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微笑以對—微笑的罪

「主人，早安！請保持心境開朗，每天微笑，

幸福會隨笑容而來，

今天又是快樂的一天！

微笑指數：20/100—危險—

主人今天也要加油微笑喔！」

無機質的電子音響起，打擾了君北的睡眠。君北忍耐低血壓引致的頭痛，頂著一身疲倦，離開溫暖的床鋪。左手手腕發出嘀嘀嘀的電子音，他腦海中突然閃過純白的景象，像是提示他些甚麼。

君北微微恍神，他慢條斯理地梳洗一番。由於他一直很討厭自己過於秀氣的模樣，屋內的鏡子一直被布遮蔽。他習慣性地憑直覺整理儀容，便穿好校服出門。

君北身後緊隨著一團白色的毛球，有點像小白兔，但實際上是機械治療師「好友003」。

「主人！今天天氣真好！是美好的一天呢！」

「主人，要我跟你說個笑話嗎？我數據庫內有過千個適合17-20歲青年聽的笑話⋯⋯」

「主人⋯⋯」

「給我閉嘴！」君北的耐性到了極限，突然板起臉怒聲罵道，引來了路人的旁觀。

去學校的路上，有不少同校的同學，當中有人認出君北，紛紛竊竊私語：「這不是君北嗎？他還需要機械治療師？」

「都過了整整一個月了，微笑指數還不合格嗎，太沒用了⋯⋯」

「對，不就是父母車禍過世了，微笑以對有多難？」

「沒錯，他父母是微笑政府的專業技師，留下不少遺產給他呢⋯⋯也不知有甚麼值得傷心⋯⋯」

君北垂下頭，擋住眼中的情緒，裝作沒聽見那些人的討論，匆匆走回學校，好友003只能手忙腳亂地跟在其後。

前往教室的途中，不少人對君北和好友003指指點點，在他們眼中，只有微笑指數不合格的異類，才需要機械治療師陪伴。

君北一言不發地回到座位，拿出三文治，按好友003的指示，於飽肚後才服藥。

雖然君北不想服藥，但他更不想回到那裡。

他混混噩噩地上課、小息、上課、吃午飯⋯⋯時間好像過得很快，可能是他被自己的思緒佔據，又或是頭痛令他不太清醒⋯⋯他有對於自己能上學、能正常生活、作息等等，完全沒有真實感，好像在行動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的陌生人。

「各位同學再見！記住任何事都要微笑以對！」班主任開朗的聲線，結束了一天的課。同學們嬉笑漫罵地離開教室，討論著放學後的節目，興奮地期待明天的來臨。

「微笑指數：20/100，主人請努力保持心境開朗！」好友003的電子音再次響起，君北煩燥得想砸爛它，這算甚麼治療師好友，根本就是監視他的！

君北臉色陰沉地盯著好友003，內心琢磨著如何將它拆件，最後頭痛打斷了他陰暗的想法。

原本君北想站起來，但一片陰影落下，他抬眼一看，只見一名清秀的女生微笑著，漂亮無暇的黑眼珠直視他。

「君北，你下個星期日有空嗎？」清脆的女聲傳來，君北用心想了一下，才認出了眼前的可人兒。

安蘭故作生氣地鼓起腮子，道：「你不會是忘了我是誰吧？雖然我們很久沒一起玩⋯⋯」

君北「啊」了一聲，答道：「不，只是你突然來找我⋯⋯」

安蘭是君北的鄰居，小時候經常一起玩，但自從長大後，他們就少了來往。

「是這樣的⋯⋯我父親和母親失蹤了⋯⋯」

君北有點驚訝，微微睜圓無神的雙眼，問道：「報警了嗎？」

安蘭點點頭，嘴角的弧度明顯減少，右手手腕的微笑指數手錶顯示：70/100。

「你也知道，我父母經常出差工作，但這次他們整整兩個月沒聯絡我，電話不通，我覺得古怪，問了公司的員工⋯⋯」

安蘭似是做好心理準備，深吸一口氣：「公司的員工說，他們沒出差，只是說要放假⋯⋯」

君北臉無表情，沒有作聲。這種事他完全幫不上忙，為甚麼安蘭要告訴他呢？

安蘭笑了笑，道：「警察那邊說，追查不到他們的定位器，相信是凶多吉少了⋯⋯」

君北頓了頓，道：「那⋯⋯」

安蘭聳肩帶著一絲苦笑：「看來我們都成為孤兒了。」

「所以，你下個星期日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一群身穿黑衣的人，來到殯儀館。場地佈置簡潔，排列整齊的座位，正中央放著兩名中年男女的遺像，前方放著多個單調的花牌及花圈。

君北掃了眼，大多都寫著願安息，還有請微笑以對的字眼。君北心中不屑，但礙於場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緊握拳頭，默坐在角落。

現在是廿二世紀，很多宗教沒落，葬禮以正宗的微笑方式舉行。

參與的親友都會帶著微笑，以祝福的方式送別逝者，祝願他們順利到達極樂世界。

君北遠遠看到身穿黑裙的安蘭，她由始至終保持著微笑，大方得體地應對不同人的問候。

「安小姐真是個堅強的女生。」熟悉的中年男聲響起，君北轉過頭來，恰好對上了男子的視線。男子朝他微微揮手，眼中帶著點不失親切的笑意。

「君北，想不到你也在這裡呢。」

君北緊抿著唇，輕輕頷首，打招呼道：「劉警官，我也想不到你會在這裡。」

劉警官有點尷尬地別開視線，抓撓後腦勺道：「安小姐父母的案子，是我們隊負責的。」

君北了然地點頭，畢竟同一區的案件大都是劉警官小隊負責的，他來這裡也合情合理。

二人隨意地寒暄幾句，劉警官看出君北不想和自己多談，很識趣地藉故離開了。

臨走前，劉警官歎口氣道：「君北，你堅強點吧。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他也不顧君北有沒有聽進去，便邁著大長腿離去。君北垂下頭，隱藏著自己的情緒，他內心在無聲吶喊，表面卻不動聲色。

來臨的人都紛紛勸安蘭堅強面對，任何情況下都要樂觀，笑著活下去。

安蘭表現也很好，她臉上掛著微笑，感謝眾人關心，微笑指數更是維持著合格的水平。眾人都讚她是堅強樂觀的好孩子。

君北不禁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明明大家都失去了父母，可是為何安蘭能積極面對，他的微笑指數卻一直不合格？

明明自己已經很努力了，可是為甚麼⋯⋯他不能笑著活下去呢？

果然他是缺陷品，他是不正常的怪胎⋯⋯

從小到大，君北的微笑指數就長期徘徊在合格邊緣，父母及老師對此也花費了不少心思，但一直以來，他的微笑指數沒有改善，直至他父母離世，他更是因微笑指數過低，被強制送進治療設施。

　　君北觀察著場內的人，看到幾名形跡可疑的人，不禁微微皺眉。此時安蘭已經來到君北身旁坐下，君北只好收回視線。

　　「謝謝你來我父母的葬禮。」安蘭臉帶笑容地說道，可是她笑意不達眼底，眼下的青黑亦出賣了她真實的情緒。

　　君北微瞇雙目，沒有回答，他瞥了眼左手的腕錶，顯示著11點49分。好友003卻一直在勸他提起精神，安蘭居然和他一樣，無視了好友003的說話，自顧自地道：「君北，你有沒有想過，為甚麼我們要微笑以對？」

　　君北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看向四周。剛才安蘭所說的話，絕對會被視為反政府的恐佈分子。

　　安蘭似乎預料到他的反應，輕笑出聲，道：「其實我很想哭的，但我不想微笑指數不合格，所以⋯⋯」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難道我們不能感到悲傷嗎？任何事都以微笑的話，那我們是真正的快樂嗎？還是只是不想被視為異類，才強顏歡笑？」

君北一臉錯愕然地看著安蘭，他眼前閃過零碎的記憶，當年的他好像說過類似的話，他微微按著左手手腕，感受著那平穩的嘀嘀電子音，慢慢平伏內心的波瀾⋯⋯

　　二人對話期間，遠處的劉警官一直在視察場地，不時偷偷用通訊設備聯絡混入場內的隊員。

　　「小陳，你確認消息無誤嗎？」劉警官壓低聲音，語氣急切地問道。

　　「劉隊，醫師這混蛋是第五次向警方下挑戰書了，情報已經再三確認，他今天會出現在十一區的葬禮。」小陳語氣篤定地答道。

　　劉警官煩惱地抓著前髮，這名為「醫師」的反政府分子，一直在暗中進行反政府活動，除了有次僥倖從監視器捕捉她的背影，推斷為年輕女性外，警方和政府對於她一無所知。

　　只知道她十分聰明，是藥理上的天才。而且這半年來一直散佈禁藥，強行提高人們的微笑指數，令到不少心理不健康的人得不到治療和協助。

　　「劉隊，5點鐘方向有名可疑的年輕女性⋯⋯」一名警員報告著，劉警官立即快步走向那名年輕女性。

　　君北留意到警員的舉動，二話不說地抓起安蘭的手臂，安蘭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君北拉離會場，突然會場內傳來槍聲和各種尖叫聲，嚇得安蘭雙腳發軟，好幾次要不是君北扶著，她都跌倒在地了。

　　「發⋯⋯發生甚麼事了？」安蘭確認自己遠離會場，見君北神色欠佳，忍不住開口問道。

　　君北咋舌一聲，強行捲起了安蘭的左邊衣袖。安蘭驚呼一聲，還未反應過來，手臂上一個個微細的針孔已出賣了她。

　　君北臉色陰沉，安蘭也猜到他生氣了，心中沒來由地膽怯，弱聲弱氣地辯解道：「君北，對不起，我只是⋯⋯」

　　君北粗暴地拉著她的衣領，將她拉往自己，他無神的雙眼充斥著冷意，質問道：「安蘭，你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嗎？」

　　安蘭微微張開口，話語卻牢牢卡在喉嚨，一切的辯解彷彿變得蒼白。

　　君北盯著安蘭良久，緊咬著下唇，不知按捺著甚麼，最後泄氣地鬆開了安蘭，扭開頭遮擋他的情緒。

　　「君北，你也知道百笑藥嗎？」過了好一會，安蘭見君北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禁不住問道。

　　安蘭告訴君北，她是從同學口中得知這種注射藥劑，只要每天注射一次，微笑指數便能維持在60分，即使心情欠佳，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微笑指數不及格，需要服藥或送往設施接受治療。

　　君北冷冷一笑，拿出了一支注射器。

　　「『醫師』第5次挑釁警方，但警方仍未抓到『醫師』本人，此人乃是極危險之兇徒，據知是毒品『百笑藥』的創造者，現時其行蹤不明，如市民有任何消息⋯⋯」君北大手一掃，新聞頭條的投影便消失了。君北看了看角落被他強制關機的好友003，然後取出老舊式的通訊器。

「沙⋯⋯沙沙⋯⋯是你嗎？」對方透過通訊器說話，聲音變得雌雄難辨，但對於君北聯絡他並不意外。

「博士，這樣做有意思嗎？」君北話中滿是不悅，博士明明可以動用自己的人脈，將安蘭模仿「醫師」的事壓下來，但他卻偏偏不肯這樣做。6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Xwbm4jyAv

對方聞言冷笑一下，答道：「當初我可沒答應你。」

「可是⋯⋯」

被稱為博士的人打斷了君北的話：「只不過是個小女生，有必要如此重視她嗎？」

君北暗暗咬牙，這傢伙果然不能信任！

「別忘了當初你欠我的人情。」博士冷冷地拋下一句後，主動截斷了訊號。

君北從抽屜取出一個古老殘舊匣子，用銅匙打開了它，內裡放了四塊滿佈裂痕的晶片。

君北咬得下唇滲出血絲，手彎曲成爪狀，不停在滿是傷痕的手臂上劃出紅痕。

「阿北⋯⋯？」女聲從君北背後傳來，他馬上收回通訊器，扭頭看著來人。

「餓了嗎？」

聽到君北的話，安蘭有些詫異地點點頭，只記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而當時君北手上的注射器⋯⋯

想到這裡，安蘭戒備地盯著君北，後退一步。君北似乎猜到她的想法，歎了口氣，不緩不急地靠近她。

安蘭來不及躲避，君北用手摸了摸她的頭頂，柔聲說道：「放心吧，我不會傷害你。只是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

安蘭驚訝地微微張口，睜圓雙眼道：「你⋯⋯你都知道了？」

君北有點無奈地點頭，背對著她，視線落在被強制關機的好友003上：「我還知道你父母死亡的真相⋯⋯」

白煙縈繞在陰暗的房間內，男子坐在堆滿文件的辦公桌前，一言不發地盯著其中一份檔案。

「劉隊，我不是叫你不要調查醫師和百笑藥的事嗎！你這是違抗命令！」

通訊設備傳來局長氣急敗壞的罵聲，劉警官沒有發話，局長繼續罵道：「這單案子政府特派人員會處理，你別再調查！」

被局長罵了足足大半小時，劉警官泄氣地後靠椅背上，蔽掉手腕的微笑指數偵測器後，連接了另一人。

「這次我沒收到通知，不是你做的吧？」

對方無奈地歎氣，道：「唉，不是我做的，這次的挑戰書是有人模仿我，不過我知道是誰，你就不要管了。」

「哈哈哈，想不到你也有這一天。」劉警官幸災樂禍地道，對方沉默不語，似是在生氣。

「總之你小心行事，我會幫你引開警方的調查，你就放心去幫博士吧。」劉警官正經八兒地保證，便截斷了聯繫。

房間內頓然陷入詭異的沉默，劉警官打開檔案，盯著相片中年輕美麗的女性，自顧自地道：「老婆，希望我沒選錯立場吧⋯⋯」

劉警官用手輕撫著照片，思緒飄遠。

兩年前，劉警官和妻子加入社區，沒想到一年後，作為技術人員的妻子居然車禍身亡。經過他不懈的努力，才查出真相。

微笑指數根本是一個陰謀。

微笑指數不是為了保障人民的心理健康，而是政府監視的方法，更是一個巨型實驗場，目的是控制人民的思想，讓他們變成只懂得跟從政府「微笑以對」的想法、沒有其他感情的機械人。

「能夠任何事都微笑以對的人，才是真正有病的。」

「若果真正為人民的心理健康著想，不應禁止人們有其他情緒，而是想方法疏導他們的不安、悲傷、失望和痛苦。所以⋯⋯這一切都是錯的。」

妻子的話在腦海中不停迴響，劉警官用手掩臉，無聲地飲泣，內心被無盡的悔疚掩沒。

「⋯⋯所以，百笑藥不是甚麼令人保持快樂的藥，但它可以干擾微笑指數偵測器，令指數長期維持合格水平，不會被送入設施。」君北的聲音幽幽響起，安蘭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整個人都在發呆。

君北也不勉強，任由安蘭消化剛才的資訊，悄悄地離開書房，卻停留在書房門外。

過了一刻鐘，房內傳出痛哭聲，君北沒有打擾安蘭，安靜地垂下頭。

能夠感受喜怒哀樂，才是真正的人類。「微笑以對」只是一種心態，不應是甚麼強制執行的法律。

君北再三堅定著自己的信念，緩緩吐出濁氣，閉上雙目，耳邊傳來熟悉的嘀嘀電子音⋯⋯

「君同學！你有專心聽我講的話嗎？」班主任暴怒的聲音傳來，將君北從回憶中喚醒。

君北淡淡抬眼，看到一張張教師桌和熟悉的上課鐘聲，附近幾位老師好奇地打量他和身旁幾位臉腫眼青的同學。

班主任用力拍打桌子，罵道：「君北！你知道打人是不對的嗎！快跟同學道歉！」

君北冷眼瞪著旁邊二人，他們平日仗著自己家中有財有勢，經常欺負其他同學，恰好被君北看見他們欺負另一位同學，他便直接動手趕人。

「我沒錯。」君北突兀地說道，卻無意再作解釋。班主任又惱又無奈，但看到自己微笑指數波動過大，於是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君北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結果班主任只能罰他打掃課室一週。

被打的二人心中不滿，但礙於老師不敢作聲。君北無視他們，直接離開教員室。

「唉，原本品學兼優的學生，還是數理的高材生，怎會變成這樣⋯⋯」班主任和其他老師的悄悄話從遠處傳來。

「都怪他不夠堅強，微笑指數出現了問題⋯⋯」

君北暗歎口氣，這些話聽得多也就麻木了。

「等⋯⋯等一下！」君北身後傳來叫聲，他反射性地回過頭來，只見被欺負的男生跑了過來，他戴著粗框眼鏡，一頭凌亂的短髮，君北努力地想起了他的名字是盧少軒。

盧少軒喘了幾口氣，然後端正身子，向君北微笑道謝。君北有意無意地睄了眼他的微笑指數，正在60和58的邊緣徘徊。

君北突然問盧少軒道：「被人欺負不難受嗎？你沒想過報仇嗎？」

盧少軒原本掛著的微笑僵了一下，君北的隻言片語很明顯動搖他的信念。

「嘟嘟嘟嘟！微笑指數：48/100，精神極為不穩定，處方鎮靜劑⋯⋯」機械的聲音從盧少軒腕錶傳出，盧少軒大驚失色，語氣生硬地自言自語：「沒⋯⋯沒關係的！凡事只要微笑以對，就一定會變好的！對⋯⋯只要微笑以對⋯⋯」

　　盧少軒似是在說服君北，更是在說服自己。君北嘲諷地勾起嘴角：「這種鬼話你也相信嗎？」

似是要一再打擊他，君北魔鬼般魅惑的嗓音再次響起：「即使難受、充滿仇恨又怎樣了？任誰被人欺負，都會有這種想法，為甚麼你要壓抑自己，令自己痛苦？」

盧少軒原本上升至合格的指數再次下降，48⋯⋯43⋯⋯38⋯⋯驚動了執法的治療機械人。

一團團白色的毛球蹦跳至他們身旁，將二人包圍，雙眼發著駭人的紅光。

「嘟嘟嘟嘟！」君北左手的腕錶同時發出急促的提示音，他將盧少軒擋在身後，神色淡然地從褲袋取出注射器，遞了給他。

盧少軒反射性地接過注射器，驚愕地睜眼。

「不想死的話，快點用它。」君北的語調平淡，盧少軒望見四周靠近的毛球，最終咬牙注射了藥劑。

「微笑指數：60/100。」機械人的通知有如梵音救世，白色毛球突然停止準備攻擊的動作，眼中的紅光消散，回到各自的崗位。

這時盧少軒才鬆一口氣，剛才緊蹦的神經突然放鬆，使他整身站不穩，往地上跌坐。

君北不知聯絡了甚麼人，盧少軒完全無心聽他們的對話。過了好一會，盧少軒才回想到不尋常的地方：「剛才那些執法的治療機械人⋯⋯好像⋯⋯」

「他們想弄暈你，把你送到設施做實驗體。」君北話中滿是諷刺，盧少軒愣了愣，急忙道：「甚麼？被送往設施的人不是會接受治療的嗎？怎麼會是實驗體？」

君北冷漠地瞥他一眼，想了想便解釋道：「微笑指數不合格的人，會作為棄子送往設施，接受非人道的藥物測試。」

盧少軒本來不相信政府會做出如此可怕的事，但君北神情認真，加上他曾進入過設施，所以盧少軒此時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沒有反駁，只好轉移話題。

「那這藥劑⋯⋯？」

「只是暫時保持你微笑指數在合格水平，藥效過了也就回復原狀。」君北抓了抓前髮，有些疲倦地回答。

「如果想沒事的話，明天再找我取藥劑，或是再努力微笑以對吧，隨你。」君北不在乎地揮揮手，給盧少軒留下一個清瘦的背影。

君北走遠後，盧少軒勉力站了起來，倏地想起一個問題：他在設施經歷了甚麼？

「一切都是騙人的！」尖銳女聲傳進君北的耳中，把他從夢中驚醒。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揉眼睛，神情愕然地頓了頓。

「他們說只要加入社區就能治好他！我們這樣辛苦研究的治療機械人，竟然被他們利用！」女聲抽泣得說不出話，另一道柔和的男聲響起：「不要緊，我們揭發他們的陰謀，再帶小北離開⋯⋯」

二人有意壓低聲音，對話有點飄遠，君北下了床，仗著自己嬌小的身型，懾手懾腳地去到書房。

書房內一層層巨大的書架，地上複雜的文件散滿一地，君北左顧右盼，確認沒人發現後，隨意拿起一份比較顯眼的文件，封面寫著：「微笑計劃」。

君北默然地盯著檔案封面上的四字，忽地留意到自己雙手被扣上手銬。十指纖長而骨節分明，膚色是病態的蒼白。

他輕輕抬頭，一大塊玻璃隱約倒映著自己的影子。他的前髮長及眼睛，烏黑的雙眼無神，身穿設施指定的白色制服。

君北不想細看自己過於秀氣得像女生的模樣，很快別開視線。此時，他才留意到角落站著一名身穿醫生白袍的中年人，正一臉嚴肅地盯著他。

「君北，這就是你父母意外的真相。如果你想反抗這個扭曲的政府和脫離這個計劃，可以加入我們。」

君北的雙手緊握成拳，情緒有點波動。可是他的微笑指數沒有變化，因此搞不清楚自己的感受是否正常。

從小到大，君北都被社區及政府標籤為異類，令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是異常。

但眼前的人卻告訴他，有著各種情緒是正常的，使他感到十分不安。

第二天，君北主動找了中年人，答應他的邀請。臨走前，君北問了他一個問題：「博士，究竟微笑指數是誰訂立的？」

被稱為博士的中年博士笑了笑，反問道：「這個問題重要嗎？」

「重要的是，我們是擁有七情六慾的人，治療心理異常的方法，不是禁止我們擁有情緒，而是輔導和藥物，不是嗎？」

君北垂下雙目，似是在沉思，但瞳孔沒有焦點，如同一個空洞而沒感情的人偶。

君北再三細想，他不知道博士所說的孰是孰非，可是他很想活在擁有各種情緒、即使有心理異常都不被岐視的社區。

不過他打從心底裡不信任眼前的人，畢竟他曾是設施的要員。君北當作是權宜之計，暫且答應了加入博士的計劃。

君北離開設施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繼續父母的研究。

他垂眼看向手中的注射器，長長歎了一聲——

「唉，很累。」君北暫停了腕錶的提示聲，想到藥物其中一副的副作用，就不禁感到無奈。

「主人，要不要換另一種藥物？」好友003盡責地提議道。君北隨意踢了好友003一下，沒有理會。

好友003與其他治療機械人不同，是最早期由君北父母開發的，所以是真正的治療機械人，並不是政府用作監視的機械人。

只是好友003真的太嘮叨，有時君北會強制關掉它。

君北恰巧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只見安蘭偷偷把百笑藥塞進目標的儲物室，轉身時剛好對上君北的視線，於是微笑著道：「阿北，你那邊的任務做好了嗎？」

君北漠然地聳肩，答道：「沒所謂啦，反正又不只我們二人。」

安蘭忽然正色，教訓君北道：「阿北，你這個態度是不正確的，凡事要積極面對，只有保持笑容幸福才會降臨！」

君北暗暗無語，為何她還會引用政府的歪理？

大概是猜到君北的想法，安蘭有點不好意思地道：「雖然我知道這種說法好像很荒謬⋯⋯」

「可是，有時候就是要用些方法鼓勵自己，至少對於我來說，微笑能幫我調整心態，正如阿北你也有鼓勵自己的方法吧！」

君北默想了一下，稍微有點意外。安蘭的話，大概才是真正「微笑以對」的意義。

不論面對甚麼事情，嘗試用微笑的方法鼓勵自己，調整好心態，積極面對各種困難。

或許微笑以對未必適合所有人，但一試無妨。

君北胡思亂想了一通，安蘭見他走神，不悅地皺眉罵了他幾句，接著自說自話地讓他幫忙。

君北苦笑，左手手腕的電子音如安撫人心的樂章，他看著少女忙碌而輕快的身影，不緩不急地翻閱她交給自己的資料。

安蘭父母過世已經大半年，眼見她再次提起精神，恢復笑容，君北不自覺地微笑。

轉念之間，他想起了博士的計劃，心底暗下決定，不能讓安蘭接觸那些齷齪的事，他要守護這個女孩的笑容。

「Cheers！」小女孩聞言露出貝齒，燦爛地笑著，攝影師手指按下快門，捕捉美好的一刻。

「阿北怎麼總不笑啊。」小女孩糾結地皺著柳眉，看著手中的照片，老氣橫秋地嘀咕。

她的父母被逗笑，只好安撫著她，母親向她解釋道：「小蘭，阿北他生病了，所以很難感到快樂。」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巴眨著眼，下一刻就蹦蹦跳跳，來到神色淡然的小男孩前，微笑著鼓勵他：「阿北，你一定要早日康復！你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好好看的！」

小男孩聽後，眼中閃過一絲神采，小女孩的天真爛漫，讓他空洞的內心感到暖意。

當小男孩再次睜開雙眼，他內心是不熟悉的冰冷，彷彿失去了些甚麼。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父母強顏歡笑地告訴他，他們搬家了，來到這個社區。

這個社區有著奇怪的機器，每個人手腕上都有著叫微笑指數的數字。區內的人對一切都十分適應，似乎是從小到大都在這裡生活。

父母好幾次有意無意地問他一些以往的事，像是在確定他有沒有記憶。他含糊的回應著，父母都以為他忘了以往的事。

沒想到，在他搬進社區的第三年，小女孩的笑容再次闖進他生命中，但她好像忘記了自己。

小男孩朝小女孩微笑，重新介紹自己。

「君北。」安蘭喚著他的名字，君北回過神來，扭頭看著她。

「嘟，嘟，嘟⋯⋯」君北看了看左手手臂，眼前好像閃過了些甚麼，他凝神一看，映入眼內的是一片純白的房間，身穿白衣的醫護人員圍在一張病床附近，安蘭和醫護人員說著些甚麼，神情激動，清秀的臉龐卻顯得憔悴。

最後醫護人員無奈地搖頭，安撫似地拍了拍安蘭抽搐的肩頭，她一直掩臉痛哭，沒有理會任何人，甚至跪倒在地。

君北伸出蒼白的手臂，很想安慰那悲痛欲絕的安蘭，但他的手臂漸漸化成碎片，未能找住她⋯⋯

「嘟嘟嘟⋯⋯」左腕傳來的電子音使君北回過神來，剛才的景象只是出現在霎眼之間，在安蘭眼中看來，君北只是發呆了片刻，但她還是有點擔憂地打量著君北。

君北强裝平靜，悄悄深吸好幾口氣，才平靜下來。他望著牆上的電子時鐘：晚上23點23分。

他再仔細觀察安蘭的神色，她哭了整整一夜，眼皮泛起紅腫，眉眼間是掩不住的疲累，卻强撐著精神來找自己，堅持要知道真相。

君北對這倔强的女生既無奈又溺寵地微笑，他再三細想後，咬文嚼字地用最容易讓人接受的方式，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她。她專心地聽著，君北花了大半小時，才解釋完他的計劃。6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IDbcmH9Pi

安蘭等他說完，沉默了好一會，直到君北快失去耐性時，她才張口說道：「阿北，既然社區是一個把有心理疾病的人當作實驗體的地方，那麼我是不是⋯」

君北搖頭，解釋道：「不，你父母是自願加入社區的，社區內有不少人和你一樣。」

安蘭表情稍為緩和，幾乎沒有再細想，點頭答應了會幫君北。

萬年曆2155年3月20日，只用了兩年的時間，百笑藥幾乎遍佈整個社區，政府派出軍隊，以高壓手段打擊反政府分子。

「反政府英雄：傳聞中白袍的博士？」

「微笑指數是政府的謊言？」

「治療機械人無目的襲擊市民」

社區媒體的風向亦不再單一支持政府，各種類似新聞和頭條佔據人們的生活。

百笑藥令人們無視微笑指數不合格的擔憂，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當人們開始理解到各種情緒的功效後，便漸漸質疑微笑指數和政府的做法。

畢竟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想哭不能哭、要忍著自己的怒火、強行微笑等這些行為，他們回想起來也覺得扭曲。

微笑指數是根據甚麼作準則？

只要你保持微笑，指數就能合格嗎？

結果，很多人發現了真相：只要你對微笑指數提出質疑，微笑指數就會跌至不合格。

原來所謂的微笑指數，是政府用作排除異己的監視器！

人們發現真相後，反政府分子日益增多，對整個社區造成莫大的威脅。

政府馬上採取高壓手段，治療機械人變成軍用武器，拘捕及制裁多名反政府分子。花了兩個月時間，暴亂便強行鎮壓下來。大部份潛藏的反政府人士則加入了博士的團隊，博士被視為英雄，他亦趁機吸納人才，擴大己方的勢力，試圖與政府抗衡。

「報告府長！反政府分子的基地和百笑藥的製造工場已被我軍包圍，相信於三日內就能剿滅！」身穿軍服的年輕人朝政府府長敬禮，府長由始至終都保持著微笑，點頭說道：「做得很好，記住把那些罪犯都送去設施。」

軍人準備離去之際，府長似乎想起了甚麼，「啊」了一聲，再道：「對了，如果找到博士和醫師，記得將他們帶到我面前。」

軍人領命，快步離開了房間，他的背早被冷汗沾濕，渾身充斥著寒意，卻勉力保持心境平靜，以免微笑指數不合格，驚動那些可怕的機械人。

確認軍人離開後，府長嫌棄地睨了眼沾滿鮮血的機械人，臉上嘴角的弧度不變，看著無比滲人，像是地獄中以折磨人為樂的魔鬼。

「主人，三名叛徒已被我處理好了。」機械人邀功似的報告著，府長微瞇雙目，道：「我不是說過要弄乾淨嗎？給我洗淨地上的血污，還有把屍體處理掉。」

「是的，主人。」機械人拿出各種儀器爽快地清理好場地，府長揚手打開了投影，上方顯示著社區的地圖，圖上有多個綠點，綠點顯示著治療機械人和我方軍隊的位置。

「003號在哪？」府長笑著問清潔中的機械人，機械人轉動著手臂答道：「主人，我們還未找到它。」

「哼，既然如此，傳令下去，摧毀整個十一區。」語畢，府長打開了另一個投影，清秀而雙眼無神的青年出現於眼前。

一連串的電腦編碼映入眾人眼中，場內幾名技術專員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竄，警報的紅燈不停閃爍著被入侵的字樣。

「蕭恆這個可惡的叛徒！」身穿醫生白袍的中年男人咬牙切齒地道，粗暴地將手中的文件扔在桌上。

「博士，我們的基地被包圍了⋯⋯」

「博士，對方駭客太厲害，我們擋不住了。」

博士雙臂撐著辦公桌，場內的人都緊盯博士，等候他的指示。

「咇咇咇咇！」警示鳴響彷如步向死亡的序曲，催促著他們行動。

博士眉眼陰沉，語氣篤定地下達指令：「啟動自毁程序。」

博士的聲音不大，但傳進了眾人耳中。場內頓然陷入沉默，並沒有人質疑他的決定。過了約十多秒，不知是誰先開始有所動作，隨後其他人便有條不紊地行動。

一名穿制服的年輕女子急步穿過人群，來到博士身前，氣喘吁吁地將手中的通訊器遞給他。

博士沒有多問，接過了通訊器。

「博士，是我。」

「君北？怎麼了？」博士話中有點詫異，君北此時應該是幫忙疏散盟友的，難道發生了甚麼意外？

「永別。」語畢，君北便關掉通訊器，博士再也聯絡不上他。博士內心忐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社區邊緣荒蕪之地上，青年低頭看著手中的四塊晶片，把心一橫，用力將它們扔到地上，踩碎成粉末。曾經屬於君北和安蘭父母的遺物，不復存在。

博士的計劃和微笑政府不會成功，這場無煙焇的戰爭，注定沒有贏家。

君北沒有按計劃行事，他一直替博士做事的同時，也在暗暗調查有關這個社區的真相。

果然不出所料，博士根本不是甚麼英雄，他和微笑政府一樣，都是從骨子裡腐敗的人。

「微笑政府」是一個國家政府暗中贊助的地下機構，機構一直進行些不太道德的實驗。君北和安蘭的父母是機構的員工。

科技發展如日中天，但偏偏治不好心理上的疾病，而這類疾病困擾著無數的國民。

於是機構提出一個大膽的方案，建造一個十萬人的社區，當中只有一萬人是真正的實驗對象，其餘則是自願性質參與，但參與者必須進行記憶清理，因此他們都自以為從小在社區長大。

社區劃分為十一個區域，博士和府長都是計劃的主要領導人。

計劃強調區民要「微笑以對」，並設立微笑指數，以測試是否能用「微笑」的行為，糾正負面的思想和情緒。

可是萬萬沒想到，身為府長的蕭恆背叛了，他密謀已久，將所有計劃資料及技術人員帶走，架空了整個社區。自此他就成為社區的獨裁者，微笑指數及治療機械人成為他的工具。

蕭恆出身政治世家，他原本打算將這十萬名「信徒」納入自己勢力，以助他日後繼承家主之位。怎料博士獲得了國家政府大量資金，慢慢滲透了社區。

博士的目的也不單純，他看中了「百笑藥」，也就是能避開人工智能監察的技術。

這項技術的發明者包括君北和安蘭的父母，因此博士殺了他們，為的是搶走這項技術。

誰知博士棋差一著，有關技術最重要的一環資料，早就被他們刪除。博士堅信他們不會就此毁掉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成果，於是找到了君北和安蘭，騙他們加入自己團隊，暗中打探技術的消息。

君北撥了撥過長的前髮，雙眼淡漠地看著前方，似是在發呆，四周的嘈吵彷彿與他無關。一名少女靜默地站在他身旁，手持一把長槍。微風掀起了他們的衣擺，吹散他們的燥熱焦急。

二人正站於社區邊境的最高點，好友003早已替他們解除邊境防禦，只要他們前行一百米，就可以離開這個實驗社區。

君北在腦中再次演示計劃，確保萬無一失後，歎了口氣，平淡地道：「安蘭，我們走吧。」

安蘭明顯有些遲疑，她腳步頓了頓，問道：「阿北，我們就這樣離開這裡嗎？其他人又該怎麼辦？」

君北聳聳肩道：「我不知道。」他不是英雄，他承認自己很自私，只想守護安蘭，帶她離開這裡，其餘的人從不在考慮之中。

安蘭緊抿著唇，語帶猶豫：「離開了社區，我們還可以去哪裡？外面的世界會否⋯⋯」

君北目光放遠，他一直在想：當初要不是自己，父母就不會申請加入這個社區，更不會失去性命。

君北自然地牽起安蘭的手，朝她微笑道：「忘了嗎？凡事都要微笑以對。」

安蘭受到他的影響，不禁微笑著，希望藉此驅散內心的恐懼。

安蘭暗下決心，不管他們迎接的未來怎樣，她都要和君北一起鼓起勇氣，積極面對。

她希望透過這個信念，君北的心理疾病能治好。

二人同步往前行，君北倏地腳下踏空，他愕然地睜圓雙眼，整個人向下墜落。

「嘟—」君北的左手腕錶發出長鳴，他突然想起了些甚麼，看著眼前的女生，露出釋然的表情。

「阿北！你又在發呆了！」女生的喊聲響起，君北回過神來，向女生露出燦爛的笑容。

女生怔了怔，像是被君北的反應嚇到。

「阿北你⋯⋯你笑了？」

君北輕笑一聲，道：「有甚麼奇怪的。」說罷，君北無視女生，垂頭看著左手手腕，上面用秀麗的字跡寫著：

「微笑以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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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以對—微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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