　　無論如何，都不是現在能確定的事情。

　　他曾自以為一切都可以被自己掌握，事實上卻完全相反。

　　拋棄過去擁抱自由，兜兜轉轉了一圈，才意識到牢籠不只一座，甚至人類的命運早已在難以想像的久遠之前就被注定，又即將在不久後劃下休止符。

　　原來密斯之內與密斯之外沒有任何區別。

　　那自己這些年來到底在努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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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以前到現在，自己好像一直在做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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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張開雙臂，從岸邊一躍而下，墜入冰冷的湖水中，卻意識到水是鹹的。

　　一張張記憶的畫面飛逝，每一段都歷歷在目。有一些東西他並不是很想記得，也像泡沫般在腦海佔有一席之地。

　　原來自己的記憶力有這麼好？

　　楊靖銨自嘲地嗤笑一聲，伸手揮去前方的浮沫，不再追溯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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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允燭丟給自己的課題，還是之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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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夢半醒之際，隱約能嗅到某種熟悉的消毒水味，令他花了些心神思考那味道曾在哪裡聞過。

　　──醫院？

　　楊靖銨猛然睜開眼睛，腦中卻一片空白，與同樣空白的天花板無言相望。

　　緊接著，一張臉忽然擋住天花板。「你醒了。」

　　「瑞恩？」那張臉很快又退開，讓楊靖銨有位子坐起。「這是哪裡……呃……」

　　「頭很痛嗎？」瑞恩見他忽然單手摀住頭，擔憂地詢問。

　　「感覺腦子被胡亂攪在一起……」不過大腦本身沒有痛覺神經吧。楊靖銨在頭痛之餘還分心想著。「先別管這個，這裡是哪裡？」

　　病房外面還蠻安靜的，和星瀨住的可能不是同一間醫院，且那裡忙於救災，也沒有空閒床位接納莫名昏倒的人。

　　「第八區立醫院。」瑞恩一邊回答，一邊用牆上投影的視窗通知醫護。

　　「果然是──等等，第幾區？」楊靖銨懷疑自己聽錯了。

　　「第八區。」

　　瑞恩重複一次，想了想，又多做補充。「你昏倒了三天。期間發生了不少事……總之，我們決定從三區離開。」

　　瑞恩難得解釋得這麼含糊，是擔心又觸發他的「創傷」嗎？

　　楊靖銨下意識想追問所謂的「不少事」，卻不想賭自己昏倒第二次的風險，踟躕片刻後，決定暫且按捺下那點好奇心。「『我們』包括誰？原紛呈？」

　　「大部分從外地來支援互助會的人都包括在內。」瑞恩懶得唱名，乾脆直接跳到結論。「多虧原梧崎居中安排，大家才能順利離開。」

　　「不回七區是因為那裡戒嚴？」見對方點點頭，楊靖銨便接著問下去。「一樣在八區的還有誰？」

　　「原紛呈和曙光。」都是老熟人了──瑞恩的語氣裡似乎有這樣的感嘆。「稍晚星瀨會轉院到這裡治療，屆時玥夜與黎昀流也會跟著過來。」

　　楊靖銨恍惚地聽著，越聽越覺得自己睡死的這三天究竟錯過多少變化，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病房門卻突然被打開，一名身著白袍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應該就是醫生了。

　　雖然現在醫療機器發達，只要掃瞄一下就可以釐清大部分症狀，但絕大多數民眾仍無法全盤信賴機械的判斷，所以醫師還是會過來二次診斷，除非人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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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病患的瑞恩自動自發地退後再退後，後腳正好踩到門框，乾脆直接走出病房。

　　這個世代，像楊靖銨這樣完全是被精神系異能傷害的人還不少，如今在異能方面的治療卻沒有完整的一套解方，找到特定的異能者協助，甚至會比專業醫生或醫療機器更有效。

　　據官方說詞，異能相關研究多出自太空船本身的資料庫，倘若太空船其實是「母星人」的遺產……

　　……奇怪。

　　在諾亞告訴他們的故事裡，人類幾次大遷徙都是使用星際傳送門，將短生人流放在地球時也不例外，那麼太空船又是哪來的產物？

　　而且，母星人自己的異能似乎不多見也不強勢，古籍裡那些高強度異能說明又是誰寫的？

　　說到底，那名奇怪偵探的話究竟可不可信？說不定一切都只是他隨口胡謅，里維的立場又不希望他們得到真相，倘若找不到更多證據去證明關於母星的內容，那麼諾亞的說詞也不可全然盡信。

　　自己能接觸到的世界還是太小了……

　　瑞恩猛然抬頭，反射性想找楊靖銨討論，卻意識到自己不在病房裡。

　　不過這麼一回神，倒讓耳朵捕捉到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端傳來。

　　瑞恩移動目光，發現來者是熟悉的淺金髮男子。「原梧崎？」

　　「星瀨水綾的轉院手續已經辦理完畢，接手的醫生沒見過那麼誇張的傷勢，正在加緊分析其身上殘留的毒物成分。」原梧崎短短幾句話便交代完另一邊的情形。「柳澤小姐打算在那裡等候結果，黎小姐則表示要去地下街買午餐。」

　　經他這麼一說，瑞恩才注意到現在已過中午。「令弟呢？」

　　剛才顧及楊靖銨的身體，她沒有提到原允燭的情況──酒保在毫無準備下將異能觸角伸向八區外，又執行了精密操作，導致強過頭的心感久違地暴走，雖然沒有昏倒，卻因為大腦資訊量過載難以處理其他事，只能像顆不會動的石頭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也因為這麼原因，原紛呈這兩天都待在他表哥們的家，代替忙碌的原梧崎照顧心感者。

　　瑞恩本來樂觀地猜，連楊靖銨都醒了，說不定原允燭的狀況也有好轉，卻見原家三兄弟的大哥陷入沉默。

　　看來並沒有好轉。

　　「我很抱歉。」瑞恩有些愧疚，思索再三後還是決定表達歉意。「如果當時考慮得更多些，就不會急著向原允燭求助，他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不是你的錯。心感者不容易認識，既然你們只知道一個幫手，向他提出拜託再正常不過，救人要緊，你們也沒有時間尋求其他管道。」原梧崎一臉疲倦地按按眉心，卻沒有隨口敷衍自己。「而且允燭不會允許自己一直躺下去，他比你想像得更堅強，遲早會回神的。」

　　瑞恩察覺他補上的後半段話比前半來得僵硬，並非客套話之類的敷衍，更可能是重複講過數次而導致。

　　雖然他們見過幾次面，但幾次都帶有特殊目的，沒什麼閒聊，因此她對這個男人仍稱不上是熟悉，大多數印象還是從原紛呈口中聽來的，簡單來說──沒事會坑人，出事會幫人。

　　連親生兄弟都能推下火坑，不知道該用心太大還是沒心沒肺來形容。可現在原允燭異能暴走，原梧崎反倒沒像之前暗中算計人那樣冷冰冰。

　　果然對他來說，家人還是很重要的嗎。

　　「不談這個了，來談談你們吧。」似乎是感覺到視線，原梧崎咳了聲，以在瑞恩看來相當突兀的方式轉移話題。「為什麼楊靖銨會突然昏睡？為什麼你們不得不撤出三區？來龍去脈是什麼？能幫的忙我都盡量幫了，應該值一個解釋。」

　　「第一個問題我也不確定，第二個問……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全球新聞版上那些頭條。」難得遇到的破事都發生在檯面上，瑞恩以為隨便提出幾個關鍵詞，消息靈通的原家大哥就能自行解讀，沒想到對方露出困惑的眼神。「最近沒看新聞？」

　　「……確實沒有。」原梧崎無奈地承認。「這三天剛好在準備家主交接典禮，又碰上你們的求助和允燭的事，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拿什麼空檔看新聞？」

　　難怪黑眼圈很重。瑞恩無言地想道。「你已經是家主了嗎？」

　　「實質上是，名義上還沒，要等後天的典禮。」在這一點上，原梧崎即使很累，還是必須嚴謹劃分。「所以你的回答？」

　　「喔。」看出他沒時間聽廢話，瑞恩頓了頓，稍微在腦海中整理思緒，便將三天前來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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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新年快樂、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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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話、不願面對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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