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與帕多回到多瑪時已經很晚了。他們走進薩卡斯旅館,被艾蓮娜嚇了一跳;大廳裡只點了小燈,她披頭散髮,穿著睡衣,赤腳來回在大廳裡踱步,嘴裡振振有詞,直到帕多叫了她,她才注意到兩人。
「喔,你們回來啦?」她抓起櫃檯上的玻璃酒杯,將金色烈酒一飲而盡,但酒味烈到就連她自己都受不了,杯子在放回去時失穩倒下,她則倚著櫃檯、撐著頭部。「啊——好暈。」
帕多接住了差點滾落的杯子,然後扶她到大廳裡的座椅坐下。「妳還好吧?」
「劇本寫不出來,可惡——」
深水說:「替她倒杯水吧。」
「我才沒醉!」艾蓮娜氣得想要跳起來,卻使不上力。
深水搖了搖頭,逕自上樓關起門,帕多則是被迫聽她碎唸劇本是如何遇到瓶頸;她聲稱自己只是為了投入劇中嗜酒又暴躁的角色而已,但是她寫不出來,即使這麼做了還是寫不出來,因此她更加暴躁、痛苦、也很哀傷。
帕多一邊聽著、一邊打起了瞌睡,最後他醒了過來,發覺自己的身上披著薄毯。艾蓮娜坐在桌子對面,盯著手中搖晃的杯子,杯裡已經換成了透明的液體。
「妳好一點了嗎?」
「寫不出來。」
「妳感覺很痛苦,寫不出來是那麼痛苦的事嗎?」
「對我來說是。那種感覺就好比說你和深水一起出門,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需要穿越沙漠、越過高山、橫渡川流、以及迷宮般的叢林;你知道你們的目的地存在於某個方向,卻不知道中間還有多少險峻。你們的氣力就快耗盡,也以為就快到了,結果眼前突然出現沒有邊際的斷崖,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阻撓你們。」艾蓮娜看起來已經酒醒了,大廳的光線穿透酒杯,搖曳在她的側臉,看起來閃爍而清透。她的眼神一點也不像是認份了。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詞,又劃掉。帕多不懂她的舉動。
「這樣的話,是不是乾脆回頭會比較輕鬆呢?」
「怎麼可能,那樣只會更痛苦而已;看似輕鬆,其實比繼續前進還要更痛苦!」艾蓮娜一副「你怎麼連這都不懂」的表情。「沒有什麼比不再創作還要更痛苦的了,承受創作的痛苦,就是我們這種人活下去的方式;與其要放棄,我還不如去死……搞什麼啊?」
艾蓮娜沒想到帕多竟然哭了。
「我不懂啊,艾蓮娜。」
倘若創作者真如她所說,那麼深水究竟是為什麼會放棄畫畫,又為什麼會追尋死亡——他越想越不明白;因此在稍早回程時,他曾嘗試問他為何不再畫了,但深水有點生氣,匆匆結束了話題。
帕多雖然對深水說過,如果死亡是他所希冀,自己是不會阻止的;然而深水對於這個世界顯然仍是有所牽掛;至少他仍掛念著自己的作品、掛念藝術、掛念他人,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自殺呢——帕多無論如何都想不透。
艾蓮娜靜靜聽完,淡淡地說:「也許是因為他母親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吧。」
「我不懂啊。」
「因為打擊太大,所以已經畫不出來了嗎?」
帕多想起深水的確是說過他「已經沒辦法再用想要的形式留下任何痕跡了」,也說自己失去了靈魂。
「……所以他選擇的是回頭嗎?」
「也許是吧。」
「所以與其要放棄,他選擇了去死,是這樣的嗎?」
艾蓮娜沉默,不願正面回答。最後她說:「我也不懂,但我認為他需要寬恕自己。多陪陪他吧。」
帕多懵懂地點了點頭,收起眼淚。
「對了,艾蓮娜。」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不過他想起除了深水以外,他心中還有另一件在意的事。「妳知道一個叫做『礬』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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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在房間裡翻閱著自己的畫冊。由於旅館設備老舊,室內照明偶爾微閃,翻書的聲音在這樣的空間裡變得更加明顯。
方才在底下見著艾蓮娜的模樣,他其實很是羨慕。為了創作而苦是他再也無法享受的奢侈,如今他只能透過畫冊緬懷過去的自己,哀悼靈魂滿溢的曾經。
書頁在掀開《秋》的頁面時便不再繼續往下翻動,這些日子以來經常如此。他記得千枝曾說過她很喜歡這幅畫,當時還連帶提起連他都沒有印象了的記憶。
「你那時候還很沉迷在附近的廢校裡畫壁畫,後來好像一直沒有被刊登出來嘛。」
深水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了,甚至直到現在也沒想起來,致使在那之後,他每每看到《秋》時,都會非常在意千枝所說的那幅畫究竟是什麼;如果要在死前回顧自己的作品,他認為那會是個很適合的標的——一個母親在死前曾經提起過的作品,且他曾經沉迷,也蘊含了受他所遺忘的母親回憶。
他想,那也許會是他選擇自我了結的一個很好的地點。
然而時至今日,他已忘記繪製《秋》的位置,也不記得究竟是受誰所邀請,才會到那附近旅居。所幸奧爾境內的湖並不多,他從手機上叫出地圖數了一下,可能的選項大約不出五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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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後,火車外的景色稍縱即逝,深水雙手環胸,不安份地盯著窗外,雙腳振振抖著,令一旁的帕多沿途都按耐著想將他的腳給壓制住的衝動。隨著火車漸漸駛近城鎮印卡,車速慢了下來,從車內開始可以望見遠處湖景。
他們下了車便立刻衝到湖邊,在附近繞了一會兒,但深水是越走越沮喪。當帕多問:「這裡也不是嗎?」他連回答都不想了。
依著山脈、附近曾有校園、規模也類似的湖,他們已經連續找了五天,今天已經是最後的希望。深水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竟然找不到。
他們就著一株生長在湖畔的樹,在樹幹上坐了下來。帕多喚鳥兒刁來一些水果讓他們解解饞。事實上他是有些開心的,畢竟這天的深水距離死亡是又遠了那麼一點。
他漫不經心地問:「難道是在其他國家嗎?」
「不可能,我這一生都在奧爾裡頭。」
深水食之無味地嗑著水果,思忖自己究竟是遺漏了什麼——越是偏尋不著,就越是在意,他深深陷入如此陷阱當中——與《秋》所描繪的自然湖面相比,印卡湖雖大小相近,卻有著太多的人為開鑿痕跡,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地抬頭,打算再次比對附近景色與《秋》之差異。
「我明明來過這裡,我對這個地方有印象的!」就在他懊惱地四處張望之時,他的視線忽然與某人對上。
那人是一名七、八十歲的老婆婆,她剪了一頭服貼的短髮,髮色雪白;背脊因年老而倒縮,駝背而矮小,右手拄著拐杖,身穿奧爾常見的藏青色長袍。老婆婆一個人在幾尺之外的樹下佇立許久,她本向著湖心,不知何時開始,目光靈動地朝兩人打量了過來。
深水在第一時間下意識地撇過頭去,期望對方隔一會兒後便會自行離開,孰料她拖著搖晃的腳步走來,用滄啞的嗓音問道:「……請問你是千枝的孩子嗎?」
深水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回答,對方看著他的臉就笑了起來。
「果然是吧?你長得好大啦。還記得我嗎?以前你曾跟千枝一起到我們這裡送畫來。」
深水有些狐疑,畢竟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您認識家母嗎?」
老婆婆有些得意。「那當然囉,以前我是她的老師呢!」說著,忽然她的手臂被一名從後頭全力奔來的婦人一把攬住。
「瓊安老師!我不是說不可以一個人出門的嗎?大家都在忙得不可開交,妳要是又走失了該怎麼辦?」婦人年約三十中旬,神色匆匆之餘,說話的同時也緊張地打量起深水與帕多,小聲地說:「抱歉,給兩位添麻煩了嗎?」
兩人連忙搖頭,而名為瓊安的老婆婆可是毫無愧疚之色。「哎呀,露朵,妳看看我找到誰了,這位是我以前學生的孩子唷!」
露朵咦了一聲,於是深水兩人就在如此莫名的情況下報上自己的名字。只是名為露朵的女性無意長談,她點頭微笑、然後道別,並且從背後環著瓊安的肩膀,意圖使她轉身。不過這動作在深水繼續搭話時被迫停了下來。
「瓊安女士,抱歉,剛剛您說我與母親送過來的畫,請問還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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