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暫且回到稍早以前。就在別林塔的十五樓陽台上,礬搬了張桌椅坐在那兒,桌上擺了杯紅酒與畫具,桌旁畫架則擱著一幅半成品畫作。一名克羅蒂亞雙手交疊,如同雕像般佇立於礬的後側,另一名以同樣姿態站在他們背後的房門口。
礬看似專注地聆聽底下的閉幕典禮,實際上心思已出神到四方八面,唇角兩側不自覺略往下垂。他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觀賞奧德烈夫——站在學院的頂端,腳底下滿滿都是一顆顆的腦袋瓜,人們引領而望本屆奧多獎的得主出爐。
在很久以前,他也曾經站在那人群之間,周身環繞著歡騰的樂聲、絢爛的光雕以及浮誇的立體投影;他總期待自己的名字或許會被主持人給喊出來,並在轉眼之間響徹奧爾,然而那從來沒有發生過。他明白那確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然而他並非單單眼紅於深水的成就。
在他就讀於學院的最後兩年,作為他導師的加多夫因為礬遲遲拿不到畢業證書,因此曾說服他畫些大眾較易接受的主題。礬不想妥協,可是在他最後一次參加嘉年華時,他以假名展出了一幅歌頌阿迪瑪的畫作;結果那個假名竟成為當年奧多獎的獲獎人,但是礬並沒有出面證明那就是自己。
當晚,知曉內情的加多夫極力向克拉克抱怨,而這一幕正好被礬給撞見了——他猶記得加多夫說:「那不就證明他擁有非凡的才華了嗎?為何我們堅持要用學院的枷鎖束縛住他!」
克拉克聽了,傲慢地撫摸他那濃密的長鬍,看向加多夫的側眼裡滿是鄙夷。「擁有才華是一回事,他執拗的美感卻是個悲劇。要是你的學生在外頭砸壞了奧德烈夫的招牌,又有誰可以彌補?你可以嗎?加多夫老師。」
待克拉克離去,加多夫垂頭喪氣地頹坐在椅子上。礬從暗處走了出來,說:「你這個懦夫。」
加多夫不用抬頭也認得那聲音,但他竟不敢與自己的學生對視。「離開學院吧,礬。這裡不是你值得待的地方。」
他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在盛怒之下走遠;他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輕易退出,讓克拉克這種人能夠稱心如意。可是為了維持就讀於學院的高額學費,他的經濟狀況早已出現問題,畫作所賣的收入不足以維生,因而使他畫起了贗品,最後受到自己的好友、藝術界的菁英深水告發。
克羅蒂亞就是在那時候離開他的。她受不了跟他在一起時的困境,也拯救不了他的一意孤行,在最激烈的那一次爭執裡,她提著行李從礬的公寓裡奪門而出;為了擺脫緊追在後的礬,她一個匆忙,從樓梯上跌了下去,也把她的整個人生都摔爛在地。
礬的思緒到了這裡,終於從回憶裡清醒。他側身去拾起克羅蒂亞的手,揉捏一番之後親吻她的手背;儘管她再也不笑了,可是他代她笑了起來。
他的注意力回到底下廣場,奧多獎的頒獎典禮已經結束,如今換上安德森的致詞;雖然學院長即將更換的風聲已悄悄流竄,但是當這則消息從本人口中直接證實,人們依然打從心裡發出嘆息。
安德森從自己在學院的遠景講到了卸任的感傷,直到最後依依不捨地交代學生們要好好保重。此時的樂聲換成了悠悠愁曲,他的致詞看似就要終焉,卻在好幾次即將要放下麥克風、啟步下台時,又重新拿回嘴邊說了起來。
遠在別林塔上蓄勢待發的礬因此數次彈舌。他看向克羅蒂亞,抱怨道:「那老頭在說什麼啊?」
但只聞安德森越講是越支吾,音調從最初的穩重憂愁變得徬徨,且不知道究竟是在懼怕什麼。「今後的奧德烈夫將會瞬息萬變,即使有什麼重大變革,也望各位學生與師長們好生適應……」
礬站了起來,打開麥克風、將自己的掌聲給收音進去,那一刻廣場上哀愁的氣氛嘎然凝結,人們四處張望聲音的來源。
「真是謝謝你啊,前任理事長安德森,再暖場下去就太冗了!」礬得意地望向安德森小小的身影,儘管他看不見他的臉部細節,可光是用想像的,就令礬興奮得微微顫抖。
於此同時,群眾裡有某些人注意到了別林塔上的礬,頓時原本向著米茲爾樓的視線突然全都轉了過去。他拿著麥克風,趴在陽台上朝底下之人揮了揮手。
「大家好喔,我就是新任理事長,我的名字叫做礬。很多人可能認識我吧?我以前是這裡的學生,過去受了師長們不少的教誨呢!能夠再回到這裡、站在這裡——」他指了指腳下的別林塔。「我真的非常開心。」
廣場上的人們議論紛紛——製造與販賣贗品對於以文藝維生的奧爾來說乃是重罪,因此過去礬被定讞時,幾乎可說是國家大事,是以認得他的自然不在少數;如今他的名字確實響徹整個國家了,卻是個與奧多獎徹底相反的惡名昭彰的形象。
「當然看到安德森要離開了,我也是有點難過啦!他真的是一位很有遠瞻的先進,就連離別前也不忘要對大家掛懷在心。事實上他說的一點都沒有錯,瞬息萬變的日子比大家想的都還要快就來臨了!」
他在近距離下對麥克風彈指,幾秒之後,廣場中央的人群突然發出尖叫,只見廣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具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軀體。
「不用這麼害怕也沒關係,大家都很熟的,他是克拉克院長——」礬看著群眾以那軀體為中心,迅速地退出了一圈圓形,憋著心裡想要仰頭大笑的衝動。「我本來想要先一步動手的,結果才聽說他在院長室裡自縊了。是否該說他很敏銳呢?」
就在克拉克屍體的後方,唯獨有數人沒有退開而仍佇留原地。他們是方才偷偷將屍體運送到人群當中的鷹隼與第三名克羅蒂亞——克羅蒂亞原先披著一頂黑色的連帽斗篷,此時正將帽緣拉向背後,露出那張美麗而冷漠的臉,並從嘴裡流瀉出絲絲黑暗——但除了她以外的鷹隼等人一陣驚慌,由於來不及在第一時間表現出與群眾相同的驚嚇,他們感到四方而來的視線已將自身視為異端。
他們彼此間低聲竊語:「喂喂,現在是怎樣啊?阿尼格!」
阿尼格也非常困惑,用力嘖了一聲——他原本奉命要去殺掉克拉克時便心生猶豫,到了現場一看,卻發現克拉克早已自我了結,本以為這件事大概就此算了,沒想到聯絡礬後,他卻要他們將克拉克的遺體裝袋運出、在廣場等待——儘管阿尼格的心頭在此之前已籠罩了股不安的預感,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克羅蒂亞竟會在礬的那一聲彈指之後,逕自將克拉克的屍體當著大庭廣眾之下從袋子裡給丟了出來。
這下整個奧德烈夫裡都是他們的敵人了。
就在如此驚駭的氣氛之中,音響裡再度迸出了安德森的聲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礬!」坐在台上後側的艾波爾與德芬爾也震驚地站了起來。
「哎呀哎呀,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嘛!我才剛誇過你很有遠瞻,難不成在你下定決心把學院交給我的時候,原來沒想過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嗎?」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畫筆,沾抹顏料,俐落地在一旁的半成品畫上撇了幾筆——「只不過是死了一個人,況且也不是我殺的,叫人驚訝的還在後頭呢!」
畫作上畫的是奧德烈夫嘉年華的閉幕典禮:就與此時的光景一樣,廣場上擠滿了驚慌的人們,克拉克倒在人群中央,克羅蒂亞散發黑煙、抽出雙刀不由分說地殺向群眾,一旁的鷹隼數人則呆立原地,而舞台上小小的安德森與公爵們的身影也不知所措;就在這樣的畫上,畫的上空被加撇上幾道濃厚而乾涸的深黑色顏料,如同黑雲一般盤旋在奧德烈夫的上空——
那便是黑影,被束縛的思想、喪失意義的形影,祂們是瑪那在不完全轉換後所產生的廢物,空有能量卻無處可去,具有吞噬掉世間一切的本能,同時也是過往造成大崩落的主因——如今祂們隨著畫面加筆降臨在廣場上方。
人們發出了激烈的尖叫、四處逃竄,但黑影猶如滴落清水的顏料,轉眼就擴散至整座學院。向下飄漫如觸手的形體捉住奔逃之人,拋上、摔下、或者是直接吞噬;部分黑影取代被蠶食的人類、化為人形——祂們渾身覆蓋令人戰慄的黑色雜訊,或是以離奇的姿態吞食地面之物、或是以極度不協調的動作追逐他人,速度忽快忽慢、難以捉摸。另外則有一部分的黑影壟罩著學院——米茲爾樓的樓頂、別林塔的中段、遠方的校舍……到處都受黑影所侵蝕。
礬趴在陽台上高聲笑了出來,滿心歡喜地欣賞自己窮盡一生的傑作。突然,他聽聞背後傳來一陣騷動,因而低喃:「終於來了——」2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3KklCk8s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