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一次遇見惡魔,大概是六年前的晚上。當時安仍然是小學生,對天使黑暗的一面亦毫不知情,只是聽從天使母親的教導,對人不要吝嗇善意,只要幫到人,對方就會感激,母親就會讚賞。對兒時的安而言,那就是最叫人興奮的事情。可是想幫人的安經常遇到一個問題——自己根本沒有足夠能力……直至她聽到「實現願望的惡魔」的傳聞。
「實現願望的惡魔」很厲害,甚麼願望都能實現!可是……好像許願的人要負上代價?那樣可不太好,不能要求助的人再受到額外的苦楚。而且母親也說過,幫人時期望得到回報是不對的,在這一點上「實現願望的惡魔」果然是惡魔,畢竟父親也說過「幫人時追求回報是理所當然,有恩報不得是懲罰,免費的救援是傷害」。再查查,原來代價不是支付給惡魔,而是自己承擔的,惡魔沒有半點好處,那麼就不是免費的救援,也不是回報,這樣不是究極的答案嗎?明明是惡魔,卻像個神明!
「……我也當得到嗎?」安躺在家裏的床上,抑望着天花板,幫人及為人帶來幸福是天使的使命,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其次。如果「實現願望的惡魔」真實存在,真想見見他;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也想要那份實現願望的能力。假如自己能聽到別人的心中的願望,就能知道那不敢訴苦的人的煩惱,之後說不定只要動腦筋就足以給予救援。「如果懂得讀心術……」安一邊想,一邊說出口,才說了不足三個假設,全身黑色的「惡魔」就出現了。
「妳有想實現的願望嗎?」
「我想要讀心術。」安當刻沒有察覺到對方的身份,只是條件反射般回答,直至說完數秒才察覺到自己被問過問題,抬起頭來。這一瞬間,願望已經實現了。
「這麼了解自己願望的人倒是第一次見,但不用多久就會明白這個願望的可怕。」
安眨眨眼睛,惡魔沒有臉,但剛才的聲音似乎不是來自面前的惡魔,而是直接響在自己腦袋裏。說不定這個就是所謂讀心術,而剛才聽到的就是惡魔的真心。下一瞬間,惡魔已經消失了。
習得讀心術的實感似有似無,亦沒有代價,附近沒有人的話自然不知道讀心術是怎樣。倒不如說,剛才見到惡魔的狀況更像在夢境裏,說不定是自己累了而已。這一晚安稍早入睡,翌日早上如常上學。安出門前母親和父親一如既往地提醒不要被天使同學察覺自己是混血,也不要提及弟弟沒有翅膀。父母說話時沒有傳出言外之音,所謂讀心術一直都沒有發動,果然一切都是夢境……才怪。
安一走出街上,行人的聲音就不斷傳過來,明明大家都沒有張嘴,抱怨和嘆息卻一個接一個,當中最響亮的聲音自然就是「不想工作」,走過車站客務中心時更聽到服務員說「真麻煩」、「又來啊……」、「很睏……」……但服務員顯然沒有說過出來。無論走到哪裏,負能量都是驚人的。當然,間中還是會聽到很正面的聲音,例如對約會的期待、積極地思考着工作內容、和情人的關係進展。笑着的人可能思想極其負面,愁眉苦臉的人說不定只是有些奢侈的煩惱,眼前一切都是表裏不一的。
回到學校,同學說話時多半都沒有傳出其它聲音,但老師之間的差異卻相當大,甚至有男老師原來上課時一直都在品鑑桌下女同學的腳,沉悶的課堂原來是由老師精心備課過,並非大家猜測般沒幹勁地「照書讀」。
安閉上嘴巴幾乎一整日,集中聆聽人們沒有說出口的聲音,只是這樣,世界已經全然不同。當中最深刻的,便是放學走過商場時聽到的被捕犯人的心聲。被捕犯人並非犯了刑事大罪,他只是偷拍了女性裙下風光。以個人角度而言,被拍到就是覺得很害羞、很討厭,當然察覺後也很可能會報警,誰會想像變態的思想。誰會想到……那個變態原來上班壓力大得喘不過氣,要靠看別人的裙下來忘記工作。安望向被捕犯人再聽一聽,甚至聽到犯人覺得被捕期間不用上班是一種解脫。然而,天使的規距下自己可不能接觸那個被捕犯人,因為「天使只應出現在純潔、高貴、偉大的人面前」,「幫助壞人是惡魔的所為」。那麼,壞人又是甚麼?不過以別人的痛苦來治癒自己的傷痛肯定不是好人。
可是……可是壞人就不需要救贖了嗎?選擇性幫人的天使仍然稱得上大方無私?在不足一個月後酒店裏的天使聚會中,安心中「天使」的形象就被毀於一旦了。
身為天使,幫人時期望得到回報是不對的,那並不純潔,有違天使的善。然而,這一個月以來見到的天使都是心機處處,當大家聚在一起時大家的心聲更是不堪入目——只接觸高潔的權貴,那是為了融入權貴的圈子,連帶自己也被視為權貴;不期望回報,甚至對受助人說不必報答,是為了使受助人更強烈地感受到恩惠,與人口耳相傳,為天使建立高潔的社會形象,換來背後更龐大的利益;大舉捐款救助貧困,是為了讓世人重新認知到天使的愛心,但他們絕不打算助人脫貧,尤其是貼近市區的地方,好讓貧民成為脫貧最大的牆壁,使天使永遠都有需要救助的對象。
「究竟甚麼是天使!根本都是表面功夫了得的惡魔!」安在天使聚會中終於忍不住雙手錘打桌面大喊,身上也不由自主地放出暗物質,大家都立即望過來,母親更立即掩住她的嘴巴,安都即時知道自己闖禍了。
大家都知道大家心裏的算盤,大家都從來不會說出真心話,所以任何人眼中這個天使聚會都是肯定是高潔的聚會才對,除了擁有讀心術的自己以外……
「這個女孩是混血種吧。她的父親在哪裏?」
直接過來質問的就只有一個男人,其他人甚至急忙疏遠自己,但心聲卻是來自四面八方——「那孩子怎麼了?忽然說我們是惡魔……」、「那些黑色的東西……她該不會是惡魔或甚麼妖怪?」、「捉住她的年輕女人應該是母親,那麼父親在哪裏?聚會應該是家庭出席,天使裏應該沒有年輕的單親家庭?」……
自己家一直以來都低調渡過聚會,大家都相信只是父親工作忙碌,但這些黑色的是甚麼?是來自父親血統的東西嗎?是「惡魔」的能力嗎?糟糕糟糕糟糕糟糕……都被大家看見了!都怪自己一時激動,隱藏不住自己是惡魔和天使的混血種!天使中混血是大罪,母親和惡魔結婚更罪加一等!即使他們沒有正式簽紙,也顯然是事實婚!
「格蕾西,妳知道天使中異族婚姻是大罪,如果妳和女兒及其父親斷絕關係,說不定仍然可以把妳視作受害者,免妳一罪。」
安的母親——格蕾西沉默不語,一手掩着安的嘴巴,一手輕拍安的肩膀,安已經聽到格蕾西的心聲——「先站起身來,媽媽一定會保護妳。」,唯獨母親的心聲和說話內容是永遠一致的。
「果然,安妳聽得到別人心聲吧。想必妳一定很痛苦,這個世界有太多不聽為妙的說話。」格蕾西沒有發出聲音,看着安站起身,用腳推開椅子,要是被其它天使抓住就完了,還得叫父親帶着沒有翅膀的兒子逃跑。為了不讓世人知道存在混血天使,天使必須把安的一家送到天界,禁止他們接觸外部,而不可能得到天界入境許可的人則會受到額外處分,當中惡魔和惡魔混血子女說不定是死刑!「安,一離開大門,見到有巴士、的士……甚麼都好,馬上上車,再想辦法繞路回家。如果回家時見到其它天使已經追到過來,妳就捨棄我們,努力活下去。」
那可不是一個選項!那不就即是因自己的過錯,害得全家各散東西!若要被抓,都應該是犧牲自己!安用力搖頭,格蕾西卻在心裏回答「這是一早決定好的事情」,家裏的惡魔父親也知道這件事。若有一天被察覺是異族婚或子女是混血,就要優先保護子女。比起天使、惡魔這些種族上的事情,保護子女本來就是父母的職責。
格蕾西堅持一言不發,一鬆開掩住安的嘴巴,反手就牽起安的小手,轉身奔出聚會的房間,趁大家未反應過來把安摟進懷裏,又用天使翅膀包起安的後背多加一重保護,毫不猶豫地撞破酒店落地玻璃,一躍而下。格蕾西的翅膀多少被玻璃碎刺傷流血,但也不是遷就痛楚的時候。
「捉緊媽媽,不要放手。」格蕾西以溫柔的聲音說一句,隨即展開插着數片玻璃的翅膀,左手輕掃安的後腦勺,右手抱起安的小腰,二話不說就低空飛了出去。天使飛行的速度絕對比大部份車輛都快得多,考慮到其他天使之中可能有人知道自己的住址,再考慮到安的感受,說不定以最快速度筆直飛回家也是一個選項。
「老公,我們家的秘密被察覺了,要立即逃走。」格蕾西在玄關放下安,叫安立即回房間挑幾件重要物品,安的父親亦立即抱仍小的朱利安出來,叫朱利安拖緊安的手。為了兩個子女,其他的一切都能放棄。只可惜不足一分鐘,門鈴就響起了——是追來的天使。
「不要開門,我們從露台走……」格蕾西話都未完,大門門鎖已經發出「喀咯」的一聲,連拖延時間的功能都沒有。
「對不起,格蕾西,可能我扭得太大力了,一定會賠償給妳的。」
理所當然地,當中沒有一個字是和心聲吻合的。安抬頭打一個寒顫,已經不由自主地抓住父親的長褲,門前的天使卻在眨眼間變多了。
「格蕾西,天界有事情要召見你們一家,方便跟我們走一躺嗎?」
所謂天界的召見是假的,他們未來得及上報,「走一躺」更是指單程的一去沒回頭。一切都是為了當被鄰居聽到時也不會起疑而說的謊話。不必由安特別翻譯,格蕾西和父親心裏都清楚得很。
「可以不回去嗎?我們在地上生活得開心。」格蕾西退後一步,外面的天使便逐一擠進門內,完全沒有放過一家的意思。多得天使社會形象良好,即使被鄰居看見,也只會以為是天使的聚會,不會對天使起疑。在這一方面,天使是為所欲為的。
安未去過所謂天界,聽大家的心聲似乎並非在雲朵之上,而是處於另一個世界,只是入口在天上而已。但既然入口在天上,他們就必須先把母親、父親、自己和朱利安抓到天上,要是自己在天上爭扎,他們天使的名聲就一定會受損!
「要是被看世人看到天使內鬨,天使就會形象受損,唯有先使他們昏迷吧。這麼就會被看成救援。」
聽着天使們的心聲,安頓時倒抽了一口氣。這班天使是惡魔!全部都是白色惡魔!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天使!
「不要碰我的格蕾西和子女,還是說天使會對女人和孩子動手?」父親連忙挺身而出,撕破自己的衣服,炸裂滿身肌肉,殊不知這一着才是最大的失策——父親露出了頭上惡魔的尖角。
「惡魔對女人和孩子動手就沒有問題了吧。」天使立即一拳打昏格蕾西,父親身前更立即閃過五束光芒,濺出一地鮮血,倒在地上。確實聽母親說過,大天使能隨手弄出光劍,一般惡魔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
「對不起,遲了前來救援。我們馬上就會帶你們回天界了。」
「騙子……全部都是騙子!父親和母親甚麼都沒有做過吧!我們不用你的救援,全部給我滾出家門!」安捉緊朱利安的手,雙眼直瞪着天使,雙腳卻害怕得發抖。父母也毫無還手之力,自己更不可能做得到甚麼……
「姑且一拳打暈她,然後算進惡魔的錯吧。估計惡魔家暴也不罕見。」天使心裏才想着,手已經同步出拳,筆直打向安的右眼。出奇地,手上完全沒有打中的感覺。天使睜大眼睛看清楚,安這一刻也害怕被打,緊閉起眼睛,回過神來臉上被打的位置已經消失,只飄浮着微量的暗物質。這是惡魔的力量嗎?但未見過父親使用,身體確實有點奇怪。直至天使收回手,臉上又自動復原了。幸運地朱利安似乎早已害怕得失去意識,只是像棒一樣站着,甚麼都沒有看見,同時看來天使也打不到自己。
「我不會跟你們走,不會讓你們帶我弟弟走,更不會讓你們帶我父母走!」
「妳甚麼都做不到的。小妹妹。」天使一手伸向朱利安,指尖就忽然觸電似地彈開,再嘗試接觸二人,今次就連續三隻手指都彈開了。她身邊的黑煙有電流?聽都沒聽過:「先把格蕾西和惡魔帶上天界,這個女孩可能比較棘手……」
天使說到一半,他的心聲便再次使安震驚了——「罪人不配擁有天使翅膀,當作是被惡魔撕下好了。」,天使一言不發就踩在格蕾西肩胛,雙手把一對翅膀狠狠撕下。隨手扔在一旁。安未來得及反應,昏迷的父母已經被另外兩名天使抱走,只有朱利安在自己身邊。
那一瞬間,安彷彿忘記了呼吸的方法。眼前是一名大天使,憑自己細小的翅膀絕對追不上父母,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最少都要保護朱利安,不能讓朱利安也落入他們手中……對了,只要使他逃跑就行,沒有必要打得過他,那麼事情就簡單得多:「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想讓我弄傷你小許,方便你們控告我是惡魔,所以我不會攻擊你。反之,你們優先帶走我的父母才是大錯……」
這裏只有兩個孩子和大天使一人,由於天使要送父母到天界,他們一定要提着二人飛上天,即是一定有目擊者見到父親。那麼如果現在自己大叫,再帶傷出現?一定有人會因發生時間推斷到真相,即是成為天使的大醜聞!也許這一刻是自己首次感謝「惡魔的能力」。
「天使大人,你才是不要逃跑,一定要追上來。這個可是你們最喜歡的做法。」安深呼吸一口氣,隨即在背後放出暗物質,調整成一隻大手,抓住自己的右翼直至感到痛楚,並自然反映到臉上為止。果然不出所料,天使已經猜到自己想做的事情。那麼,就開始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天使大人……原諒我……原諒我……啊啊啊啊啊啊——!」安一手握緊朱利安,暗物質已經一點點地撕下翅膀,安更毫不忍耐地放聲大喊,天使的腦袋顯然運轉不過來,一直呆站在原地。
安喊破喉嚨似的維持了十多秒,右翼終於被完整撕了下來,傷口就如剛才的母親一樣,安的力氣已經尚餘無幾,翅膀被連根拔起的痛楚更是深入肺腑。接下來只要自己能維持清醒,估計天使都不敢再動自己一根手指頭。不然只要被人見到自己反抗,大家就會知道事情真相,天使的形象也一夜間消失。
「朱利安,我們走吧。」
「你們將會永遠見不回父母的……」
「反正追到天界都不會見到他們,在上面我們都是死刑犯吧。你心裏的聲音全都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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