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一心是一個很普通的上班族。
九月一日,她吃下大量安眠藥自殺了。
她的死毫無先兆,又或者是沒有人注意到她想要去死的細節。說真的,怎麼可能會知道她想要自殺?認識她的人都不會認為她會有自殺的念頭,因為她總是微笑著,總是逗別人開心,總是充滿元氣的模樣。
沒有人知道,她想要自殺,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了。
大概是從十五年前,她的父母離婚後開始,她所寫的日記多了不少負面的想法,與她平時面對別人的模樣大相逕庭。
「今天是我的十二歲生日。父母在吵架,鬧著要分開,鬧著要離婚。媽媽跑了出門,一整天都沒有回來。是因為一心嗎?一心被父母討厭了嗎?」
日記上這樣寫著的她,這天還是如常笑著上學,跟朋友們嬉戲。
後來,她的父母離婚了。蕭一心沒有哭,安靜地牽著媽媽的手,離開曾經的家。
「我與媽媽走了。爸爸一眼也沒有看過我們。我隔著房門聽到他們為了誰要照顧我而吵架,似乎兩人都不想我跟著他們。爸爸說會給錢,媽媽才說照顧我。我大概是個惹人嫌的孩子,才會讓父母都想遺棄我。」
即便家庭四分五裂了,蕭一心在學校的模樣還是如此,笑臉迎人,與朋友們說說笑笑的。她並不想把心底的悲傷展現出來,她怕自己的負面情緒會影響到別人。她已經成為了媽媽的負擔,不能再成為朋友的負擔了。
年歲漸長,蕭一心習慣了遇到任何事都展露笑容。她沒有哭鬧的權利,她只有微笑的義務。
因為微笑,能讓別人開心,能隱藏自己的情緒。因為會笑,所以她人緣還不錯,有很多朋友。她喜歡逗他們笑,喜歡看他們笑。大抵因為她很少能真心的笑出來,才想看到別人開懷地笑。
便利店老闆也說她這個兼職店員很好,因為她總是微笑著面對客人——不管客人有多麻煩。
笑容,早已成了她的面具,黏在她的臉皮上,與她的臉分不開了。這樣也挺好的。她能以笑容假裝自己很快樂,假裝自己很堅強,足以應付任何問題。
「媽媽找到新對象,似乎準備結婚。我確定自己笑著祝福她了。只是我的存在會不會阻礙了她的幸福呢?我應該要搬出去才好。可是,現在的我還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兼職的工資還未能應付昂貴的租金。」
在她大學的時候,她笑著參加媽媽的婚禮,真心實意地祝福她。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她的負擔。媽媽再婚,她的老公能照顧她,愛她,就太好了。為免阻礙了媽媽的家庭,她提出了自己搬出去的主意,微笑著對媽媽說自己的工資能夠負擔。
「我找到一個唐樓單位,租金挺便宜,我應該可以負擔得來。只是多了租金支出,生活還是比較吃力。因此我多找了一份翻譯的兼職,應該就可以了。從現在開始,我便過上一個人的生活了。真好,對不對?不對。我怎麼連寫日記都要欺騙自己?何時開始呢?我習慣了自欺欺人。」
自父母分開後,她便沒再見過自己的爸爸。現在媽媽也另組家庭。「家」這東西,似乎離她愈來愈遠。
蕭一心也不過二十歲的女生,即便原生家庭讓她失望,她還是會憧憬「家」,憧憬「愛情」。
她兼職的便利店來了一個挺帥氣的男生,說是新來的兼職店員。男生名叫楊修端,跟她同齡,兩人話題很多,各方面也挺合拍的。她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他似乎也對她有好感,會主動約她吃飯、看電影、逛街購物等。他們有時會牽手,有時會擁抱,但是他從沒有向她告白,而她以為兩人這樣的曖昧關係很快便能打破,成為情侶。
後來,曖昧關係真的打破了。
某天夜裡,店外站著一個可愛的小女生。在他們下班步出店門口時,她上前笑著跟楊修端說:「親愛的,我來接你下班了,驚喜嗎?」
接著,蕭一心看到楊修端笑容一僵,對女生說:「念慈,你怎麼來了?」再一臉尷尬的向雙方介紹,「這是我女朋友,這是我便利店的前輩。」
「前輩,你好。」女生笑著對她問好。
蕭一心也想不到,這種情況下她還能微笑著對她說:「你好。」
原來⋯⋯她只是「便利店的前輩」,不是朋友,也不是他的對象。
呵。
她目送著女生挽著楊修端走了。看著他們的背影,她還能一如以往的微笑著。只是,她第一次感到這樣強撐著微笑,原來很難受。
回家後,她情不自禁地哭了。憧憬的東西被打碎,再怎麼拼湊也拼不回來,在心底劃下一道傷痕。
她似乎被騙了,被耍了⋯⋯又或者,一切只是她想多了。
「他不是屬於我的幸福。我懂了。沒關係。我很好。」哭過後,她在日記上這麼寫著,自欺欺人。
這天過後,她選了跟他不同的值班時間。即使見面,也只是點頭微笑,彷彿彼此只是陌生的同事。不久,她大學畢業,便辭掉了兼職。
「從今天開始,我便踏進職場了。」
蕭一心找到一份教學助理的全職工作:上班時間穩定,朝九晚五;薪水不錯,足以應付租金與每月給媽媽的孝敬錢;同事友善,大家能相處融洽。
這樣的工作很穩定,日復一日,每天的生活節奏幾乎都是同步。久而久之,她感到日子枯燥,如同一池死水,沒有任何波瀾。她不知道為了什麼而生存,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也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在其他人的角度,她自覺可以被誰誰誰給取代了,不是所謂「重要」的人。
這樣的人生,還要過上多久?
她曾經想過跟朋友傾訴這種苦悶,可是她沒能從朋友群裡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旁人眼中,她從來都是對任何人事物報以微笑的人。因此,大家都會找她傾訴,卻沒有想過她也想要找人傾訴。她曾經想要開口,卻被朋友一句「你真好,沒有煩惱似的。」給堵住了。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生活沒什麼意義。其實我為了什麼而活呢?」她在日記裡如此寫著,便繼續她平淡無趣的生活。
後來,她與一名實習老師相熟了。他是駱允行,剛安排來學校實習的數學老師。二人的興趣愛好不同,卻總能聊到一塊兒去。他風趣幽默,常常逗她笑,讓她卸下心房,漸漸喜歡上他。
他在某年的情人節向她告白,而她欣然同意。
「人類果然是群居動物呢。因為他的存在,我感到生活充滿色彩。渺小的我,竟然能成為他重要的存在。而且,他知道我想過成為老師,還鼓勵我報讀教育文憑,給了我前進的動力。跟他在一起,我似乎有所成長。」這麼寫著日記的她,笑容真摯,整個人彷彿發著光似的。
因為駱允行的支持,讓蕭一心肯定自己的目標,找到前進的方向。生活變得有了意義,每天也會充實地增值自己。他們的感情也愈加深厚,交往了一年多而已,卻似乎認定了彼此。
蕭一心以為未來就像她所想的那樣了。可是人生就是充滿了無奈,也充滿了意料之外。
她工作的學校校長本來已同意她在本校實習,但似乎是聽說他們在交往,便婉拒了她的實習。教師的實習工作並不好找,更何況她是兼讀制的教育文憑,比不上別人全日制的。
她失落,卻仍是打起精神來繼續上班,到了時間便找駱允行一起下班。
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以為能廝守終身的人,卻在教職員室吻著另一個女老師。
她強逼自己鎮定,微笑著敲門,驚醒了熱吻中的兩人。他們望向她,臉上的慌亂顯而易見。駱允行支支吾吾的,而她笑得太累,忍不住便跑了。
後來,她還是那個教學助理,而駱允行去了別的學校正式當老師了。過了不久,她聽說那位女老師是某校董的女兒,又聽說那位女老師有了身孕,他們結婚了。
終究,她就是被拋棄的人。
「呵⋯⋯我好像很可悲。當初是被父母拋棄,後來被男友拋棄。沒有朋友能聽我傾訴。事業上找不到方向,本來的目標成了泡影。我很沒用呢。現在的我,也不再想要當一名老師了。我⋯⋯還能做什麼?不被需要,沒有價值,沒有存在意義,看不見未來的希望。好像一夕之間,所有快樂都離我而去,我卻只能微笑以對。」
她又回到了死水般的生活,只是現在的她再也沒了對生活的憧憬,對未來的期盼,對他人的信任。
「我換了份工作,現在是一個物業管理主任。面對著不同的居民,感覺生活有更大的樂趣呢。現在每當週末,我去了老人院當義工。最近也填了器官捐贈卡。古人云︰施比受更有福。現在的我,找到了生活中一點一滴的滿足感呢。」她微笑著寫下日記。
她以臉上的笑容和日記上的文字欺騙著自己,毫無自覺地把自己困在看不見的泥沼裡,日復一日的愈陷愈深。
換了工作後,蕭一心繼續她上班族的生活,週末去做義工。不管面對任何人事物,她還是一貫的微笑。在朋友或是同事失意時,她會耐心安慰,讓陽光照進對方的心底。她把生活過得充實,臉上的笑容卻不見幾分真實。
「真好。」九月一日,這是她寫在日記最後的一篇。
無人知道笑容的背後隱藏了什麼。
她微笑著,甘之如飴地迎接心靈再也壓抑不住的崩坍,放任自己從看不見的泥沼墜落深淵。
九月一日,她吃下大量安眠藥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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