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曇二十九年七月十日,以奧德烈夫為中心的那場大災難導致奧爾全國將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傷亡、四分之一失蹤,多數建築遭受損毀,交通幹道嚴重毀壞,鐵路網失靈,百姓無家可歸。
此外撇除受創最嚴重的首都達拉,各處城鎮都發生了相似的事件——切確來說,凡是受到鷹隼所併吞、且放置了礬的作品的各處單位,皆在同一時間點從畫中竄出黑影,將周遭城鎮加以蠶食。
順帶一提,礬原先所居住的宅院因為存放了許多其作品,因此被整個吞蝕殆盡,就像是隕石砸落一樣,在房屋的位置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而原先他從各單位搬運過來的藝術品,也在那一夜當中毀之殆盡。
這次的事件被稱為奧爾的暗黑之日,也被視為第二次大崩落可能到來的徵兆。各國在得知消息之後紛紛提高了維安警戒,並且出動人力、前往奧爾進行人道救援,同時也著力於調查事件的真相以及礬的去處;然而由於奧德烈夫的倖存者多半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且身心俱創,致使調查幾度陷入泥沼。
另一方面,由於事發當晚正值奧德烈夫嘉年華的閉幕典禮,眾多要角齊聚一堂,因而使得那場災難的傷害提升到最大,視為國力象徵的眾多藝術品也化為泡影;致使外界普遍認為奧爾要再恢復從前的盛況,恐怕將會是非常艱鉅的挑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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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位於多瑪的艾蓮娜對於這種事情簡直可說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作為奧爾的邊緣城鎮,多瑪是極少數未受黑影肆虐的地區,許多難民紛紛流落來此,是以艾蓮娜重新開張了薩卡斯旅館,收留居無定所的難民,同時接受暫且度日的補助——反正她手上的案子也被迫停擺。
事件過後的半年,鐵路網終於恢復全線通車。她召集附近居民,在車站正前方的沙灘上搭起一個臨時的露天舞台,與鎮民們一起合演起幾齣經典的舞台劇腳本。
消息在奧爾國內漸漸傳了開來,人們開始會在重建的空檔裡搭車前來,抱著膝蓋、面對遼闊的大海與舞台待上一整個下午。事實上,若以過往奧爾人的文化水平來說,如此臨時湊合的劇組他們通常都是看不上眼的;但是作為一個正處於谷底的國家,這樣的活動卻在無形之間為人們帶來了些許慰藉。
於是艾蓮娜準備的腳本越來越多,最近她更是將深水找來幫忙——她本來只是大材小用地期望他畫些簡單的道具,不過深水很是為難,姑且直說自己擁有奇特的能力,恐怕會為多瑪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然而艾蓮娜非但沒有打退堂鼓,反而喜出望外地說:「那不是太好了嗎!」
她在面向舞台的車站屋頂上替深水安排了一個視野絕佳的個人座位,當舞台上演到某些橋段,深水便會在此處開始作畫,利用自己的能力適時添加一點舞台效果,例如隱隱發光的泉水、瞬間成長的大樹、由一片葉子幻化成的青鳥……
自從與礬的一戰過後,深水已漸漸掌握了自己的這股能力;雖然他害死母親的事實不會改變,但他也藉此拯救了奧爾——當然,除了少數人以外,其他人是無從知曉的——這件事情多少讓他重拾了一點繪畫的勇氣,所以在面對艾蓮娜如此強硬的作風之時,才沒有堅持拒絕到底。
這天,加多夫聽說了事情之後特地從拉雅前來,坐在一旁端詳深水妙筆生花——儘管暗黑之日時他人就在第一現場,此時在正式演出之前看他試畫,依然覺得嘖嘖稱奇。
他毫無惡意地說:「……太厲害了!深水先生您沒繼續創作,實在是太可惜了——」
深水禮貌性地返以笑容,想起托恩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直到現在,托恩仍每隔一陣子便會詢問深水是否願意復出畫壇,而每當深水拒絕他,他就會鍥而不捨地強調自己會持續等待。
「等到有一天您願意再畫了,請一定要告訴我,我會為您安排最盛大的展出!」
深水很想叫他不要等了——他不知道自己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足夠的勇氣重新自稱淺江——或許他曾一度有過,但是又失去了,就在半年前的那一個晚上,當帕多的身體隨風散去之時。
「再來玩捉迷藏吧。」
那是他帶著微笑所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此後他的身體化為黑色的粉末,風一吹來便飛得無影無蹤,遠比任何遭受黑影所侵蝕的存在都消失得還要徹底。
說到這裡,其實深水曾幾度嘗試再把帕多給重新畫出來,可是都以失敗作結。因此他至今依然搞不懂礬是如何畫出三個之多的克羅蒂亞,也不明白克羅蒂亞為何會沒有靈魂——儘管如此,他唯一開始懂的,是礬為何想要重新畫出克羅蒂亞的心情。如今他一想到帕多曾經辯解礬的作為是否是在玩弄生命,便覺鼻酸。
他聽聞加多夫興味盎然地長吟了一聲。
「啊——不過真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想到要做這種事呢:在海邊搭建舞台、找了一大堆業餘的百姓一起來演戲……」
這陣子加多夫除了在拉雅重建自己的畫廊,同時也致力於文藝產業的復興,並且比起以往更積極地追求讓所有的創作者都能夠找到自己立足的空間。為此他拉了工會的人一起多方嘗試,至今正作為工會的靈魂人物活躍著。「強化非主流藝術的多元地位」、「更加靈活的商業模式」、「對創作者的支援」——這些礬曾經在記者會上正氣凜然說出的理想,半年之後加多夫正湊巧將其逐步實現。
而艾蓮娜的作風顯然讓他很感興趣。他認為多瑪恐怕是現今國內最有活力的地區了。「是不是能夠當作什麼參考呢?」
深水心想:「她八成只是什麼都沒在想而已吧。」孰料背後冷不防傳來艾蓮娜的聲音——
「你啊,不要以為沒說出來,我就不知道了喔。」她剛從樓梯爬上屋頂,正巧聽見了加多夫的發言、與深水的心聲。「我只是在做我做得到的事情而已。」
加多夫聽了,心思單純地發出讚嘆:「艾蓮娜女士真是率性啊!」
「那當然囉。就算受到阻撓、就算孤獨,也還是得要繼續前進,這就是我們這種人活下去的方式。」
「真希望我有您的一半真率。那樣的話,也許下一次再遇到礬,我就有勇氣告訴他到底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了。」
「你可以的。」艾蓮娜憑著一股無以懷疑的語氣說——明明她與加多夫是今天才認識的,但她憑恃的自信竟好似是認識他許久一樣,無來由的根據讓加多夫哈哈大笑。她接著說:「而且我認為,礬他其實也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不對的吧?」
加多夫停下渾厚的笑聲,一旁的深水也跟著好奇起來。
「你們不是說,深水和帕多被關在高塔裡的時候,其實鑰匙就掉在門外嗎?如果早一點發現的話,要從房間內側勾進去根本不是什麼難事。礬搞不好就是故意掉在那裡的呢!」
深水的眉頭皺了起來。「怎麼會?」
「因為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好,所以希望有人能夠阻止自己,才讓你們注意到很多線索;不管是併購跟深水有關的藝文單位、事先放出風聲說自己隔天會吞併奧德烈夫、又或者是把鑰匙掉在你們很容易就拿得到的地方。」
深水與加多夫聽了面面相覷。
艾蓮娜進一步說:「不然你們想想嘛:他大可只是賄絡藝文單位的主管,請他們低調展示自己的作品就好,也可以趁著嘉年華時潛入奧德烈夫,直接把黑影給召喚出來,更可以把鑰匙給收好。如果他真心想要展開復仇,這些作法容易多了;但事實是,他當不成好人,又希望有個好人能夠來阻止自己。」
艾蓮娜的一席話讓另外兩人沉默下來。
片刻,深水說:「抱歉,原來妳想的這麼多。」
艾蓮娜的鼻子抬得老高,哼了一聲。
「對了,妳怎麼會來這裡?舞台那邊都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我只是來跟你說我已經把你邀來的客人都集中到最前面的搖滾區了。」
「……我看得到。謝囉。」
「也是呢,你這裡視野很好嘛。」
這天趁著加多夫帶著伊媞造訪,深水也連帶邀請了他熟識的人們一起過來,包含托恩與露朵、馬克、以及露朵還連絡得上的其他育幼院院童。遺憾的是瓊安在暗黑之日受黑影吞噬,深水聽說時,一時之間惆悵地說不出話來,反倒是露朵沒他想像中的那麼難過,還在電話裡反過來安慰他;現在想來,深水認為她或許就跟艾蓮娜一樣,也只是在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而已。
舞台上即將開演,觀眾之間懷抱著輕鬆與期待的心情躍躍等待。馬克等人轉過頭來,朝著車站屋頂揮了揮手,深水與另外兩人也一起擺動手臂。
加多夫說:「就要開演了呢,好期待啊!艾蓮娜女士。」
沒想到艾蓮娜忽然怯懦。「呃呃呃……」
「怎麼了嗎?」
深水壞笑起來。「她呀,在緊張啦。只要當天演的是新的腳本,她都會這樣。」
加多夫因而被逗得再次大笑。「沒想到大喇喇的艾蓮娜女士意外地也有這一面啊?」
「你少囉嗦!誰不會在作品正式公開之前緊張?任誰都會的吧?任誰都會的吧!」艾蓮娜抱著自己的腦袋卯起來碎唸。「真是的,明明是我自己想做才做的,為什麼還得這麼擔心別人的評價?為什麼創作非得忍受這樣的煎熬?」
這下深水更幸災樂禍起來。
「妳說的對呢。因為每個人都只看得見自己的景色,所以我們沒辦法知道別人究竟是怎麼想的。無論是人還是創作,終究都是孤獨的。」艾蓮娜才想抱怨他怎麼可以這麼愉悅地說出如此有道理、可是又缺乏同理心的發言,他緊接著說:「不過沒問題的,一定。」
孤獨的兩個人湊在一起,卻還是孤獨,那麼就試著在人與人間搭成線吧。深水心想,下一次再遇到礬的時候,自己也得思忖究竟該跟他說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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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歡迎來到多瑪劇場——」
當舞台邊旁白的聲音響起,深水也執起畫筆,開始在空白的畫布上仔細著墨。艾蓮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作畫的模樣。
這天舞台上演的劇名叫做《騎乘龍鷹的青年》,描述青年乘著龍鷹初到大陸,未經世事的他對於每一件事物都抱有好奇的眼光,因而鬧出不少逸文軼事,最後卻在陰錯陽差之下拯救了大陸的危機。
艾蓮娜本來以為深水在第一次看到這個劇本之後,最糟的情況搞不好會拒絕這次的幫忙,沒想到他沉默許久,最後什麼都沒多問,就只是默默地答應會幫她畫出一隻能夠拍動翅膀的機關龍鷹、以及過程中相應的特效。
這下艾蓮娜反而對他有些愧疚了,儘管她不過是希望能以某種形式來紀念帕多而已——她覺得有些後悔,畢竟她明白帕多的願望就是幫助深水走出悲愴,而那個心願已經在他們自里夫戈爾回來時實現了。
因此那時候他問:「萬一真有那麼一天,需要窮盡一生的事情要是都完成了的話呢?」
要是她早一點發現他是在影射自己,別說什麼「自己可以了無遺憾地死去」的話,也許今天事情會變得有那麼點不一樣吧。她想。
旁白的聲音繼續透過麥克風傳了出來。
「大家想必都聽說過龍鷹這種生物吧?相傳龍鷹的頭上有角,體型超過三名成人身高,且帶有長長的美麗尾翼;祂們的銀色羽毛猶如利風,飛翔的速度非常驚人——」
旁白的話說到這裡,觀眾席間忽然傳來一些騷動。位於車站屋頂的加多夫站了起來,眼睛望向遠方,喉嚨裡納悶地「嗯」了一聲;艾蓮娜朝著同樣的方向看了過去,接著同樣輕扯嗓音。
旁白說話的速度則是越來越慢——
「……嘴裡甚至能夠噴出火焰,是在大崩落時代裡人人欲得的……」
就在深水困惑地跟著抬頭時,觀眾間的騷動越來越大,許多人們紛紛站起——
深水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的能力又開始出了亂子,因而驚恐地丟下畫筆,但他發現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於遠方——包含在舞台邊準備的演員、場控、與旁白等等,動作都在望著海面的同時停了下來——加多夫激動地連聲呼喚深水,艾蓮娜更是不可置信地摀著嘴巴。
只見一隻銀色巨鳥正從海的彼端朝多瑪飛來,接近的速度奇快,振翅時竟可將海面吹出波浪——劇組與觀眾們頓時嚇得拔腿四散——龍鷹轉眼就來到岸邊,牠在沙灘之上翩然降落,接著便靜靜低下身子好一陣子。逃至車站前方的大夥兒因此停了下來,發現牠原來是在等待背上的一名金髮男子慢慢爬下,心裡頭害怕的同時也心生好奇。
此時原先待在車站屋頂的三人衝了下來,加多夫跑去與伊媞激動地抱在一塊兒,而艾蓮娜從劇組手上搶來兩隻麥克風,一隻丟給往前狂奔的深水,另一隻則自己拿著,接續著旁白說——
「龍鷹的嘴裡能夠吐出火焰,是在大崩落時代裡人人欲得的靈獸;但是當和平的時代到來,牠們的身影也自此消失於人們的視野之內。」接下來,她開始脫稿演出:「本應如此,然而在新曇三十年的某天,一名青年乘著龍鷹的背,來到多瑪的海灘。」
另一方面,抓著另一隻麥克風的深水向前狂奔,無論在沙灘上狠狠跌落多少次、吃了多少沙,都還是狼狽地爬了起來,用盡全力向著前方那名也朝自己跑來的青年前進。
艾蓮娜目睹此景,聲音裡漸漸帶有哭腔——
「他從龍鷹身上一躍而下,當居民懷著激動的心情詢問他的身份……」
深水用力將麥克風往前遞了出去,精疲力盡地跪倒下去時,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而那人彎下腰、搭上他的肩膀,將麥克風拿到自己的嘴邊,說——「我是帕多,是動物國的王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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