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和各種器械的聲音觸痛著耳膜,灰塵彌漫,陽光辣得皮膚疼且脫皮,我戴著口罩,被口罩包圍的部分,汗挂在鼻尖上,順著嘴唇流向下巴,呼出的氣體讓口罩内更為悶熱窒息。沒有被口罩包圍的部分汗水和泥混在一起,好像在腌肉。這工地是我的工作環境,我負責往攪拌罐裏倒水泥、運送沙子和灑水。工友大多是中年大叔,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都曬得很黑,而且對我這個做建築小工的姑娘感到驚奇。他們總説我這個年紀的姑娘就應該好好上大學,實在沒有能力讀書就應該去做賣化妝品等工作,乾乾净净,漂漂亮亮而且相對輕鬆,不必來做“地盤佬”。每次他們問起我來當小工的原因,我總是支支吾吾,含糊過去。因此,他們總説我不善言辭和不苟言笑,總是綳著臉。
工作結束後回到那狹小又壓抑的劏房,看著那混爲一體的厨房與厠所,一天的勞累沒有被褪去反而覺得更甚。面無表情地攤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在那一片白中,不由得回過頭來,追溯自己這段時間的苦悶。
父母離異后各奔東西,他們都覺得我已經成年,能夠自顧,所以理所當然地、毫無愧疚感地離去。在這繁華但是難以立足的香港,剛剛考完文憑試的我,也是艱難求存。與他們聯係過幾次,索要生活費,電話裏都應承得很爽快,實現的卻沒幾次,後來索性連電話都不接了,我也就不再打了。等待出文憑試成績的日子也是煎熬。雖説已經盡了全力,但是對自己不擅長的英文也是頗爲擔心。每天都憧憬著能被大學錄取,那我至少有了一條相對輕鬆的出路——勤工儉學。終日擔憂,眉頭緊皺。
可是命運就是愛開玩笑,總成績尚佳,但是英文沒達到基本要求。所以勤工儉學的憧憬破滅了。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三條路,一是重讀,二是修讀副學士,三是出來工作。修讀副學士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我申請到政府的資助,學費對於我這種孤立無援,連吃飯都發愁的人而言是難以翻越的大山。不願放棄入讀大學的機會,所以選擇重讀,一邊賺生活費一邊學英文。選擇做建築小工只是因爲它時薪高而已,這樣我就可以用比較少的時間賺取比較多的金錢,雖然勞累,但是我需要匀出時間學習。陷入回憶後,沉沉睡去,第二天依舊是綳著臉做建築小工和復習。
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綳著臉是因爲總是會想起身邊的同齡人,並將自己與他們比較。同學考上了大學,我沒有。同學有資金讀副學士,我沒有。同學有父母,我的父母形同虛存。同學不用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生活,我要。每每運沙子的時候,這些想法就會冒出來,那種執著於想和同學一樣的想法讓我臉上總是沒有笑容。我不知道若是重讀失敗,我能幹些什麽,有時精神有些恍惚。後背因爲搬運等動作疼得厲害,活動起來皮膚就像被無數條繩牽扯著。手上的小傷口,結痂后又裂開。水泡出現又被磨破,然後生成厚厚的繭。深知人與人不能比較,若是比了,也只是把自己推向更深的深淵罷了。但是就是控制不住,想法總是冒出來。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幾個月,後來遇到之前的老師,落榜后也是第一次遇到她,她還是那麽和善、真誠、細膩。她見我皮膚由全班最白變成現在這又黑又脫皮的狀態,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在做地盤?”
我低著頭,嗯了一聲。
“我不介意做什麽工作,現在最令我痛苦的是,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和同學比較,他們的生活於我而言就是負擔。控住不住自己不去想這些。”她有一種魔力,讓我全盤托出的魔力。
她臉上的表情由驚訝轉成擔憂。大概是沒相到原本班裏那個文靜又白净的學生會在短時間内變成這個樣子吧。一段靜寂過後,她開始引導我。“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哪有這個年紀女孩子願意做這麽累的工作呢?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會這樣選。所以我猜,你應該是遇到了什麽困難。被生活暫時扼住咽喉,令人窒息,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本能就是想生存,你現在就是處於快要窒息的境地,但是你依舊在工作,這就是在履行本能地生存,這已經很好了。真的。” 我慢慢擡起頭望著她。
她走上前抱著我,輕輕撫摸我的後背,輕輕地說:“這個時候,跟別人比較,就相當於往自己的脖子上勒布條,除了會更窒息外,沒有別的作用了。” 我眼裏噙滿淚水。“但是矛盾的是你一邊本能地求生存,又一邊往自己的脖子上勒布條。我沒有嵗月靜好的人生,我也總是遇到很多令我極爲難受的的時刻,但是我都熬過來了,方法就是把這些困苦都看作求生存過程中要經歷的一部分,而不是障礙。因爲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會自然而然地以平常心度過,而障礙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和意志力跨過,差別很大。” 我終於剋制不住,嚎啕大哭。
嚎啕大哭的原因除了她説的話觸動到我之外,也是因爲很久都沒有人關心過我了。我一直鬱鬱寡歡,控制不住自己和他們比較。現在我終於知道了自己控住不住想比較的原因了,我總是把這些打工也好,父母也好當作是我遇到的障礙,拼命想要越過去,卻不知每一次翻越的過程都是在提醒自己活得不如別人。現在,我想試著把這些東西都視爲生存的一部分。
“撐不下去了,記得,記得,記得,找我,我會幫助你的,珍重。”她留下這句話,然後匆匆趕回學校工作。
與她告別后,我依舊回去當建築小工。依舊住在那狹小的房間。依舊在讀書。只是有了些許不同,狹小的房間不再壓抑,反而多了一絲安全感與溫暖。當建築小工不再只有搬運沙子和敲水泥,也有了和工友的玩笑。復習不再只有孤單,也有了汲取知識的樂趣。一切好像都在好起來。
“姑娘,一起工作了幾個月,最近才看見你笑,好難得喲,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多笑笑,我女兒和你一般大,看到你就像看到女兒一樣開心。”一位阿姨感嘆道。“不僅笑呢,工作的時候也不是綳著臉了,經常看到她微笑呢。”另一位附和道。
其實,那微笑是对自己的释怀。我不再拼命翻閲障礙,不再與人比較,只是但行好事,坦然地向自己想要的生活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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